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灶之上白雾腾腾,砧板之上铿铿作响。
“快吃饭吧,一会儿再看。”
昏黄的灯光下,他清楚地看到年少的自己,端坐执笔,不时抬头思考,眉目清朗,眼中有光。
在他身后,母亲眼带笑意,一边看着他的书卷,一边催促着。
不远处微微泛着油光的餐桌上,杯碗碟盏一应俱全,氤氲着热气。
他多希望时间停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冷,他翻身而坐,原来只是一场旧梦。
起身关上吱嘎的木窗后,望着斑驳树影在闪电中狂舞,他将身体蜷作一团,心狂难平。
夜晚总是让人变得脆弱。
他一手抄过藏在枕下的短刀,点了灯火走出门去。
从居所到院中的池塘不过百步,四下是一片死寂。
狭长的走道,尚未平整的石子路,泥土混着草木的气息愈来愈浓。
水面上波纹不断,他将短刀别在腰间,挽起裤脚,一步步踩进水中。
成群结队的鱼浮在水面,大张着嘴,贪婪地吸食着空气。他瞄准最为肥硕的一条,两手猛然合握,鱼群迅速散去。
他死死把鱼儿握在手中,往厨房走去,鱼儿似乎因为看不到水域而绝望,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输。
“嚓”的一下,他点燃了厨房的灯,将鱼丢到砧板上。
微光中,砧板上的鱼眼珠鼓出眼眶,一下也不动弹。
他轻轻点了下头,从腰间抽出短刀,用衣袖擦拭几下,一刀剖开鱼肚,掏出内脏,在清水中反复淘洗,切片,装盘。
他用手指捻起薄如竹简的鱼肉,摇摇头,一把将盘子连同鱼肉扔了出去。
从古至今,食“鲙”最讲究的就是一个鲜字,也是最能练习刀技的菜品,自己练习三年有余,从厚如嘴唇到薄如竹简,但自此之后,为何自己的刀技就无法进步了呢?
回到房中,他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他前去母亲房中问安。
“儿啊,你怎么眼眶发黑,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啊?”
“回禀母亲,并无大碍,只是雨下得大,失眠了而已。”
“儿啊,你用功多年,如今被推举为孝廉,已是万幸。但老母看你是越发憔悴,切莫思虑伤神,坏了身体。”
他转身将母亲的担忧关入门中,自己背着手到街上散心去了。
集市正是热闹,各种商贩齐声吆喝,杂耍奇技眼花缭乱,街巷小孩追逐嬉闹。
只是所见越是热闹,他心中越是烦闷,忽地一个小男孩撞到他身上,哇哇大哭起来,他也不予理睬,转身走进一条僻静的巷子。
“这位公子,请留步。”
身后的声音浑厚有力,他四下张望,没有人。
“这位公子,我说的就是你。”
他眉头紧皱,握紧腰上的刀,气鼓鼓地说道:“何人在此?”
“莫急莫急,正是老朽。”一个破衣烂袍却红光满面的僧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退了一退,上下打量一番才道:“请大师去别处化缘。”
僧人摆手道:“年轻人,那要看你的刀快,还是我躲得快了。”
他担心这游僧存心使诈,转身不予理会。但几次想要离开,次次都被僧人笑眯眯地拦住。
他原本心中憋闷,经这一激,终于拔出腰间短刀道:“既然如此,有什么闪失可不要怪我哦!”说着刀已经挥舞起来。
一刀,从僧人耳边掠过,一刀,腋下,再一刀,胯下。
最后一刀,被僧人合掌接住。
僧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年轻人,你的刀法快是快,就是很难再有突破了。”
心事被人道破,他讪讪道:“实不相瞒,我以切鲙练习刀技,三年有余,如今寸步难行,还望大师指点。”
僧人将他带到一处井水旁,道:“年轻人,你看这水流,无论快慢,都是没有人能切得断的。”
“我知道了,大师是让弟子坚持不懈地练下去,今已受教,告辞。”
僧人摆手道:“非也,你看那青草也是满含汁水,却可一刀斩断,又是为何?再说,我何时收你为徒了?”
“我知道了,大师是让弟子不要执于一物,要用多种东西练习刀法。告辞。”
“非也。”僧人拦住他道:“刀法的最低境界,斩有形之物,中等境界,斩无形之物,你练习刀法时,当专心涤虑,不要生出分别之心,到你所切之物皆视作无形之时,你的刀技就练成了。”
“那最高境界呢?”
“那时你会自然领悟。”说罢转眼不见。
自此,他更加勤勉地练习起来。虽然几度割破手指,但他谨记大师的话,刀在他手中越来越轻,鱼片在他手中也越来越薄。
海天之间,一艘大船若隐若现。
“听说南孝廉在家中举办鲙宴,我们得抓紧点时间!”
“那有什么难的,不过是生鱼蘸些佐料罢了,还不如在家自己吃呢!”
“兄台有所不知,南孝廉的刀技远近有名,不去看一看真是人生一大遗憾啊!”
几个形如洪钟的中年男子整理衣冠,匆忙走向海岸,好戏刚刚上演。
南孝廉一手拿一条活鱼,一手持刀,平贴鱼骨,一气呵成。
他将鱼肉轻轻放在掌心,用手指肚一点点地触摸,确定无杂刺之后,才在砧板之上铺上白纸。
众人凝神聚气,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仿佛在呼吸之间,白纸平白无故地生出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鱼片,如绢纱,如细缕。
听觉敏锐的人,甚至听到鱼片轻擦白纸的声音,起身一看,白纸却没有一点被沾湿。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练出炉火纯青的刀技,被世人所仰慕称道。
正在他沉浸在众人的赞美声中,忽然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一声响雷,纷纷躲入船舱之中。
“你们快看,天上飞的是什么?”随着一声惊叫,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砧板之上,每两只鱼片自动组合,化为翩翩的彩蝶直上云霄,在镶着金边的黑云中极为耀眼。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他目光颓然地走出船舱,静默良久。
这漫天飞舞的蝴蝶,就如同他体内躁动的欲望,一有风吹草动就不免随之起舞。
他突然明白大师所说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了。
想起灯下苦读的日子,想起自己日夜苦练刀法的日子,他唯独缺少的,就是一颗无欲则刚的心啊!
他决心一起,双手稍一用力,手中的短刀已然折断,他将它抛入水中,在众人的目光中离开。
从此他再也没有摸过刀,却一直记得最后一次摸刀的感觉,触感灼热,内心清凉。
(选材改编自《酉阳杂俎·卷四·物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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