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 不爱孩子的母亲
图片:Yestone.com 版权图片库* * *
这是从来没有愈合过的伤口
是两代人的恩怨
是横跨四十年的斗争
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 * *
我奶奶曾经差点要了我爸的命。
1、
我的奶奶出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西北有名的军医的女儿,属于名门之后,大家闺秀。
太姥爷追随着一位马姓军阀,一生峥嵘,家财万贯;娶了四房老婆,奶奶是二姨太所生,有 28 个兄弟姐妹。由于不是血统尊贵的正室所生,也不是受宠的小姨太所生,再加上是个女孩,奶奶小时候在家是说不上话的。终年见不得父亲一回,母亲因为孩子过多根本无暇照料,她的童年直至青年,陪伴她最多的是大房子、洋娃娃、女仆和家庭教师。
十五岁那年,政治局势紧张,亲人四散,奶奶同几位姐妹一起被送往苏联,后又转站东北,新中国成立之后进入国内一所著名大学教习语言,之后的一生再也没有回过在西北的老家。经人介绍后与我爷爷结婚,先后生下一女一男,分别是我姑姑和我爸爸
以外人的眼光来看,奶奶是幸福的。毕竟身处乱世,她虽然颠沛流离四处漂泊,却从未挨饿受冻,处处受人照拂。包括之后与我爷爷的结合,爷爷虽是普通人家出身,但家里排行老大,从小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职责,手脚勤快,为人谦和,懂得忍让,处处顺着奶奶的意。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圆满,唯独不圆满的是:我奶奶不爱她的孩子。
她不爱任何人。
2、
一个母亲不爱她的孩子,这在今天看来对于大多数人简直难以想象,但它真实地发生在了这块土地上。
从姑姑出生的那一刻起,奶奶就表现得烦躁不安。她拒绝给孩子喂奶,把孩子和爷爷一同赶到屋外。那时大家的生活条件还并不宽裕,都住着大学分的给青年教师住宿的“筒子楼”,每家只有一个房间。爷爷无奈,只能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找张藤椅睡在树荫下。正是盛夏,蚊虫肆虐,婴儿皮肤娇嫩,被叮得哇哇大哭,奶奶不为所动。所幸那时世风淳朴,大家又都住在一起,总有同样在哺乳期的妇女好心把婴儿抱走,与自己的孩子放在一起照料喂养,姑姑才得以长大。到了我爸爸,依旧如此。
等一双儿女长大了一些,到了上学的年纪,需要给饭费了。在这点上奶奶倒是不偏不倚,无论男女,每天 5 角,一给就是 10 年。小学时孩子个头小,5 角还吃得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边是物价上涨,一边是青春期身体需要更多的营养,5 角实在是不够吃。那时学校食堂最便宜的食物是馒头,每个 2 角钱,5 角等于在完全没有任何油水的情况下干吃馒头,可以吃两个半,而这是给一个 15 岁的男孩子一天饭量的配置。
所以后来我爸对我说,由于长年挨饿,他在青年时期极其瘦小。以至于后来大学时遇到我妈,我妈来自于农村需要干农活,他发现我妈比他还要结实。我猜想他或许是被年轻女性健壮的体态所折服了。
我从来没有听我姑姑说起忍饥挨饿的时期,但是她曾给我讲过这样一件小事:高中时姑姑因为作文得奖可以刊登到杂志上得了 10 块钱的稿费,她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奶奶的时候,奶奶的反应是:真的吗?很不错啊,这个月的饭费就不用给你了。
有一次我爷爷的朋友从国外带回来一罐鱼子酱,这在当时属于很有格调的舶来品。奶奶舀了一小勺尝了尝,我爸站在旁边看着她。只见她皱了皱眉头之后,又细心地把罐口擦干净,用报纸密封好,放到了橱柜的上层——根据家里的规矩,橱柜下层孩子们够得到,可以吃;橱柜上层孩子们够不到,也不可以吃。
但其实奶奶并不喜欢吃鱼子酱,因此扔进橱柜里后就没有管它,再想起来已经是几个月之后。再打开,已经坏了。然而毕竟是个稀罕玩意儿,扔了实在可惜,她想到一个处理过期食品的方式:给我爸吃。
时至今日我已经很难去猜测我爸和奶奶双方当时的心态,但是我知道,虽然爷爷奶奶双方加起来在当时绝对算是高薪的双职工家庭,但是我爸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而且他长期处在半饥不饱的状态。所以结果是:我爸把这罐鱼子酱吃了。这或许不是他第一次吃过期食品了。
半夜,我爸开始肚子疼,剧烈的疼痛。当时我爸已经是高中,姑姑已经去读大专,奶奶也评上了职称,家里换了套房子,有了两个房间。可能是我爸呻吟的声音太小,在另一个房间的父母没有听到,整整一夜,没有人来看看他究竟怎么了。等第二天早上爷爷来敲门的时候,许久不开,推门进去,我爸躺在床上浑身冷汗,被单早已湿透。
我爸被紧急送往医院,输了三天液,捡回了一条命。
3、
如果说吃喝上的供应不足是物质匮乏的年代留下的余毒,那么精神上的摧残则完全是由一个人内心的“恶”导致。
从小,奶奶对姑姑和爸爸的教育不可谓不严厉,在她脸上似乎永远没有出现过满意的表情。
但她是个大家闺秀,她从小受到了极高规格的礼仪教育,所以她不会责骂孩子,更不会动手打孩子。她的教育方式只有一种:体罚,冷漠的体罚。
有一年冬天,快过年了,我爸和爷爷一起去菜场杀了一只鸡。回来收拾的时候,我爸站在楼道里倒拎着那只鸡的爪子,爷爷搬着小板凳坐在下面拔毛。正巧奶奶路过,她看见我爸的手总是往下放,她觉得我爸在偷懒。“把手抬高一点!”她说。我爸就把手抬高了一点,可没过了多久又放下来了——一只老母鸡 4 斤左右,而那时我爸只有四五岁,他举不动。但在我奶奶眼里,这是男人无法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这更是公然挑战了她的权威。她很愤怒,她命令我爸举着那只鸡,举两个小时。
多年之后我爸问我:“你知道什么叫做‘手无缚鸡之力’吗?”
对我奶奶来说,站在孩子的角度换位思考是很难的。如果你说水很烫,她会觉得“哪里烫?!我都觉得不烫你怎么会觉得烫?!你肯定是在拖沓!”如果你说菜太辣了,她会回答:“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都走过去了,菜辣算什么?!一定是你挑食!”如果你还是不顺着她的想法,她还有终极武器:关小黑屋。
孩子对黑暗和封闭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而大人以此作为武器来对付孩子,只求达到自己的某种期望,这在我看来是无能又残忍的表现。但这被普遍运用在了传统的教育模式当中。
据我爸所述,他童年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小黑屋里度过。住在筒子楼里的时候,一家一户只有一个房间,但会在房间里隔出一个小的储物间。如果他不承认错误,奶奶会把他扔进储物间里,然后用拖把杆塞进把手,不让他出来,有时甚至可以关上几个小时。后来有了独立的厕所,这项体罚变得更加方便。
令人头疼却又值得庆幸的是,即使如此也没有改变我爸像牛一样倔的脾气。我想这应该是为数不多这世界上不能让奶奶称心顺意的事。
我姑高中毕业考上了大专,想去读书,奶奶各种不同意,言下之意:没考上大学,读了也是白读。最后经过各方劝说,勉强出了学费,生活费便是一句“没钱”打发了。我姑拖了个破皮箱子,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塞进去,走之前跟我爸说:“我总要混出个样子给妈瞧瞧!”
姑在外辛苦几年,有了一点小成就。同时又在学校里遇到了来办讲座的姑父,两人组成家庭,生下了我表哥。寒冬腊月,出租屋内,姑在月子里给我爸打电话。原来生孩子的时候恰逢我姑父到外地出差考察,没有人帮衬我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于是她让我爸帮她把东西搬回家,她要回家住几天。于是我爸叫了几个哥们儿,推了辆自行车,拿了东西,叮叮咣咣向娘家进发。
进家门之前,我姑盘算了一下,封了一个红包。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红包。
进了家门,奶奶先是一惊:“你回来干嘛?”
之后看到红包,她很高兴:“正好六姐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我要寄 500 块钱回去。”六姐是她远在西北的亲戚,而那个孩子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见过。
姑一听就发了飙:“我读书你都没给我这么多钱!如今你要给别人家的孩子!我才是你的女儿!”
奶奶头一扬,义正辞严地回道:“那又怎么样?钱给我就是我的了,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她接着叹了口气,“人家有志气,考上了大学,以后有的可以孝敬我。哪像你,结了婚还回娘家现眼。”
于是寒冬腊月,我爸和几个哥们儿,推了辆自行车,拿了东西,叮叮咣咣向出租屋进发。
四年之后,同样在门前的那条狭窄的过道里,我爸把我妈领回家,而奶奶却堵住门不让我妈进家门,嫌弃农村人会脏了她家的地毯。同样是在门前狭窄的过道里,新仇旧恨算在一起,我爸发誓与她断绝母子关系。
这一别就是二十年。
4、
这 20 年中发生了很多事情,有我爸申请到了去日本外派的机会、有回来成为某快消品牌最年轻的总经理、有创业失败被骗走所有存款、还有我的出生。
他也有过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再也没有给那套老房子里的人传回过任何消息,哪怕是打一个电话。
“她不会在意。”他对我说。
如果不被认可是一个非常负面的评价,那么更让人绝望的,是从来没有被关注。
20 年后的一个冬天,那时我爸已经年逾四十,我们一家三口回到我妈妈的老家过春节。年夜饭的桌上,几个舅舅拉着我爸聊着家长里短,我和妈妈也坐在旁边笑,一大家子亲亲热热。
那夜,我爸喝了很多酒。
他中途退席,踉跄着走出门。我妈戳了戳我,让我跟在后面,外面雪天路滑,叫我扶着点儿他。我跟了出去,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雪里,右手举着电话。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开口,声音沙哑:
“妈,是我。”
从我有记忆起至今为止,二十余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父亲哭,也是唯一一次。哪怕他曾经因为站队错误而被公司开除,哪怕他创业失败被旧友骗走了所有的钱,我见过他愤怒或是颓败的样子。但唯有今天,他泪如雨下。
彼时我还太过幼小,而如今我再回想,那是一种属于男人的,沉默而深重的哀痛。
多年以后,当我问起他态度转变的原因,他思考了一会儿,对我说:“这些年闲言碎语很多,人们认为我不忠不孝,但这并不是问题。问题是,事情终究要被解决,而我知道她永远不会低头。”他顿了顿,“我姐给我打电话,我妈老了,我原谅了她。她毕竟是我的母亲。”
人们时常说母爱是天性,是本能。但在我看来恰恰相反,孩子对母亲的诉求,才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而母爱,或者说,正确的母亲的关爱,这本身,其实是一种能力,而能力,是需要通过练习来掌握的。
我的奶奶,作为旧时富贵人家两性交合的副产品,从她的童年到青年,她对父母之爱的感受近乎于空白。哪怕她有女仆、有管家、有家庭教师,受到了当时最好的教育,甚至习得了外文,但恰恰由于少了父母的言传身教,在她优雅的躯壳内部都是虚无。她没有感受过被关爱、被理解、被包容、被心疼,这是否也导致了她从始至终都无法懂得如何关爱、理解、包容、心疼别人呢?
在她的青年时期,她是否也曾有过那样一段时间,苦苦追寻父母一丝一毫的关注而又求而不得呢?她是否也曾因为求而不得在内心对父母产生了一丝一毫的怨恨,因此成年之后再也不愿回家呢?她为远在家乡的亲戚寄去学费,除了虚荣的因素,是否也有那样一点点心态,觉得大西北才是她的根呢?
这些问题,我永远也无法知道答案。
人类最大的荒诞在于,明明我们没有丝毫权利选择我们的父母,而无论他们如何作为,我们都会被要求对此心存感激。
5、
我们的家庭似乎终于回到了正轨。逢年过节三家人会坐到一起吃个饭,爸爸和姑姑也会经常拜访二位老人,带去水果、补品。
这样持续了七八年的时间,我想这就是正常家庭的模样。双方终于和解,老人安度晚年,这故事纵然过程曲折,也总算有个圆满的结局。
直到今年五一的时候,在家庭聚会上,因为饭店的地砖太滑,我奶奶因此摔伤了腰。
摔伤的那一瞬间,我姑表现得很惊慌,她迅速扶住倒地不起的奶奶:“妈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疼?腰动不了了?快叫救护车啊!”
在医院里,我姑相当慷慨。此时她已有了相当丰足的经济条件,要求请最好的医生,并且住特护病房。
“都是我教育出来的儿子女儿,都心疼我呢。”躺在病床上,奶奶向医生夸耀着,显得心满意足。
姑满脸笑容:“需要检查什么尽管开单子,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她转头走出病房,神情变得阴郁,对我爸说:“妈要求我每天过来照顾。”
她咬着嘴唇,翻了个白眼:“给她请个高级护工,让我每天伺候我可不干!”
我突然顿悟,甚至有些想笑。
哪里有原谅呢?奶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从来没有被原谅过。
这是从来没有愈合过的伤口,是两代人的恩怨,是横跨四十年的斗争,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我从口袋里翻出宴会上奶奶送我的巧克力,这时她已经是个慈祥的老人。
“喏,安安,拿着,这是外国的,进口的!”她笑容可亲,精神矍铄。
我替她伤感,她一辈子过得像个名门小姐。即使她从来不吃糖只吃蜂蜜,即使她每晚都会喝一小碗莲子百合粥,即使她的银发一直梳得一丝不苟,即使她年逾八十依然在读《资治通鉴》,而时至今日,她只是一个躺在病床上垂垂老矣却被厌弃的老人。
从来没有什么会被遗忘,当钱不再是问题的关键,花钱让你活着,是我对你最后的尊重。
一个家庭缺少一位母亲,是这个家庭的悲剧,亦是她个人的悲剧。
我把巧克力翻到背面,上面印着:
保质期:2015 年 3 月 23 日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 1 3 章
很多人问爷爷的问题,我已经在评论中简单回答过了。正文中没有体现完全是因为主题和篇幅的问题,而不是像评论中有人说的那样我偏袒男性,认为育儿都是女人的责任。
其实你们好好想一下,就会发现爷爷无处不在,比如从来不做饭的奶奶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转载请注明:微图摘 » 小事 · 不爱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