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性感的书桌

豆瓣一刻 豆瓣:leleye 126℃ 评论

对于我们所选择的,我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呢?

雪白的信签纸上,印着阳光攀爬百叶窗的痕迹。一根根平行的光和阴影,朝着宇宙深处飞去,可它们飞得再快,也赶不上变化的心。对于我们所选择的,我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呢?

这叠信签纸是上次去日本玩的时候买的。看上去朴实无华,其实非常好用,薄厚,轻重,湖蓝色的墨水在上面印染的深广度,气味,温度,折叠时的折痕……恰到好处。如今只后悔当时没有多买几扎,今后恐怕很难再有机会路过那个小巷子里那家小店铺了——总是能设想某种开放性、可能性,将来的某一天,某种机缘巧合,总是能设想;但事实上,生命蓬散出去的无数碎片,仅有一两片会在将来的轨道上重逢,更多的、绝大部分的碎片,都只是消散在无边的远方。但当时买下这叠信纸,也都只是一时赌气:带父母去国外旅行是件苦乐兼半的事,行程节奏和重点都要根据他们的兴趣变更,中老年人出门还必须特意考虑身体健康这些问题,预留出足够的弹性;无论计划如何周翔,也总是还会出现疏漏和矛盾,总还是可能有各种不完美。买这叠信签纸之前,我和妈妈刚刚错过了去金台寺最后一班电车。我带着随身wifi导航方向,可妈妈偏偏不信,非要从路过的一个街口拐弯,七拐八拐到了电车站,算一算时间,即便到了那边也到了关门时间,只能放弃目标,在周围街区闲逛。闲逛途中撞到了一家小文具店,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童年回忆;我记得信签纸说是手工制作的,价格很贵,一时赌气便买了。

信签纸安安静静地躺着,仍由温柔的记忆侵润。很久很久以后,当我坐在这叠信纸面前,几乎快记不清当时心里的委屈和不快,能想到的,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是和妈妈在一起的幸福,在小巷子里闲逛,碰到很好吃的手工豆腐作坊、特别漂亮的和服姐姐,和妈妈穿过小学学校,门口整整齐齐放着的鞋子和伞,淘到的茶具,妈妈一定要买的、说将来送给我宝宝的小棉衣……回忆有特殊的过滤端口,好像特别怜悯脆弱的有死之人,总是有意无意将难受的经历剔除,将快乐的经历加强。时间不管不顾地冷漠奔流,撕扯着人的躯体和神经,还好有回忆。越过肩头回望,大地边缘薄雾萦纡。

阳光攀过百叶窗,越过信纸,溢到书桌上,水波呢喃。我小的时候总是受伤,各种调皮捣蛋导致的主动伤,各种莫名其妙的被动伤,我的身体就像一张展开的地图,伤痕累累。妈妈带我去算命,印染布包着头的大娘坐在火灶旁边,吧嗒吧嗒抽着水烟。水命,摔摔打打没事,运程辽阔,将来会走很远。从这以后我更加自由,以前绝对禁止的小水渠大水库,父母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格外欢畅了几年。后来有一天——无数发散可能性中的一束——不记得被谁领进了图书馆,水滴落回了海洋,我的人生开始成为远航。远航如果一定是用船的话,那这张书桌,从那时候就一直陪伴着我到今天的书桌,就是我命运中沉浮的船。

The Desk

Thirty years together–

clearer than love.

I know your grain by heart,

you know my lines.

Wasn’t it you who wrote them on my face?

You ate paper, you taught me:

There’s no tomorrow. You taught me:

Today, today.

Money, bills, love letters, money, bills,

you stood in a blizzard of oak.

Kept saying: For every word you want

today, today.

God, you kept saying,

doesn’t accept bits and bills.

Nuh, when they lay my body out, my fool, my

desk, let it be on you.

(written by the incredible Russian writer, Marina Tsvetaeva 1892-1941; translated by Jean Valentine and Ilya Kaminsky, who are both wonderful poets in their own right)

和你一起度过的,无论是时间还是意义,都异常厚重。几十年时间,从那些幼稚的飞鸟相遇、游泳池放水的方程到复杂精致的原理,从黑白分明的纵横捭阖到寻根问底的反复平衡,“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纹理,你了解我的诗行”。我经常闭着眼睛抚摸你的纹理:盲人通过指尖的颤栗理解世界,精密航海仪出现之前船副颤抖着打开厚重地图,宇航员们在月球上蹦跳,机器狗在火星上爬行……但这类比喻仍仅仅是某种降维后的体验;和它们不同,你的每一道纹理,既是你固有的,也是我所创造的,我的时间和生命浇筑在你的纹理之上,你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以前某一时刻, 或许有过书桌和我,而经年飞逝,并置的名词融成了一个。

荷马写的史诗里,奥德修斯带着他的将士们远航回家,可愤怒的海洋之神波塞冬,摧毁了他们的航船,愚蠢和贪婪,葬送了将士们的性命;最后只剩下奥德修斯一个,天地间孤独的人,在海波间漂流。水命,摔摔打打没事,运程辽远,将来会走很远。吃人的巨人,在山洞里养羊,我们要怎么办,才能从他的山洞中逃脱?两岸悬崖峭壁,礁石密布,妩媚的塞壬女神们,在海波间出没。如果在她们的歌声中蕴涵了世界的所有秘密,就像赫拉克特斯想要取得的金苹果一样,就像夏娃和亚当从智慧之树上摘下,咬上一口甜香四溢的果子一样,如果听了她们的歌,你就能洞悉过去、现在和将来,洞悉某种永恒的东西, 你是否愿意,用生命换取倾听呢?苍老的英雄在海上漂泊,故事碎片凑成的歌谣,水气弥漫。

“难道不是你把它们写在我的脸上?你吃下纸页,你教我:没有什么明天。”我的每一句诗行,都是在你的水波上写成。你吞噬着纸页,看着我用文字折成的纸船在巨浪中倾覆,看着我的泪水化成海上的狂风暴雨,你教我:没有什么明天。你教我:只有今天,今天。我看不起你,我对抗你,我将过去的世界无限延展,在你面前洋洋得意,我沉在回忆中堆砌同样真实的世界。而你仍在吞噬我的纸页。我崇拜你,我应和你,我将未来的光凝聚在一个光点,将它献给你,我跳出自己的灵魂看到从将来匀速穿越而来的光。而你仍在吞噬我的纸页。你教我:今天,今天。

今天我睡了懒觉,阳光早已在眼睛上爬行,心却还在梦境中沉浮。今天我收到匿名的邮件,发现过往的欺骗和鄙俗。今天我的一天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今天我碰到一生挚爱。今天我试图回忆今天……你看着我的今天一个接一个到来,一个接一个流逝;每一个都很普通,坏的不过仍是很平庸,好的也仅仅是瞬间。充其量,我不过是千万个脆弱速朽的有死之人之一,神赐的今天再过神圣,也在漫长的旅程中漂染了铜锈。面对着雪白的信纸,无数个今天的碎片在躯壳内碰撞涌动,但他们逃脱不出;真正诚挚的情感,往往难以用言语精确地表述。我用为文字垒成的长城,只不过想让人看到那一泓阴影下的绵长思念,垒得好些,像伤逝和铸剑,垒得不好,就成了惹人烦的祥林嫂重复的故事。“你教我:今天,今天”;今天并不仅仅指时间点,也是一种恰到好处。文字不简不繁,刚刚好心领神会;回忆不偏不斜,对准了世界的焦点;温柔坚韧的声音,独立的自我,有尊严的人格。某种震荡之后得以清澈的衡平。

为了这样的今天,我在海波间漂泊。一往不复,“钱,帐单,情书,钱,帐单” 。我带着妈妈环游世界,纸质的薄薄钞票承载着钱的概念,打通结界。账单存在电脑里,带着微小的重量悬挂在你上方,如同天平上一小块悬浮的铅石。“钱,账单,情书,钱,账单”。你知道我的所有爱情故事,有的已经在时光中腐化成泥,有的还在回忆中开出鲜活的花。你看着我的情感,在阳光搭建的纵横格子里,水汽升腾。我的每一句诗行,在时间中急速飞过。“钱,账单,情书,钱,账单”,你像是奥德修斯口中的吟唱的故事,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你把我所有纸张都关到这几个名词里,狭窄的笔画间通道纵深,纸张碎裂的声音碰撞着回音。你“一直在说:每一个词都是”:要重复多少遍,今天才能变成世界的中心。

Nuh,Nuh,Nuh……

最性感的声音,从无中生出。你总是和我谈论上帝,他接受什么,他不接受什么。可是,你难道不明白,我们所处的世界早就已是一个众神已死的世界。今天在神的眼中,是否还有意义。我想寻找的那种恰到好处,震荡之后的清澈衡平…… Nuh,Nuh,Nuh……

亲爱的傻瓜,我们对着纸张,轻轻地摇着头,从唇齿间透出Nuh的气息的时候,我们看上去都性感透了!

“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纹理,你了解我的诗行”。

奥德修斯,天地间孤独的人;水命,摔摔打打没事,运程辽阔,将来会走很远。

伤逝。铸剑。

越过肩头回望,我的大地水汽萦纡。

“当他们带我走的时候,亲爱的傻瓜,我的书桌”,请让我仍然乘载在你的船上,渡过冥河,驶向往生。


世界上最性感的书桌

(注1:读这首诗的时候,Nuh这个词在我脑子里绕梁三日挥之不去。一个非常意思的细节,其实这个词在原诗里是没有的,它是精通俄语的译者Ilya Kaminsky——本人也有非常棒的诗作——在译成英文时自己加进去的,通行版本里都用斜体标识了。我个人觉得实在是神来之笔, 无与伦比。Nuh这个词本身很有韵味,加在诗中这个位置,更是妥帖传神。你觉得呢?)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转载请注明:微图摘 » 世界上最性感的书桌

喜欢 (0)or分享 (0)
发表我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