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生,在跳蚤市场上被低价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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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生,在跳蚤市场上被低价出售

图片:Kovanen.O.V

看过所有风景的这一生,在跳蚤市场被低价出售

Chalffy,佳能旅行摄影师 ,公众号(chalffychan)
有些看起来非常好笑,甚至徒劳的事,即使像枯树一样毫无生机,最后却出人意料地硕果累累;有些事情虽然一时被耽搁了,但终有一天能重见天日,变成振聋发聩的惊世疾呼,鼓励人们发挥自己全部的力量和智慧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坚持;即使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毁灭,也因其中包含的巨大勇气而显得壮美,并从此根植于人们的记忆中。——茨威格

十年前的一个周日,芬兰导演 Antti Sepp?nen 在赫尔辛基一个地下车库的跳蚤市场中,偶然买下了两大箱 8 毫米胶片。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跳蚤市场中经历过多少个冷清的周末,也没人知道胶片的主人是谁,摊主对内容一无所知。

Antti 知道自己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

这些出自一人之手、数量多到难以置信的风景人文短片,一个人的一生和阅历,正在跳蚤市场上被低价出售。胶片时长 20 个小时,8 毫米胶片每卷 4 分钟,他把自己一生的过往,小心翼翼地存放在 300 卷胶片中。

他叫 Kovanen.O.V,我们就叫他考文。

Antti 走访了五年,信件、拜访、战争档案,他所了解的考文似乎也就是短短的一段话:出生于 1911 年 12 月 29 日的芬兰,那一年,海拉姆宾汉发现了失落的马丘比丘,阿蒙森成了到达南极的第一人。他幼年贫困,在叔叔的农场工作。战时做军队的机械师,战后是许多游船上的机械师。他 42 岁开始随船全世界旅行,也全世界拍摄。终生未婚,他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他说那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2001 年离世时,没有一个亲属参加他的葬礼。他唯一的遗产 – 20 个小时的一生,被低价转卖到了跳蚤市场。

就好像,他从未存活于这个世界。

他拍下里斯本的红衣女子,塞维利亚的斗牛士在黄沙地奔跑,伊斯坦布尔的警察向他拥抱,非洲的妇女正与阳光共舞,他在开罗没能见到金字塔,海豚在大西洋的某处越出海面,马丘比丘的浓雾是他见过的所有风景,他穿梭在曼哈顿的霓虹灯下,看过北京晨雾中打太极的老人,踏上过曾经繁忙如今已不存在的神秘港口,蚕虫在他手指翻滚,有海鸥,有巨浪,有灯塔,有清真寺,有教堂,有日落,有夏天,有冬日。

“我在一个集市还是广场之类的地方下了车,我的眼睛和灵魂都感到天旋地转,强烈的阳光和灰白的建筑刺激了我的眼睛,所有我能看到和听到,闻到和感觉到的都刺激了我的灵魂。” 他被葡萄牙的色彩深深地迷住。

他买下这台昂贵的相机,没敢告诉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在船上添煤铲煤,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他一生孤独,满世界地给母亲、妹妹和自己寄明信片。他内心充满温暖,语气中都是对世界的热忱。

“我在哪?看看明信片,就知道了 - 我”

“ 来自世界尽头的问候 – 我。”

所有的落款,都是一个“我”,他像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他如愿站上金字塔的顶端,好奇在冰山的阴影中会是什么感觉。马丘比丘的浓雾之上,他又想起了南极的冰山,那个和他同年展现在世人眼前的世界。那是他唯一没有踏足,也没有拍过的地方。

“空气都在发光,喧嚣尽散,就像一切都停止了。在冰山的阴影下会是什么感觉?”

妹妹癌症去世,母亲离世。他毫无牵绊,变得更加孤独,再次出海环游了世界。俊俏的脸庞变得沧桑,头发变得稀疏,身材也开始发胖,眼神变得模糊。这一次,他看见了南极洲大陆,那是冰山的阳面,然而此刻船沉了,他被救援,上了报纸,除了手中握着的相机,丢失了这趟旅途所有的胶片。他还是没能看见冰山的阴影,也没了母亲和妹妹可以分享来自世界尽头的问候。这次,他是真的孑然一身,仅存的影像没了艳丽的色彩,他看见的都是清冽孤寂的冰山和湿地。

四年后,他带着新相机,踏上了新旅程。他如愿站在冰山的阴影中,呼吸着和他一样孤独的空气。

那时他年近 80。

Antti 好奇,为什么考文去旅行和见识新事物还有去捕捉的欲望是那么强烈,以至他几乎抵达了星际,但有件事是确定的:即使他从没有遇上生命中的伴侣,但他找到了追求一生的热情。

如考文自己写到:“一个周六早晨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甲板上,看到太阳从远处的海岸线上升起,在一公里外的半山腰上点亮了整个城市,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在空气和眼前的景色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氛围。此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抵达了另一个世界。”

他已经见过了所有的风景,然后呢?

一封信件中,Antti 发现了一张剪报和密密麻麻的手写稿。

在离世前六个月,他在研究天文,他在探索爱因斯坦 – 罗森桥:通过宇宙中的黑洞到达另一个世界的假设,或者到达宇宙更深处的一个点 – 虫洞。

星际,这是他计划的下一段旅程。

“这是个天堂”,丹尼斯蒂托如此形容。

考文研究的天文学手稿和拍下的火箭发射塔

这个爱去电影院,爱吃煎饼,喜欢华尔兹的男人,被钉在历史的齿轮上,即使在战争中被炮火吞噬,那也只是沧海中最平凡的一人。除了父母和妹妹,似乎谁也不曾记得他,他不曾来过这个世界。而谁也不知道,为何考文会在 42 岁时,离家登上船舶去流浪,拿起相机去记录世界的宏大和细微。那些在他镜头里一闪而过的角落和面容,小孩、妇人、男人、老人,都是如他一样鲜活而平凡的生命,他们淹没在历史的群体之中,在社会里无人问津,他们和考文一样,分享着同一份孤独。而更多消失在视野中的寻常人的爱与恨,无法发声,也无人记录,就像冰山的阴影,独自品尝极致的孤独,好像不曾来过这世界。

考文记录的 20 个小时,是与时代不协调的坚持。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自由自在,船只驶向纵深的大海,他拥有着无尽的海洋。即使胶片无法换来与他心灵契合的人,也无法购买面包与黄油,更无法让战争之后的人们停下奔波的步伐,但在七十年后,他把自己扔向广袤世界的勇气和热忱,让曾被我们遗留在身后的历史再以细腻和温柔地方式从世界的尽头送上了一句问候。

我想记得你。

毕竟,这永远都还是一个激情、梦幻、疯狂而愤怒的世界,只是需要多一个孤独的考文,再多一个 20 小时,多一个愿意铭记平凡面容的人。

考文留给自己的自拍像

我曾在伊斯坦布尔的一家古董杂货店买下过 500 多张同属于一个家族的照片。老板细心地用报纸和皮筋一圈圈扎好,问我要不要帮忙去除几张照片上的血迹,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这批照片始拍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正是帕慕克所说的那个最美好的时代,基本都还保留着原主人的签名和时间。虽然大部分照片已经发黄或者折旧,但还是能体会到照片中的那些人物和场景,在那个西化的年代中,生活各处所展现的繁荣与自由。这和我读到的帕慕克很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呼愁”。芙颂和奥尔罕最美好的暧昧,也该是如此。

断断续续找了两年,我和 Mucahid 已经联系上了这个家族中还在伊斯坦布尔的后人。

他们从伊斯坦布尔搬离,前往瑞典,留下了自己将近半生的回忆,对其中一部分人而言,那是自己整个的一生。

一个家族七十年的故事,他们在五百张照片中记录了六场婚礼,三场生日,五次出行,有日常琐碎,有舞会晚宴。爸爸的额头受过两次伤,他们从朝气蓬勃变得沧桑落寞,走过深夜昏黄的鹅卵石街道,纯真也忧伤。在那个时代,能用相机随心所欲记录下生活的琐碎,这又是怎样一个富足的家族?他们是谁,叫什么名字?离开伊斯坦布尔的他们,为何又没带走这四本相册,着急逃离,还是愿自己的半个人生,依旧活在故土?

这会是一个物归原主的夏天。如 Antti 发现考文的一生,我也想记住,这一个在跳蚤市场出售的家族。

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和生活,就像所有的音乐和故事般,有着起起落落和结局。然而,在生命瞬间留下的痕迹,在历史的长河中,却总能完整地讲述一个时代的故事。对于考文,对于伊斯坦布尔的这一家族,又何其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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