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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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山城。山坳里的人家炊烟袅袅,而那山坳也并不平坦,尤其越是至山脚处,坡道越是陡峻些,再一直往半山上爬去,山间缭绕着云雾,狗吠不绝于耳。

原本以为南美到处是狂欢,大概因了这高原上的人们淳朴一些,直到到了市集,到底沾惹上了市井气,于哪总免不了吵嚷喧闹。在一个满身挂满了一串串青柠和一个手捧一盘又粉又绿堆成雪山状的奶油的妇女之间蹲着一个卖快餐的老太,在她面前摆着一个装满了白米饭的铁桶,上面铺着土豆和卤肉,卤肉中间有只猪鼻子,那两个深邃的黑洞让我想起了长着朝天鼻的魏小河,我仿佛能从他那俩鼻孔里看见他的脑髓。

魏小河长得很难看,剃个小平头,一副假小子的样子。当然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她,我是个大胖子,而最令我困扰的是我一个大男人胸前却挂着两坨会晃的赘肉。我们两个仿佛人间的惨剧,但当你作为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你通常只会觉得那很可笑。我们几乎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静静地分别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两个角落里,中间虽然隔着六个人,却不妨碍其他的同学嘲笑着把我们凑成一对。

他们经常会说一些下流的玩笑话,“胖东,你的奶真酥软!”“小河,你把你小鸡鸡藏哪了?”

我们轮流着坐稳了班里倒数第一第二的交椅,所谓“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大概如此。许多人觉得我们应该惺惺相惜,其实我们从未有过交流,或许我们谁也看不上谁,都说“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所以我们都以为彼此的境遇差了去了。只是每次上课趴在桌上打盹,突然放了一个屁,引得全班哄笑,我都会下意识地偷瞟一眼魏小河,她仍旧是低着头,面无表情的。

高二文理分班的那天,我打开笔袋看见里面躺着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写着,“你还打算继续读下去吗?”为此我从未怀疑过,因为以我有限的人生阅历,即使之后念一所再烂的专科学校,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它的可能性。我望了一眼魏小河的座位空着,她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在那之后,在学校里再也没有见到过魏小河这个人。我好像越来越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老师讲着课我却突然放了个屁,同学一开始还是习惯性地嘲笑,慢慢就开始流露出厌恶的眼神。每次这个时候我总忍不住还是会看一眼魏小河的座位,她的语文课本还摆在桌上。

高考结束后的一天,我在路上遇见了魏小河。她突然约我去吃火锅。大热天的,防空洞里散发出一股说不上是泥土还是汗还是什么东西阴腐了的潮湿的味道。

她突然神秘兮兮地说,“说不定这上面连着银行的金库。”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一部电影里的情节,因而只觉得不知所云。但她又接着说道,“这一年我去北京做了一个手术,之后留在那休养了一段时间。以前觉得南方潮湿逼仄,到了北京,站在一轮毒日头下,才觉得总也无处躲。想着冬天该到处去赏赏雪景,结果被屋子里的暖气给困住了。哪像这南方,屋子里反正也冷,索性在外面瞎转悠,走一走身子也就热起来了。北京的马路一条笔直望不到头,也只有我们这,绕着弯爬着坡,让你走着走着就搞不清方向了。有时候上至半山腰,突然发现人世的繁华与苍凉都在眼前却又好像很远,我每次都会伸出手,好像可以把那些车子、房子重新摆排了位置。”

我听得愈发的一头雾水,她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接下来你什么打算?”

我想了一想,说,“我卖不了苦力,也就只能去读个野鸡学校了。”

“那索性干嘛不更野一些,还读什么大学。难道你想继你那个铁路工爸爸的班,和他一样,照着图纸安排好每一个细节,然后生活就会像铁轨一样简单到笔直?”

我突然发现这个人并不和我一样一无是处,至少她能说出一大堆我听不明白的话,因为听不懂也不知该如何认同却又隐隐觉得反驳不了,那岂不是更加显得我浅陋鄙薄,于是非常恼火,涨红了脸,说道,“你有什么资格揶揄我跟我爸。如果你有什么宏图之志,又干嘛浪费时间坐在这里泼我冷水?”

“我不是揶揄你或者泼你冷水。我刚才抒情了那么多,其实我意思是当生活没有更好的选择,硬着头皮走的路遇见的风景未必差。但你不会不甘心吗?凭什么就没得选呢?即使走另一条路发现人生其实到哪都是失意,还不如以前的倒也还差强人意,可是人心就是这样的,被自己的回忆也好被外界的色相也好所蛊惑。”

“那你想怎样?不会就是来和我说这些大道理的吧?”

“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想通了打这个电话,我给你安排工作。”

“对了,我喜欢女孩。”

我下意识地突然双手护胸。

“所以我找你并不是我对你有那方面的想法。”

回去的路上,我第一次好好打量了一番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江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林立起了那么多高楼,不过不管它如何的日新月异,那些山总移不走,那些辣油的味道总散不去。因为山势的关系,从下半城到上半城才有了十八梯,也才有了“棒棒”这一特别的营生。另外因为江边潮气重,拔火罐的则从来不差生意。再有修脚的、掏耳屎的、卖狗皮膏药的,以及各类江湖术士。我突然发现,反正自己也没什么追求,在这石阶上摆摊其实挺不错,热了就拿一把蒲扇扇扇。

我开始跟着魏小河干。虽然她说的什么“解忧杂货铺”“多田便利屋”这样的营生我从来没听说过,但一直以来我都浑浑噩噩地过着,现在好歹总还有个人领导着。于是我们开始经营起了一家叫“男孩与世界”的专门帮人找东西的小店。

我非常不喜欢这个名字,心想着她这个同性恋不由生出一丝鄙夷之意,“你又不是男的!再说'男孩与世界'怎么听着也不像帮人找东西的,我说'遗失的美好'不就又文艺又贴切。”

她甚至懒得反驳我,但结果是营业大半年以来,店里几乎一直没有什么生意。除了一位老太太家的肥猫隔三差五地跑出去野合然后也不回家,就是一些乱七八糟摆明了找茬儿的,比如找回第一次,找苍井空,或者是找某某医生。

她也都认真应付,比如说那个要找回第一次的,她就回给他一句话,“答案在杜蕾斯的梦里。”找苍井空的,她则寄了一张明信片给人家,明信片上是苍井空的照片,后面附了苍井空的地址以及一句话,“我们已经在微博上联系过她但她没有回复,这是她的地址,你可以自己去找她。”至于找某某医生,我们则真的去排了一上午的队终于拿到了这位医生的专家号。后来,帮人排队挂号、买票这一类的活倒是多了起来。

我问她,“这样比上学然后上班就有意义吗?”

“没有。我总感觉在寻寻觅觅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找什么。我想从别人那里总能得到些启发吧。”

有一天我嘲笑起老太的那只肥猫来,她却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道,“听说胖子的性欲都很强,是吗?”

“你,你竟然侮辱我,胖子也是有尊严的!”

“性欲强怎么就是耻辱。你平时都怎么解决,打飞机吗?我只是在想,人究竟是应该压抑还是解放自己的动物性?什么又是人性?”

“如果说性欲是动物性,那么打飞机算不算人性?我们毕竟不再是动物,身上的动物性也遭到了压抑,所以我觉得打飞机至少是非常人性化的动物性。对了,你还记得那些笑话我们的同学吧?其实我们有谁不是丑陋的,只是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懂得坦然面对不管是原始的动物性还是经历文明洗礼的人性中的丑陋,我们会不会好一点?”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那以后,我每次想要打飞机脑海中却不由浮现魏小河非常严肃的脸孔,我以为她把打飞机说成了一件需要认真对待的事情,于是也不好和从前那样太过随性了。

魏小河突然进局子里去了。然后过了两天我就看见她上了卫视台晚间新闻。她平时就爱讲些人生哲学,而且她一定是预谋已久,所以才能在电视台上如此滔滔不绝。

“大夏天,男人赤膊就会被送进局子吗?我的身份证上明确写着性别男,还是你们觉得我胸前的两处疤痕太过丑陋?还是你们觉得我是变态或者疯子?当你们羡慕着寻欢作乐的身体却又一面恨不能全世界懂得你的一往情深;当你们高呼着'再不疯狂就老了'却一面鄙夷着身边的每一个'疯子';当你憧憬着'说走就走的旅行',然而人生这场旅行,你其实只想看到那些你想看到的——'美好'。我很感谢'男孩与世界',这是一家帮人找东西的店,店主是一个胖男孩,是他帮我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然后我就接到了魏小河的电话,她说,“书桌左上角的抽屉里有一封信,可能会有记者来采访你,你把信上的内容背熟了。”

“你……那不是作假吗?”我本来想问她在北京手术的事,但支支吾吾半天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人生本就是一场虚无。”

“如果是这样,真的你也是假的你,你还找什么?”

她说了一句“有长进”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她成功把我塑造成了一个热爱阅读、周游过列国的有思想并且有一颗温柔的心的胖子。其实我连磁器口都没有去过。

但人生已经如此艰难,就请不要拆穿。

“男孩与世界”突然在位于这山城上不上下不下的一片地方也算小有名气了。虽然也常收到一些辱骂的信件,但魏小河都淡淡地说,“失意的人都不过是想给别人的失意再添点油加点醋。得意的人是看不到我们的。再说了,如果你想做个'疯子',但是内心却不够强大,你便会止不住咒骂体制以及人们的愚蠢,以为自己凌驾于那一切之上,却其实是被他们踩在脚下。”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女人来找她失踪多年的初恋男友,据她说他们有一次一起去防空洞吃火锅,第二天那个男的就失踪了。于是,我和魏小河就去了那个当年他们吃火锅的防空洞。如今还会去防空洞吃火锅的多半只有外地游客了,生意难做所以很多早已关张,这一口就不知道已经废弃了多久了。是魏小河发现这口防空洞里内有乾坤的。尽头的那堵泥墙上贴着那张玛丽莲梦露的经典海报,所以魏小河直觉觉得那墙后一定有什么。结果我们在墙上凿了个洞,发现一条隧道大约往里去还深得很。我和魏小河决定先回去准备些口粮第二天再回来。

那天晚上,我把保险柜里的钱全数存进了银行卡里。

我和魏小河不知道在隧道里爬了有多久,口粮眼见就快要不够。我觉得时机俨然成熟,让他们那些人觉得我又胖又蠢,让他魏小河每天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以为我无知,其实不过是仗着有钱的爹才能活得那么任性罢了。不过也要谢谢他,不然我还是很胆小,又如何承担得了自己内心的病态。真难为了自己一直装得蠢萌蠢萌的,这次的机会简直如有天助,我就让自以为是的魏小河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疯子。

后来,我一个人不知道在隧道里又爬了多久。那个男人肯定是个疯子,不然他究竟怎么做到的。

大洋彼岸的这座城市也是一座山城,但它不再是光怪陆离的。山脚下有一条大裂谷让人不禁想象那是闪电将大地劈开,仿佛听得见流水声,那是一段亘古而神秘的故事,它朝东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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