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我是班上岁数最小的，也是最晚加入少先队的。

戴上红领巾的那一天，姆姆来接我放学。她是带大我的保姆，从我开始上学了，每天便是她来接我。我不晓得她自己是怎么来的，但她接到我以后，我们总是要坐三轮车回家的。

车夫已经准备好了，我却对姆姆说，今天我们走路回去哈。

那天下午日丽风轻，姆姆拿着我的水壶，慢悠悠的走在狭长的机耕道上，两旁是黄灿灿的油菜花田。刚上二年级的我，戴着红领巾走在她的前头，心里面得意极了。

夜里我便挨着她睡，住在院子一侧的角落。有时爸爸出门了，妈妈会接我过去挨着她睡几回。二姐嫁人之前，偶尔也会接我过去挨着睡。

我从小挨着人睡，所以我认为自己睡相很好，不然她们为什么要挨着我睡呢，如果我睡着了又踢又闹的话。

他们说小孩子不能喂得太饱，所以一到睡前，我便会偷吃几块萨其马，桃酥，合川桃片，奶油曲奇这样的小点心。

到了换牙期，他们怕我吃坏了牙，便背着我将那些小点心藏匿。有的时候我饿急了，就只能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去菩萨那里抓一把供奉用的杂糖吃。

杂糖里最好吃的是花生沾，那花生是用猪油酥过了才裹的糖衣。第二好吃的是芝麻糖，第三好吃的是花生糖，总之都是些香香的，嚼完还有回味的东西。

最不受欢迎的就是杂糖棍棍，全是面粉，邦硬。

虚情假意的大人总是把好吃的挑着拣着吃完以后，才把剩下的不好吃的棍棍拿去供菩萨。

而我是连棍棍都不嫌的，只是我的嘴里，新牙齿没有长大，旧牙齿还总有几颗松松垮垮爱掉不掉的，所以那些棍棍我也只能用抿的。

姆姆告诉我说，家里这么多张嘴巴，再加上工人，大家每个月要吃四五百斤大米。

我已经学会乘法表了。我先是数了数这些吃饭的嘴，又在纸上打着草稿算了一遍，回味了片刻，我便坚信他们一定是克扣了本该属于我的人均大米。

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好朋友莽弟，从此他便时常把他奶奶泡的咸鸭蛋拿一个出来给我吃。那咸鸭蛋是翻了沙的，却一点也不咸，我剥了剥了，两三口就吃完了，吃得手上全是油。

有时候妈妈会带我们俩进城剪头发，剪完以后还会给我们一人买一碗太平洋百货公司楼下卖的水果刨冰。

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剪完头发出来，看到街上有卖电烤串的。我们都是没有吃过的，妈妈便买了一把捏在手上，一根一根的分给我们吃。

莽弟吃得飞快，我却吃得又慢又邋遢。

吃得只剩最后一串时，我听见妈妈轻轻对莽弟说，银桥吃得少，这串留给银桥哈。

莽弟粗声粗气的嗯了一声，我一下子涨红了脸。

我妈妈不是一个啬家子，不管是对莽弟还是对我的兄弟姊妹，她从来没有吝啬过。我记得她每次从香港回来，都会给大家带些东西，给我的并没有比给他们的好。后来她爱去美国，也是给我们买一模一样的乐高和迪士尼玩具。就连好孩子牌助轮车，也是给我们每人都买了一辆。

在我短暂而烂漫的童年里，我与妈妈的共同回忆十分有限，说起来只是一根电烤串，我却因为她忽如其来的小气与护短，莫名记了二十几年。

而爸爸因为做生意，也没有什么时间跟我相处。

三年级的某一天夜里，姆姆对我说，银桥啊，明天我不来接你了，你老汉儿要来接你。

要知道，爸爸连家长会都是没有给我开过一回的。

翌日下了学，我站在学校门口等到了天黑，左顾右盼，又焦急又委屈，脑子里全是他们打我罚我，要我守规矩，要我画枇杷，还要我给哪个黑社会的小老婆磕头，非要说她长得像观音菩萨。

我常年偷观音菩萨的杂糖吃，我会不知道观音菩萨长什么样吗。

沿着那条狭长的机耕道，我一个人默默走回了家。家门外的堰塘边上，姆姆来回踱步着，看到我回来了，几步把我揽进怀中喊道，背时的银桥，你去哪里了，你老汉儿啷个没接到你。

我将脸埋在她的脖子里哭了起来，好像是说我不要他接，我要你来接。

我已经长得好高了，姆姆却二话不说背起我往家去。

到家以后，大家都围了过来，爸爸正吃着饭，也放下筷子朝我走来，递给我一盒西瓜太郎的水彩笔。这是他第二次给我买水彩笔了，上一次是 24 色的，这一次是 36 色的。

他没有问我你去哪里了，我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你。

我也没有问他去哪里了，我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他。

我们父女之间，因为一盒水彩笔，就这么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他的额头上贴着一个白色的纱布，我听姆姆说，是他开着货车从贵州回来时，打瞌睡撞到了石头。我听说贵州有一个黄果树瀑布，也听说了他将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让我们全家人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烧香做法会的时候，我们家里的香蜡纸烛都是最粗的，请来念经的和尚也是最多的。不知不觉中，就连过年放火炮，我们家里的火炮也是最响的了，要从腊月三十放到正月十五。

妈妈却将我身上的金圈子换成银圈子，还对我说，出门在外不要露富，不要跟别个说你老汉儿是做啥子的。

我反问她说，那我老汉儿是做啥子的嘛。

她敷衍着说，做生意的撒。

她给我买了一整套迪士尼 VCD, 台湾配音的。我坐在电视机前，对那些公主如数家珍，会模仿白雪公主唱歌，也记得灰姑娘里有只老鼠叫吉斯。

关上电视以后，我的生活平淡无奇，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我还是每天背着水壶去上学，晚上肚子饿了，便去菩萨那里抓一把杂糖吃。

那个时候我还无法体会，一个没有变动的童年，哪怕很平凡，便也足够珍贵。

印象里，那个冬天冷极了，不光我一直生病，姆姆也染上了咳疾。她怕吵着我，便不让我再挨着她睡了。

最后的那些夜里，她会帮我把电热毯打开，再打来热水要我在她的房间里洗脚。我也是长大后回忆，才发现她是怕我到处撒水，把我自己的房间弄湿了。

她会一边擦着我的脚，一边教我说，寒从脚下起，脚热和了，身上才热和。

我从生下来就有姆姆带我，前前后后有四个，我一直以为只有她会在我身边照顾我，直到她过世为止，而我也会为她送终，必要时，再许一些好处给她亲生的儿孙。

哪知道没过多久，她就对我奶奶说她不想做了。她说她一直咳着不见好，妈妈因此带她去拣了几幅中药。她嫌贵，吃了几幅便不肯再吃了。

我在她房间里垫着椅子写作业，她说你房间有桌子不用，跑来用我的烂椅子，你看你的卷子都铺不开了。

大概是意识到她要走了，我埋着头写作业，眼泪便一滴一滴把卷子打湿了。

她指着卷子上的某一处说，这个名字咋不是你喃。

她和我奶奶一样，是个文盲，只是奶奶后来上过几天扫盲班，她条件不好，没有上过。我会写字以后，她让我教她写过她的名字，还让我教她写过我的乳名。

我说我学名又不叫银桥。

她故意凑过来说，那你再教我认一哈喃。

我捂着卷子不想让她看到我滴在上面的眼泪，她却捏着我的胳膊轻快的说，你又啷个了嘛我的肉。

他们都说我是他们的肉，但是从小到大，其实有好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不是他们的肉，我只是她一个人的肉。

那年除夕，我又病得下不了床了。哥哥们在院子里放火炮，漫天的烟花炸开了，隔着窗帘，我感觉到夜空是一闪一闪的。而我只能在想象里将它凝望。

久病床前，爸爸问我说，银桥，想不想下去放火炮嘛。

妈妈即刻制止道，不得行不得行，外头太冷了。

爸爸小心翼翼的把我抱起来说，不来头的，我们就放五分钟嘛。

那五分钟里，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和爸爸一起站在院子里，手上拿着几根冲天炮。冲天炮突突突的，我的心里激动极了。

开春以后，我的病好了，又可以上学了，工人们也复工了。

姆姆再也没有回来。

我渐渐发现，爸爸妈妈越来越不同了。一个戴大金表，一个戴大钻戒，跟他们站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不像是他们的女儿了，又或是穿金戴银的他们，不再像是我的爸爸妈妈了。

四年级的六一儿童节，我本来有一个节目，语文朗诵。我从来没有出过众，妈妈很兴奋，在我脸上涂了又涂，抹了又抹，还给我穿了一条蓝白相间的竖条纹裙。

镜子里面的我果然变得洋气了，妈妈说，你先给我朗诵一遍喃，我听哈效果。

我读了一遍后，她潸然泪下，还说银桥我的肉哟，你啷个就这么有感情哟。

于是，六一儿童节前的一个星期，我在她的指示下，给我们家里的所有人都朗诵了一遍。众人闻之，纷纷生叹，连我奶奶这种见过世面的人都点着头对大家说，我历来就觉得银桥是我这些孙娃子里头最有人情味的。

一下子他们便轮番将我夸赞，说我看到菩萨被摔碎了会哭，说我看到叫花子要拿东西给人家吃，还说我从小身体差，遭了好多好多罪，说我有佛缘，又良善，说得我简直成了全家人的心头肉，掌中宝。

就在我踌躇满志，势要扬名全校时，班主任却把我叫去了办公室，对我说，这个选段还是要不得，哪个小朋友想死老汉儿嘛，我考虑了一下，还是给你换一篇算了。

岂料换了以后，我却再也找不到感觉了。六一儿童节的前一天，一个找到感觉的同学代替了我。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英子与爸爸的故事我也永远没有机会再朗诵了，因为翌年六一儿童节前，我便去了美国，也留在了美国求学。

走的那一天，我在机场里哭了，爸爸也哭了，我从来没有看过爸爸哭。安检处，我朝他望去，他挥着手什么也没有说，我想他是在心里默默祝福着我。

那么我的童年也因此结束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