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漂亮又能打，在看脸的时代，却选择了最苦的方式。跑了 10 年龙套，青春没了下落，只剩一身伤病，直到这部电影才把她从生活的泥潭里捞上来一点儿。

3 月 14 号晚上，演员蒋璐霞约导演熊欣欣吃了顿饭。

10 年没见了。进了饭店包间，一见到熊欣欣，蒋璐霞的眼泪就下来了，抱着他大哭了一场。

那天晚上，电影《红海行动》票房破了 34 亿，刷新了中国电影春节档的票房纪录。蒋璐霞在片中饰演“蛟龙突击队”中唯一的女兵佟莉，是一个被编剧史航称为“难忘其轮廓”的女孩儿。

2008 年，蒋璐霞拍了熊欣欣导演的动作电影《战无双》，由此入行。

那年她才 22 岁，聚精会神、全力以赴，满脑子都是电影梦。生活还没有伤害到她，世上许多事她都不怕，不怕失败、不怕受伤，最不怕的就是等。

等着等着，青春没了下落，只剩一身伤病，她什么也不是。直到这部电影，才把她从生活的泥潭里捞上来一点儿。

“熊导算是恩师，带我进门的人。这么多年我不敢见他，觉得自己没有混出来。现在终于可以说，至少有一部戏能拿得出手，请你看看了。我没有轻言放弃，该忍受的，我都忍受过了。”

这是一个龙套演员的十年。也是一个年轻女孩儿所能付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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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红海行动》副导演电话的时候，蒋璐霞正在崇文门附近一家健身房的跑步机上跑步。

电话里，副导演告诉她，导演林超贤有一部新戏，需要一个会打的女演员，想见她。她挂了电话，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跑得更有劲儿了，但没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

见面定在了 1 个月后。那是 2016 年冬天，天儿已经很冷了，她穿了个运动内衣，套了个薄西装就出门了。见面的地方在北京四季酒店顶层的咖啡厅，周围人都穿得体面齐整。

林超贤问她，你肌肉怎么样？她立马把西装扯下来，露出背后肌、腹肌、胳膊，“看，导演，怎么样？”几道好奇的目光扫过来，她不管。林超贤赞叹了一声，“不错啊”，她才穿上。角色算是得到了。

林超贤不知道眼前这个女演员正处在怎样的职业状态里，也不知道这个机会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就差一点儿，她也许就要放弃这个行业了。

女打星蒋璐霞，今年 32 岁了，单身，入行 10 年，没拍过什么大角色，没赚到什么钱，伤倒是攒了一身。

在《红海行动》前，她被一个军旅题材的电视剧选中，要去做女一号，特高兴，告诉了身边所有人。准备了半年，到开机前一周，剧组告诉她换人了，理由是“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这就是她不告诉任何人她要去见林超贤的原因。

时间再往前，她也演过两部电影，一部是《战神戚继光》，在女主角万茜旁边站了 1 个月，台词就一句话，“好的，夫人”。还有一部是《鲛珠传》，排在演员表的第 11 位，妆画得脸完全看不出来，台词，一句没有。

《鲛珠传》剧照，完全看不出来是蒋璐霞。

这就是演员蒋璐霞从 2015 年到 2017 年的全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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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璐霞身上有很多粗粝的东西，让你很难把她和其他女明星联系起来。

那张脸是美的，皮肤白皙，线条清晰、棱角分明，但不打理，还顶着昨夜哭过的、红肿的鱼泡眼见我。身边的工作人员嫌她不注意形象，朝她嚷“你把那黑坎肩给我脱了啊”，她马上嚷回去，“怎么了啊！”她不嫌它土。

3 月 15 日下午，我到达采访地点的时候，蒋璐霞正在帮公司客厅挪沙发。扛一大沙发，推来移去，身边人赶紧制止她，“你在干什么呢？”

工作人员让我多问些关于时尚的问题，说她在转型，她却岔开大腿坐着，露出手臂的肌肉和青筋，说自己是个“练武之人”。

戏外的蒋璐霞 图 / 蒋璐霞微博

《红海行动》上映后，编剧史航和她在微信上聊天儿，发现她很有意思，都是自称“璐霞”，比如“璐霞赶紧去安排一下时间”，史航觉得她“有点儿像江湖人，像武侠片中的人物”。

这都是往事的痕迹。

她从内蒙古通辽来，那里天地广阔，她从小就“虎”，抓猫、抓蛐蛐儿、在田野里疯跑。7 岁那年看了一部武侠电影，就发梦，闹着要成为一个大侠，要去少林寺学武。姥爷不愿意她一个姑娘跑那么远，可是不成。在一些人的孩提时代，总有那么一个短暂时刻，命运就这么写好了。

在河南，童星释小龙成了她的师兄，那时候他已经拍了火遍全国的《少年包青天》。而她什么都没有，只有羡慕。

河南冬天冷，宿舍的窗户直接是一层塑料，她睡在门口，门缝也呼呼透风，冷透了。他们在砖地上练功，她抻着了筋，身上练出了伤，只好从武校退学，考上了北京体育大学，以为执念就要这么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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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最初在她看来，是座生机勃勃的大城。不同于河南乡野，这里四处都是机会，声名很快眷顾了她。

2007 年，那是现在看来已然古老的博客时代，她在大学宿舍里拍功夫视频，给自己取名叫“猫耳宝贝”，形象清新，身手又好，很快火了，实打实的点击率 2500 万，粉丝 QQ 群有 20 多个。只是关注来得快去得也快，人群很快散去了。

机会再一次到来，就是 1 年后，她去给郭晶晶做广告替身，被导演熊欣欣发掘，带到香港去拍了电影《战无双》。算是正式踏入了演艺圈。

蒋璐霞凭借电影《战无双》出道

她很快发现，做一个动作演员，比做大侠可难多了。熊欣欣要求严格，进组拍摄的第二天，她从玻璃房子里撞出来，碎掉的钢化玻璃扎进了指骨，缝了 7 针，两天后就拍一场竹架上的打戏，导演嫌手上的绷带太假，让她拆了。拍一条，流血了，换了创可贴，再拍，最后竹竿上血迹斑斑，都是她的。

经纪人吓哭了，给公司打电话要求毁约，“小霞太遭罪了，这不叫拍戏，叫玩命”。蒋璐霞不愿意，打了 50 多天，拍完了整部戏，后来别人问她，在香港拍戏都去哪儿玩了，她答，只去了医院，中医、西医，拉着去，再拉着回来。最后得到片酬 12 万，和公司二八分，拿到了 2 万 4。

她努力地想获得新的机会，又耿直地与圈子的运行逻辑为敌——一般来说，女演员要红得长久，就要拓宽戏路，要转型，漂亮的女孩儿，就应该多演感情戏。但在当年的采访里，有人问到她是否接受吻戏，她脸红了，问，“武打我就不用替身了，但这个可以用替身吗？”

那就只剩下最苦的方式了。她在香港这一块方寸之地，在动作片这一个不景气的行业里，成了“保镖专业户”，演过古代的保镖、现代的保镖、民国的保镖。“那时候觉得打得好看就行了，我也不会演戏，导演觉得行就行。而且给我的角色，说实话，也没有发挥的空间，不需要演，你打就行了。”

配角要迁就主角的戏份和时间，她成了整个剧组那一部分最先到场、最晚离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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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戏路太窄时，已经迟了。

她已经不年轻了。伤病，所有动作演员不得不面对的难题，没有放过她。2012 年底，旧伤新疾同时爆发，她从脖子到胸到腰椎，到坐骨神经到脚腕、手腕，全都是伤。到北京积水潭医院去看，医生让她动手术，不然到老了，绝对是半瘫的状态。

那时候她特别怕坐车经过减速带，或者车压着石头，只要颠一下，她脖子立刻就疼，手马上全麻，疼到不行。所以只要一上车，她就扶着脑袋，不敢晃，四处求医去治她的脖子，拍戏挣的钱，全搭医药费了。

休养了两年，再回到内地找戏时，世界已经变了。她做了厚厚一沓简历，去各个剧组投，去试戏，都是石沉大海。有一次一部网络大电影找到她，结果又把她给拒了，她陷入极度怀疑，“哇塞，我完蛋了，连网络电影我都演不了了，我还能干什么啊？”

有时候圈子里的朋友聚在一块儿，越聊越灰心。师兄释小龙现在很少拍电影了，他劝她，“不要再练了，你曾经练的那些有什么用？你练个九节鞭，人家也会练，你天天练干嘛呢？没事儿该干嘛干嘛吧。”

退一步说，她漂亮又能打，这是稀缺的品质，不一定没有出路，但是“那些事儿我干不出来”。那些事儿，指的是混圈子，拉关系，八面玲珑，讨圈内大佬喜欢。

她的朋友张立鹏是中国格斗名将，国内 70 公斤级别最优秀的 MMA 拳手。常有一些女演员去他所在的拳馆。他觉得蒋璐霞和许多人不同，“她没有像别人一样，我漂亮，我就可以怎么样怎么样，她没有，真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出来的。”

蒋璐霞与格斗名将张立鹏 图 / 蒋璐霞微博

没有戏拍，经济条件不太好，她存不住钱，不敢跟朋友出去吃饭。只有那些旧识的香港导演偶尔还记得她，有打的角色就叫上她，“我们行里话就叫赏饭吃，还是让我能存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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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朋友都觉得她勤勉。现实残酷，她对此了然于心，但对职业的忠诚和热情没有变过。

2010 年，演员蓝盈莹在中央戏剧学院的课堂里认识了她。那时她去中戏进修，班上的女孩子都觉得她酷，她教他们练剑，帮他们排毕业大戏，两人因此成为好友。

到了 2015 年冬天，再在横店重逢时，蓝盈莹在拍《山海经》，蒋璐霞在拍一个电视剧，戏份不多，俩戏疯子一见面只聊戏。蒋璐霞当时一人分饰两角，总让蓝盈莹给她讲戏。这个月中旬，蓝盈莹在电话里回忆起俩人相处的细节时，一直感叹，“霞姐一直都是一个无敌积极的人。”

等戏的日子，她没有放弃训练，这是吃饭的本事。健身房太贵，她想了个办法——在网上买团购券，15 块钱一节课、一次试练，但是一个健身房只能用一次，她就每天换不同的健身房，“如果北京有 100 家健身房，我至少跑过 80 家，你去调监控，都能看到我。”

这些事张立鹏最清楚。从 2014 年开始，他和蒋璐霞就在一块儿训练。为了那部最终没要她的军旅题材电视剧，她找了一个做过雇佣兵的人专门学枪械，又跟着张立鹏学格斗、柔术。每次他看到她，都是一个人魔怔一般，在反复比划刚学的枪械动作。

为了练出上镜的肌肉，她平常只吃沙拉、水煮西兰花、鸡胸肉，体脂低到了 9%。“她的身体我觉得就剩一层皮了”，张立鹏总劝她，“不要太过了”。

得到剧组换人消息的那天，是蒋璐霞唯一没有训练的一天。他们去吃饭，一坐下，蒋璐霞就哭了，张立鹏吓得够呛，连忙问她怎么了，她边哭边说，那个电视剧，没了。

她消沉一阵子，又好了。拍《鲛珠传》，一个不露脸的小角色而已，张立鹏发现她又开始琢磨，去学了踢踏舞，想把舞步加进动作里。每天学完舞步，再练格斗，再拿兵器研究动作，天天如此。

《红海行动》有一场戏，蒋璐霞和一个外国男性在机舱里打斗，她攀上对方的后背，用手搂住他的脖子，身体向里收，将他锁晕。张立鹏说，这个动作在格斗中叫“裸绞”，“霞姐的动作非常标准、非常真，格斗圈里看到了，挑不出一点毛病来。”这是她从 2014 年开始，训练 3 年的结果。

在《红海行动》中，蒋璐霞赤手空拳制服了敌人。

6

这个春节，张立鹏和蒋璐霞吃了个饭。她开玩笑说起，生活实实在在地变了。过年这期间，她手机被打爆了，各种祝贺的短信涌进来，手机死机了好几次。

她又重新拥有了一大票粉丝。10 年前的“猫耳宝贝粉丝群”消失了，10 年后的“蒋璐霞全球后援会”成立了。

这与她过去 3 年的寂寥生活差别太大。“以前可能一个星期接不到一个电话，收不到一个短信。因为又没人记得你啊，不知道你在干什么，甚至有人说你还在当演员吗？其实我一直都在啊。”

“那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圈子很……”我问蒋璐霞。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坐在我身后的她的工作人员头也没抬，突然接了两个字，“现实”。

前几天，她见到了圈子里知名的武术指导陈虎，他曾经是《黑客帝国》的武术指导，基努·里维斯的功夫老师。他拍拍她的肩膀，“不容易，这么多年吃苦，没白费。”

她珍惜好不容易获得的机会，给她打电话、发短信，不论是谁，她都回得诚恳，有她的礼数在。再小的采访，她也去参加。史航在微信上邀请她去朗读会，她十分谦卑，说怕自己半路出家，会给他添乱。史航再坚持，她就谦虚地回复，“愿意斗胆尝试一下”。

这个行业的好时光已经不在了。2010 年那会儿，京城这一群动作演员总在一块儿切磋功夫，他们不在饭桌上见，而是在各大练功场上见。如今老的老，病的病，伤的伤，女性动作演员就更少了。她说自己选择的道路是一条“羊肠小道”。

一部戏火了而已，成功似乎还不是那么显而易见，但这个短发姑娘，底气更加足了些。只要有人说她拍戏艰辛，她就回一句，“那有啥呀，我还没老”。

本文首发于每日人物 没有《红海行动》，早晚有一天也会有人认识她

文 | 罗婷

编辑 | 楚明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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