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田野调查中谈恋爱的人类学家们

知乎日报 阿不思 183℃ 评论

那些在田野调查中谈恋爱的人类学家们

图片:《面纱》

阿不思,人类学/Queer/旅行/晒猫狂魔

有人调侃过,和人类学家谈恋爱要小心自己被写进学术文章里。

在这补充一句,性也是会的。比如 Jill Dubisch 就写了自己作为女性学者在希腊研究期间发展的两段亲密关系。她写到对方用指责的语气说她过于浪漫主义,并剖析这个指责背后双方对性爱的态度差别。

讨论在田野调查中的性与爱曾经被视为学界禁忌,因为太私人和亲密而越了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的界限。性在学界是禁忌本身就很值得探讨,不是吗?(关于“性”的概念如何被构建,读福柯解千愁…)

人类学哪怕有“人类”两个字在里面其实还是很少有人味,特别是早期的人类学文献里,人类学家们保持一种学者的中立克制和道德上的清廉感,没有什么激烈的个人情感,没有对自己个人的剖析,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因此,Malinowski 的私人田野日记在他逝世后被出版出来,里面对原住民的消极态度,情感上的孤独焦虑,和对当地女性的性幻想与他的被誉为经典的学术作品形成了强烈对比。在学术作品里,他似乎没有什么烦恼,很享受田野调查啊……他是精分吗?肯定不是的,但是这让人意识到了私人情感和学术作品不该是被割裂的。

一个同学说她本科就是人类学,结果专业课要求读的第一本就是这本私人日记,“读完我们都被吓到了,在想是不是要换专业”……

(就是这本让新生怀疑人生的书)

在长期紧密的田野调查中,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关系一直有许多有趣的争论。

怎么控制与研究对象的距离感(特别是情感上的)?怎么适当地使用自己的主观感受和客观评论?怎么样不算“越界”?

田野调查少则几个月,多则十几年。Bali 在《天真的人类学家》里可怜兮兮说自己在非洲村里 18 个月没有性生活,不禁让人好奇别的人类学家在长期田野调查都经(zuo)历(si)了啥。

受“科学”这两个字的影响,学者担心过度暴露自己的主观感受会让自己的研究失去可信度,仿佛一聊到自己在田野调查期间和谁做爱专业性就不复存在。当然,最早人类学的田野地点都在相对原始的社会,对学者来说与未开化的“原始”人发生亲密关系简直不能想象,就算做了也不能被知道,还有道德考虑……

然而,对自己身份与情感的忽略不只让人感觉像在读机器写的东西,更是让田野研究的结果失去了真实性。

研究者把自己想象为个体隔离出去,把研究对象概括为文化类别研究,这样的“双标”更是权力不平等的表现。事实上,你研究的对象也同时把你当作文化类别对待:你是女人,你是白人,你是……

一个非洲裔的学者去研究一群白人对种族的看法,他的肤色不可避免会让他的调查发现与一个白人学者不一样。同样,一个女性学者去研究一个对女性戒律很多的宗教,她的性别也会让她的调查经历与一个男性大相庭径。

随着早期田野调查的性别盲视和殖民性被批判,人类学家对自身的反思慢慢进入学界视野。

每个有着不同肤色、性别、性取向、年龄、宗教、国籍等的学者与研究对象的关系是独特的,获得的信息是独特的,调查中的感受也是独特的,在研究中不断反身思考这个“独特”,解释这个“独特”,理解他人眼中的自己,自己眼中的自己。

于是人类学家们如 Judith Okely 酷酷地讲: The self is used to study others.

我们的“自我”就是研究工具。

读田野调查里作者以自身视角讲述发生的故事和感受时最能感觉作者在这个研究中的存在感,特别是在作者勇敢地把自己的民族和家庭,爱情和性,焦虑和矛盾,最私人的主观感受描述出来,然后尝试用学术理论对自身经历反思和解释时。


Oh, There you are!

Frank A. Salamone 在尼日利亚做田野调查的时候被主管家的男仆捉奸在床,更糟糕的是,在床上的另外一个人是和他一起来尼日利亚的女学生 Andrea……

当时他就想,自己的学业生涯要完蛋了,研究做不成了,教职拿不到了,眼前开始过走马灯……没想到人家轻描淡写的抛下一句“你在这啊” 就走了。仆人不仅没有向主管举报他,而且对他的态度似乎更好了,他这才意识到与年轻的金发女性滚床单这个事情居然巩固了他在对方心里的男性形象。

而 Andrea 的境遇就大不一样了。作为一个年轻的白人女性,她刚到田野就遭遇了性骚扰,于是为了安全起见,她之后一直以 Frank 妻子的身份在当地活动。 当地人把他们当作一对夫妻,因此和他们分享了很多夫妻间的私密事情(八卦)和建议,而这些信息当地人不会想到和单身的研究者说的。

很多年后,Frank 带自己的老婆 Virginia 回尼日利亚,没想到当地人还记得 Andrea,对 Frank 说:“你又有新老婆了!” (求两人的心理阴影面积)

不过,也因为这些经历,Frank 承认 Andrea 和 Virginia 的存在让他在当地人心里的形象“正常”化了,这也恰好体现了当地人的家庭观念。


Families we choose

Kath Weston 说她和她爱人每周四会和另一个 lesbian 好友 Liz 聚会,她们住在旧金山同一个小区,因此总是直接走去对方家里做饭聊天,而不是去餐厅或者酒吧。

她们出门旅行会要彼此来家里喂猫铲屎,有事会想到先找彼此帮忙。渐渐地,她们亲切地把彼此当做家人。甚至在 Liz 的爸妈来旧金山玩的时候,Kath 和爱人在厨房帮 Liz 准备饭菜,而 Liz 的爸妈在客厅像客人一样等着上菜。

这种日常感让 Kath 感觉到 Liz 她们是自己选择的家人,而这种亲情绝不能因为“非天生”就被单纯当做血缘关系的替代品。


Performing Like a P'o and Acting as a Big Sister

赵彦宁把她博士论文的田野地点选在台湾的 Les Bar。当她第一次被吧台问到叫什么名字时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吧台哈哈大笑,随口给她说了个昵称。窘迫之余,她意识到了酒吧里的“fictive real”:大家都用昵称,聊爱情和八卦等等,用真名和聊家人是不被鼓励的。

她的女朋友是 T,但她不觉得自己是婆,对别人把她放在“婆”的类别里感到很不自在。她发现台湾的婆比大多数直女还要女性化,而且更爱撒娇。为了像个婆一样融入研究对象,她尝试带撒娇语气和别人聊天,结果后果往往都很尴尬。(该配合你演出的我……)

在听过好几个 T 几乎一模一样的“我老婆和男人跑啦我好伤心”版爱情故事后,她内心的吐槽盖不住了:全台湾 Les bar 里的 T 是不是都共享一个故事啊?没有掩饰讽刺的语气,她质疑了一下别人故事的真实性,然后人家找借口去别桌不理她了……

于是在一次次的花式碰壁后,她对于台湾 Les Bar 里 T/ 婆的表演性慢慢有了体会。台湾的 T/ 婆分类早在 1960 年就有了,正是在 1985 年后随着一些 T 开了 Les Bar 并雇了很多 T 工作,这些酒吧成为了表演 T 气概的场合,T/ 婆分类真正形成。


Falling In love with an-Other lesbian

Evelyn Blackwood 去印尼一个村庄田野调查时和一个当地的 lesbian 相爱了。在村庄里装了 9 个月直女以后,她整个人都很混乱,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假人,于是她的解决方法是……求好友介绍 lesbian 给她认识。

她形容自己第一次见到 Dayan 的时候就觉得她的笑很美,感觉到了相互的火花。然而和 Dayan 的交往过程中,她意识到了她们之间难以抹平的权力关系和文化差异。

她是一个美国学者,而 Dayan 是个工作不稳定的本地村民,两人生活主要用的是她的收入,这让她们的关系很难平等。在一次争论中,她问 Dayan:“你和我在一起是为了我的钱吗?” Dayan 生气地回问:“你和我一起是为了你的研究吗?要知道你才是离开的那个,我会被孤单地留在这里!”

而且,Dayan 的自我认同是 cewok(印尼俚语里有男子气概的意思),Evelyn 却没办法让自己符合 cewek(印尼语里女子气的意思)。一开始,她坚持把 Dayan 当作西方 lesbian 文化里的 butch,但渐渐意识到 Dayan 对她的期待更像个称职的妻子,甚至是异性恋女性。

Evelyn 不做饭和不操持家务这点让 Dayan 在其他 cewok 朋友面前很丢脸,因为这些说明 Dayan 没找到一个好 cewek。Evelyn 去看男性好友的时候,Dayan 都会吃醋怀疑她出轨(Evelyn 内心:wtf 我是 lesbian 啊!)。在性方面,Dayan 也不愿意被触碰,因为坚信被触碰会损害自己的 cewok 形象。Evelyn 和 Dayan 因此不得不面对她们之间的差异并且不断地调整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认知和身份。

对 Evelyn 来说,和 Dayan 的交往是一段令人心碎的回忆,在研究结束时,她有同事把自己的爱人带回美国了,她却无法把 Dayan 带回美国(当时同性伴侣还不能申请签证)。同时,这段关系也是美好的,她不再把印尼的一切当作“异国的(exotic)”文化,而是像对待熟悉的文化一样。Dayan 不只帮她深度了解到当地性别身份的界限,更让她确信身份(identity)从不是固定不变的。


“Her own life was her fieldwork.”

Anthropology and autobiography读到这句话心里一颤。

这些把自己的生活与理论融合在一起人类学家们打破学界惯性大大方方告诉你:你是学者,所以你要全面、客观、中立?不存在的。如果你刻意忽略你的特征和立场,如果你拒绝承认你的局限,你会失去很多往更深挖掘的机会。

文化是不能归类概括的,就像我们自己不愿意被归类概括一样。

田野调查的限制性是不可避免的。正因无法避免,所以重要的是我们如何从透过这个局限性里去理解研究结果。

自我与他人,研究与被研究,个体与类别,主观情感与客观分析,他们中间没有墙。

当我感受到研究者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时,这个研究反而更加真实具体。

相关书目:

  • Kulick, D., & Willson, M. (1995). Taboo: Sex, Identity, and Erotic Subjectivity in Anthropological Fieldwork. Psychology Press.
  • Markowitz, F., & Ashkenazi, M. (1999). Sex, Sexuality, and the Anthropologist.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 Okely, J., & Callaway, H. (1992). Anthropology and autobiography. 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 Robben, A. C. G. M., & Sluka, J. A. (Eds.). (2006). Ethnographic Fieldwork: An Anthropological Reader (1 edition). Malden, MA: Wiley-Blackwell.
  • Weston, K. (1997). Families We Choos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注:作者在文中用的通常都是化名,研究是有时效性的不代表现在情况。

原文:人类食用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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