鱼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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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小姐跟我聊天的时候常常喜欢把脚放到她坐着的小沙发上,手臂抱住膝盖,就像夏天晚上被电脑屏幕的光照亮脸的小姑娘,捧着半个西瓜,一边看电影一边用小勺子一口一口挖西瓜吃。

“有些人就是会活得累一些。”鱼小姐把下巴搁在小臂上叹了口气,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上次说你几岁?”我问。

“32,”鱼小姐回答我,“属猪。”然后自己咯咯咯笑起来,“以前觉得爸妈那一辈人说起年纪都不说数字,都说属什么。现在听着属猪的确比32可爱多了。”

鱼小姐看起来就像是那些惆怅的年轻人,沉浸在一种不自知的迷茫里,却因为年轻而依旧大胆地无为造作着。

“为什么突然问我几岁?”我回过神来,发现她盯着我。

“没什么。你累什么?你又不用工作。你看我,每天忙工作,特担心自己的发际线。”

她又咯咯咯地笑,“陈医生,你是医生啊,救死扶伤这么伟大的事累死你一个幸福千万家啊。”

我穷追不舍:“你呢,你累什么?”

“我……”鱼小姐骨碌碌转着眼睛,“我想,人死了是不是真的能投胎的?”

“不能。”我说得斩钉截铁。

“那就比较遗憾了,”鱼小姐往沙发里陷了陷,“我在想我生错了时代,应该投胎去个乱世的。”

“乱世出英雄,你要当个女英雄啊。”

“乱世还出佳人呢,”她瞟了我一眼。瞟是一个很难抓住精髓的动作,她做得很到位,手指上还有斑斑驳驳的酒红色指甲油,“乱世的时候人们更容易忽略那个时代变成自由的人。”

“不是吧,”我往后一靠,伸直手臂撑在鱼小姐和我之间的办公桌上,“你要跟我谈自由?这么大众的话题。”

“你说,如果在打仗,你会不会去参军?”她很期待地看向我。

“不去。”

“我要去,我要去前线给我最爱的人送我亲手做的午饭。我得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乱七八糟盘在头顶,好几天没有好好洗个脸但我一定要涂上最艳的口红,然后收到他寄给我的弹夹和军营里写得歪歪扭扭的情书。他不跟我结婚,因为如果他战胜了回来他最后一定会变成一个顶着啤酒肚的将军,到时候我们还要费事再离婚。如果他死在战场上,他可不希望看到他心爱的女人已经变成寡妇,他还是喜欢单身的姑娘,就算他已经变成了鬼。”她突然又很期待地看向我,“陈医生,你写过情书吗?”

“没有。”我其实写过的,高三的时候,后来二模成绩下来了,我暗恋的女生考砸了,把卷子都撕了趴在桌上哭,我就把情书扔了,不能影响人姑娘学习的激情。

“你都在忙些什么啊。”鱼小姐很不满,“时间不花在写情书上,不花在打扮自己身上,所以叫你们直男吧。”

我低头看了看扎进裤子里的衬衫和黑色的漆皮皮鞋,感到很困惑。

“你在忙着救死扶伤呢,直男们都忙着工作呢,赚了钱给老婆拿去买包。”她自己回答了,“如果这是乱世该多好啊,鬼他大爷的才去工作呢,所有工厂都倒闭了。没有多余的钱让你赚,这时代已经够坏了,你没什么可努力的。只好绞尽脑汁地去浪漫,反正浪漫再也不浪费时间了,战火纷飞人心惶惶的时间有什么可宝贵的。”然后鱼小姐从沙发里坐直身体,“这时候我就终于自由了。”

“可是,”我悲伤地看着她,“你死了以后不能投胎的。”

鱼小姐看着我,突然挑起嘴角,“陈医生,你只是一个心理医生,生死的事你又了解多少呢?”

“起码我经历过我父亲的死亡和我女儿的出生,”我被她突出其来的质疑弄得有些恼火,于是反问她,“那你呢,这就是你所谓的自由?在我看来你只是想不负责任的成分多一点。”

“负责任?负什么责任?”她困惑地摇头,仿佛没有听出我语气里的不耐烦。

“对你父母的责任,对你家庭的责任,再说大一点对你国家的责任。”

“我的父母有自己的工作,他们退休以后有足够的退休金可以领。

“我的国家有无数祖国的栋梁在建设,他们从考数学的时候起就能比我高几十分,我对国家简直就是多余的。

“至于家庭,”鱼小姐顿一顿,“我不是正打算离婚嘛。”

“噢对了离婚,”我顿了顿,“你来看心理医生的最初原因。我们现在来聊聊,你为什么跟你丈夫结婚?”

“因为我想要个孩子。”她永远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我念过书,创过业,赚过钱,谈过恋爱,分过手,做过蛋糕,抽过烟,喝过酒,文过身,吃过榴莲,喝过龙井。除了杀人放火我什么都干过了,我觉得生活没什么新鲜劲了,所以我想要个孩子,这会是很新奇的体验。”

我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她停顿了一下,微笑说:“陈医生,我的妈妈和我丈夫的父母甚至我丈夫本人,都无法接受我‘因为无聊想要一个孩子于是结婚’的想法,他们觉得我有病,让我来看心理医生。

“可你就是心理医生,你为什么不指责我的行为。”

我学着她皱眉头的样子:“我不觉得你这样有什么不对。有的人活着跟着感觉走,有的人活着为了完成无数他承受的责任而努力,他们都在用心地生活。

“跟着感觉走的人每分每秒都清楚自己要什么,自己该做什么,这一点都不比一个人要清楚自己的责任义务来的简单。”

她满意地喝了一口我倒给她的水:“没错,这很不容易。”

“不要跑题了,说说你的丈夫吧,为什么要和他离婚?”鱼小姐走进我办公室的第4个小时,我们终于打算开始聊聊正事。

“你看,”鱼小姐从沙发里坐直身体,把手臂支在桌面上,“一般人要离婚都是去民政局,再不行找律师来协调,我老公,一言不合就把我送心理医院了。”她摊手,“他觉得我有毛病,日子过不下去。”

“不不不,他是觉得你有毛病,但,是你觉得日子过不下去。”太绕了,“他想让你觉得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他是爱你的。”

鱼小姐又困惑地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清了清嗓子,打算给我讲个故事:

“他是导演学院毕业的学生,用了两年的时间环游世界拍一部电影,但后来他说那部电影因为资本主义色彩太重被禁止上映。

“谁知道呢?谁知道他是在吹牛逼骗我还是真的无奈地跟我倾诉。他的朋友圈里有两年的定位信息在全世界地跑,他发了很多他采访过的民间艺人的照片和小视频,他们有时合照,身后是长长短短的镜头和三脚架。

“他以前学过画画,他花三个月画了一只猫,三个月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就画一点,为什么心烦意乱呢?会是因为那部没能上映的电影吗?但那只猫不管怎么说都栩栩如生,他还画过很多很多,用素描,用彩铅,用涂鸦,他以前是个艺术生,这毫无疑问。

“他发过几次他唱的歌,都是民谣,宋冬野马頔一类的,有点俗,可是我很喜欢。他甚至还会发一些小小的文章,意识流多一点,我第一次见到会写东西在朋友圈里的男生,而且写得很随意,很野。我居然就把他的朋友圈翻到了头,翻了三次。”

“他比你小?”我忍不住好奇起来。

“是的,比我小5岁,27。”鱼小姐短促地叹了口气,我听不出是遗憾多一点还是满意多一点。

“那说说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吧。”

“那天我甚至没时间纠结该穿什么,”鱼小姐明显有些兴奋,又从沙发里直起身子,“遮黑眼圈明显耗费了比我想象中多得多的时间,我套上昨天已经穿过了的黑色裙子出门。他拥抱了我一下,我没有喷香水的习惯,他也是。我很紧张,我在他面前几乎无话可说,他去过全世界,见过全世界的女人,他什么都知道。我该说什么?今天菜场的花椰菜多少钱一斤?我不知道啊。

“他请我吃了一个冰淇淋,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拿着冰淇淋走在路上,我看着路边橱窗里倒映出来的我自己和他,觉得像个梦幻的陷阱。”

“你就是爱上他了。”我几乎是用了肯定的语气对她说。

“我不知道,我很困惑。”她真的露出困惑的眼神,“我还以为我对这个世界已经足够熟悉了,已经熟悉到无聊,无聊到我认为需要一个孩子一段婚姻来拯救我的无聊。可是我现在感到困惑,甚至有些迷茫。虽说人生总是在迷茫着,可是幼稚的迷茫和长大后的迷茫是不同的。

“幼稚的迷茫是你感觉自己在花园里迷路了,花香四溢,你犹豫不决摘下哪一朵花,不肯选择走哪一条路。而长大后你知道玫瑰花带刺,曼陀罗迷魂,夹竹桃致命,很多路衰败不堪你不会再选择,而你此时踏上的路上虽然也布满荆棘,但至少你已经知道什么花红什么叶绿,天会蓝也会阴。

“我本以为活到一定的岁数就不会再对于自己的处世观念有什么大的怀疑。可是从我遇到他的那一天开始,我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站在我的反方,他们一直在劝告我,说我简直是在玩火。我现在要做的事非常不负责任,我得承认。可是延续一段一开始就不存在爱情的婚姻难道就负责任吗?总之我感到困惑,并且是在一个我认为自己已经有能陈解决困惑的年纪。虽然四十才不惑,我离四十岁还有一段距离。”

我看着面前困惑的鱼小姐,觉得她性感极了。

“那后来,你么有什么发展吗?”

鱼小姐没有回答我,从她的口袋里翻出一张纸递给我,我打开看,是鱼小姐写的——

“他爱上她全部的理由,只是那天日暮,大街上行人步履匆匆神色更匆匆,他碰巧走在她身后,而她每一步都碰巧踩上了他耳机里的节奏。

“就像一个电影镜头,可是只有她是有声电影。

“他因此觉得他们是那么投缘,甚至尾随了她一小段路。直到她拐进一家高级西餐厅他才回过神来,看着一尘不染的玻璃门在她身后合上,他很满意地离开。

“从那天开始他便常常盼望着能再遇见她。他知道城市这么大,人有那么多,遇见一个人两次的可能性有多小。可是他们是有缘分的不是吗,不是每个人的步调都能踩住我耳机里的音乐,有缘的人,不怕不再见。

“她果然被他给等到了,这次她似乎是刚下班,精致的妆盖不住倦容。她把头发烫成大大的波浪,随着她的步伐在她的腰际一起一伏。

“他又走在她的身后,耳机里的节奏也一起一伏。他忍不住用手机拍下她的背影。太美了,他想,太美了。他跟着她走进她住的小区,一不留神忘记了该有的距离。她回头有些警惕的看了他一眼。他一愣,赶紧绕过她走到她的前面,快步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从此他便常常出现在她的小区,目送她上班,迎接她回来。她是单身,一个人住,他窃喜。她楼下的邻居养了一条金毛,经常过于活泼地吓她一大跳。她妈妈有时会在周六来看看她,给她做一顿晚饭,通常会有鱼,是鲫鱼,她喜欢吃鲫鱼。她有时晚上出来跑步,头发扎成马尾。

“他熟悉她的每一天,似乎自己已经与她一起生活了很久,甚至尝过鲫鱼汤的味道。”

“这是什么?”我不困惑地皱起眉头。

“这是后来他告诉我的,他是个跟踪狂。”鱼小姐回答我,“他遇上这个小他一岁的女人,每天都去她家楼下等她。之后我就没再找过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结局弄得说不出话,觉得应该安慰安慰鱼小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几分钟才憋出一句:“男人啊……”

鱼小姐噗嗤一声笑:“陈医生,你怎么和我家楼下街道妇女主任听到小区里女人的八卦一个反应。”

我认输,面对鱼小姐我永远琢磨不透她的下一个动作什么,“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坚持离婚呢?我以为在他离开以后,你就会明白……”

“明白理想是理想生活是生活?的确,”鱼小姐点点头,“我爱上一个人,可这不代表他就一定也会爱上我,他有自由爱上他在路上碰到的任何一个人;我老公可能爱我,可这不代表我没有自由爱上另一个人。”

“不不不,你弄错了,你说的这些,前提是你没有结婚。”我遗憾地说,“可你们已经结婚了,理论上来讲你们都已经不能再爱上别人了。”

“可我就是爱上了了。”鱼小姐倔强起来,“你说的是道德问题,我明白,我认错,可是我已经认错了,你怎么还能怪我呢。

“我常常想为什么我们只能有一个丈夫或妻子呢?因为‘爱情’是被特殊化的名词吗?那爱情和其他感情的区别是唯一性吗?为什么我能有三五好友,可交了下一个男朋友就必须和上一个分手呢?两人独处的时候不无聊吗?”

我面对突然兴奋起来的鱼小姐却沉默着说不出一句话。

“每天每天不论吵架撒娇吃饭拍照都只能面对一个人,在爱情里每分每秒的感受无法再让第三人切身体会;而除我之外的唯一那个人,竟然是我所有感受的唯一来源。

我无法对他讲画外的小心思,无法有意无意地美化某段回忆,无法对他贼兮兮地说他自己的坏话,无法无休无止地与他回味某一刻的愉悦。因为每一个瞬间他都在 ,每一个词语都是他。

我们之间,毫无想象。”

鱼小姐长叹一口气,躺回她的小沙发里,不肯讲话了。

我很想翻开法条告诉鱼小姐,爱情当然不是唯一的,法律从来没有规定过爱情的唯一性。可法律约束着婚姻。鱼小姐的一切想法都没错,错只错在她已经和她的丈夫签了一纸婚书。

鱼小姐的丈夫来找我的时候说,他需要鱼小姐出轨的证据,这样在离婚的时候他就有理由少分给她一些财产。

我本以为鱼小姐一定会咬紧牙关不肯透露一点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故事,却没想到她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以为我只是她丈夫请来的心理医生,什么都告诉了我。

我手上有一支录音笔,里面有鱼小姐出轨的证据,我把它交给鱼小姐的丈夫,他就会给我很多钱。

鱼小姐今年32岁了,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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