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讨中华文学成就是一件充满风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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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讨中华文学成就是一件充满风险的事情

图片:Yestone.com 版权图片库

假如每个朝代的历史都是作家创作出来的小说,那么单从文学性上看,哪一部小说的写作水平、文学价值最高?

马伯庸,市场营销

一直到现在,评论家们对于“中华”这位作者保持着奇妙的热情。它是文学界的一位老前辈、一位传奇、一枚奇葩(褒义),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漫长的谜。它的作品汗牛充栋,著作等身,荣获无数大奖。更惊人的是,它的创作时间跨度很长。和他同时出道的老作者们早已纷纷隐退,只有它仍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欲望,到现在仍旧笔耕不辍。这在世界文学史上,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探讨“中华”的文学成就是一件充满风险的事情。它的作品太多了,每一部都展现出了足够显著的复杂性,与此同时,作品之间还保持着惊人的同调率。作者时而忠厚,时而狡黠,挥动笔墨为书评家和读者们构建了一个复杂的花园迷宫,任何一句不经过深思熟虑的评价,都有可能失之偏颇和武断,进而迷失其间。我们只能以他的作品年表作为一根救命索,紧紧握住,从头回顾一下“中华”的写作生涯,解析其不同时期作品的创作理念,希望能籍此稍微能接近一点所谓的元写作边界。

就和所有的文学新丁一样,“中华”一开始并没有使用这个笔名。它很早就流露出了对文学的兴趣,并尝试着进行创作。一旦来了兴致,就立刻挥笔写下来,很快就积累了大量的散碎片段,可惜大部分都没有保存下来,只有几个短篇流传至今:《山顶洞》、《元谋》、《蓝田》、《红山》、《仰韶》、《河姆渡》、《大地湾》等等。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作品文笔稚嫩,结构散碎,主题和立意都很模糊,只能说是一些涂鸦练笔,很难称得上是作品。不过在这些早期创作中,我们已能感受到作者在写作方面的天分。更重要的是,从这些作品的字里行间,我们能感受到一种粗粝、蓬勃的生命力在强有力地跳动着,迫不及待想要宣泄出来——这对于作家来说,是最重要的天赋。作者通过这些看似没有目的的创作,在探索着一些基本的文学技法。比如在《仰韶》里,作者用大量篇幅练习了彩陶的静物描写;在《河姆渡》中,已能窥见后世种田文的雏形。《红山》中反复出现一头弯曲的猪龙意像,这被评论界视为“中华”作品的一个标示性符号,它在后续的几乎全部作品里都有登场。

随着短篇的积累,“中华”在不断进步。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它终于推出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三皇五帝》。作者大胆地采用了共时式结构,在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同时起笔,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手法同时作用于同一个故事,在故事演进时共时震荡。硬币的一面,作者用的笔法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魔幻奇想,神祇的诞生与堕落,天地之间的异动与轰鸣,从伏羲到女娲,从燧人氏、有巢氏、神农氏到炎帝、黄帝、蚩尤,从唐尧到虞舜,每一位角色都带有强烈的神性;在硬币的另外一面,却是如青铜般沉重的现实主义素描。英雄们被拽回地面,以人类的身份面对艰局,氏族之间的残酷攻伐,没有超现实元素,只有血淋淋的抗争与融合。

当我们站在现实主义一侧,会认为诸神只是英雄们疲惫时的梦中幻象;当我们站在奇想一侧,会发现英雄们只是神祇在地面的投影。这是前所未有的创作手法。亦飞亦重、虚实交映,让整个世界看起来充满了矛盾,令人眼花缭乱。这不是普通的双线式叙事,因为读者没办法把神话与现实彼此剥离,因为它们早已交熔一体,难以分开。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弃思考,跟着作者去经历、去感受这眼花缭乱的双面一体世界,看着它隆隆地从洪荒进化成上古。

当时的文学界被这种手法所彻底震惊,评论家们不吝惜自己的掌声,一颗新星冉冉地升起。那个时候,大概没有人预料到,这是“中华”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奇幻小说。

事实上,相比起同时代的其他作者,“中华”对于奇幻题材确实不那么热衷。它的世界观设定琐碎而散乱,由一个一个点组成,有时候还彼此矛盾,没有像它的一些同行——比如“希腊”、“印度”和“埃及”——构建起一个完整的世界。当然,在接下来的一系列作品里,“中华” 也并非一味回避奇幻元素,但始终只是花边点缀般的存在,从不作为真正的创作内核。这份执著,成为它一直拒绝撰写宗教题材的心理渊源。

在评论界如潮的掌声中,“中华” 很快就推出了续作。这是一个叫做《三代》的三部曲:《夏》、《殷》、《周》。在这三部作品里,作者回归了传统叙事。诸神仍在,但已淡去幕后,更多的篇幅是在探讨人与鬼——或者说人与祖先之间的关系。

有趣的是,这个三部曲的版本一直存在巨大争议。第一部《夏》从来没有出现在任何书店、图书馆或私人收藏家的仓库里——事实上,从来没有人真正读过《夏》,关于这本书的描述,都是来自于作者在后续作品里对其的引用,并且语焉不详。因此有人认为,“中华”并没有写过《夏》,作者只是在其他作品里虚构的一部作品,一个巧妙的嵌套手法;也有人认为,《夏》实际上是《殷》的前传,两者应该视为同一本书。还曾经有研究者发掘出一份叫二里头的手稿,认为这是《夏》的最初面貌。

让我们暂且把版本学搁在一旁,回到文学本身上来。

这三部曲的风格十分接近,可细细品味起来,却又略有不同。《夏》——至少就目前看到的篇幅来说——的文风和《三皇五帝》非常相似。可以想象,作者在完成《三皇五帝》后,未将自己的心理状态清零,就立刻投入了《夏》的创作,以致于书中仍残留着上一部作品中的粗粝味道。比如第一任男主角大禹,在小说开头仍是人神同体。不过作者很快意识到问题,于是它安排了一个颇具巧思的桥段。在《三皇五帝》的结尾,”禅让“作为一个重要的主题而存在。作者在《夏》里让大禹对其进行了否定,暗示与上部作品的决裂,从而回归到现实主义的路线。

果然,在接下来的篇章里,读者再也看不到飞扬如前的故事,后羿、太康、少康、寒浞、虞思、杼、孔甲、履癸等角色都已是完全的人类。作者从天空落回到了大地。

其实《夏》仍未摆脱早期作品的粗糙。直到《殷》的出版,作者笔法才日臻成熟,文风精心雕琢,繁密深邃,并把《夏》里出现的各种设定做了进一步的完善。《殷》的故事脉络和《夏》很相似,比如两部书的最后一个男主角——桀和纣——性格如出一辙,这也是有学者主张两者本是一本书的原因。

当作者开始重复自己时,它的才华就变得岌岌可危。《商》的出版让读者对”中华”有着同样的担心。好在这样的事情并未发生,作者在第三部《周》里主动求变,不仅拓宽了《夏》、《商》的视野,笔下的世界变得更加宏大,而且不断地投入新概念:封建、井田、礼乐、国野……让读者目不暇接,大呼过瘾。有评论家半开玩笑地说,作者一定是处女座,因为《周》里体现出的是十足的秩序,严整精细,井然有序,这让之前的所有作品都显得粗率简陋,并为后续作品建立了某种准则。

另外要特别指出的是,三代系列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田园风格的推崇。耕作与采集,播种与丰收,从《三代》开始,这些要素构成了“中华”几乎每一部小说的永恒主题。也因为如此,”中华“在文坛上被称为种田文的代表人物。

从《周》开始,作者忽然意识到,宏大叙事与细节描摹可以并行不悖。因此《周》除了继承前两作的史诗风格之外,增添了许多细节,使之看起来更接近流行文学。开头几章,从凤鸣岐山到武王伐纣,从三监之乱到成康之治,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栩栩如生。这个改变在商业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读者热情地要求作者继续写下去——是的,《周》成为“中华”第一次挑战连载的商业化作品。

“中华”信心十足地连载了一段时间后,疲态尽显,故事越写越乏味。它为了尽早摆脱这个噩梦,突然在故事里插入一段烽火戏诸侯,然后宣布外出取材,连载中断。从文创角度来看,这个故事完全摆脱了桀、纣等结局的雷同化,呈现出一种荒诞的狂欢叙事,张力十足,不失为一次实验文体的探索。

但从商业角度来看,这个结局却激起了轩然大波。读者的抗议信潮水般涌入出版社,拒绝相信这是一个正常的结局。作者迫于压力,只好再次重开连载。要知道,写作必须是自由的,当心灵出现抵触时,才华和灵感就会拒绝配合。这次重开连载虽然仍以《周》为名义,但已经完全丧失了前期的灵动,笔调陈腐,情节冗长平淡,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作者百般的不情愿。评论界忍无可忍地把这部作品分成了《西周》和《东周》两个部分,并对后者嗤之以鼻。

即使是作者本人,也难以忍受这样的创作状态。它在连载《周》——准确地说是《东周》——的同时,偷偷地开了个新坑。

这是一部上下集的小说,最初打的旗号是《周》的同人,后来才独立出版并命名为《春秋》和《战国》。

《春秋》、《战国》的文学范式前所未见。以《春秋》为例,作者第一次使用了 POV 多视角模式,故事从无数个点同时生发,百余个视角彼此独立成章,但又彼此相连,汇聚成一段又一段传奇故事,就像是星罗棋布的河流,汪洋恣肆,奔腾流通。文学研究者一直在争论,这到底算是一本短篇集,还是同一个大架构下的不同章节。

作者犹嫌这样的架构不够丰满,还在里面添加了大量的哲学、艺术以及政治讨论,信息量巨大密集。尽管这两本书在创作时仍受到《周》的桎梏——毕竟它的名义上是其同人——但和死气沉沉的《周》对比,这两部呈现出的活泼与开放,简直是返老还童。

大概是作者被连载压抑的太苦恼了,它的创作热情完全倾泻到了新坑里去。在这一时期,我们可以看到文学史上的奇观:一方面,才华尽失的“中华”仍旧在连载着越来越乏味的《周》;另一方面,才华横溢的“中华” 突破了自我,写出了精彩纷呈的《春秋》、《战国》,技巧或未大成,但那种写作青春期的原始冲动喷薄而出。

如果我们把视角放在“中华”的整个创作过程的话,会发现《春秋》、《战国》在其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作者在这段时间的灵感处于井喷状态,自己根本无法抑制。种种奇思妙想,种种理念思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灵感池。它在此后的许多作品,都是从这两本书里汲取创意,影响深远。

当然,在《春秋》和《战国》之间,也有着微妙的差异。《春秋》的笔法幽微散漫,作者思维的跳跃性很强,在几十条情节线上来回跳跃,这往往会让初次接触的读者不知所措。用一位评论家来说,这是一本野蛮生长的天才之作。而到了《战国》付梓之时,作者技巧圆熟,POV 视角去芜存菁,重新分成了七个,叙事更加有条理性,笔调也越发沉稳。作者在撰写《春秋》时涌现出来的奇思妙想,在《战国》终于寻找到了寄托的实体,整理归类,并彼此剧烈碰撞。

一个略带讽刺的事实是:《东周》、《春秋》的动笔时间差不多,等到《战国》的 POV 视角终于缩减到了一个,准备完结时,《东周》终于也结束了它漫长的连载——可这时候已经没有多少读者还记得这本书了。

同时开两个坑,这对任何作家来说都是个沉重的负担。因此在写完《战国》和《东周》之后,作者并没有马上开始新的长篇巨著,先写了一个笔调冷峻严酷的短篇《秦》。

《秦》在文学界的争议,比《夏》、《东周》还要多。有人觉得它是一部离经叛道的黑色幽默;有人认为它是一部充斥着血腥和恐怖的禁书;也有人觉得这才是作者最好的发挥。无论争议为何,大家有一个统一的共识:作者动笔时的精神状态有些彷徨。它已经厌倦了前期的创作风格,接下来该写什么却还没头绪。

坦率来说,《秦》根本不能算是一部完整的小说,它只写了一个开头就匆匆烂尾,可能作者还没从疲惫中恢复过来。《秦》最大的价值不在于情节,而在于作者在开头创作了一份和《周》迥异的世界观设定。很快我们就会看到,作者在后续的几大名作里,都能看到这个的影子。

所以一个比较接近真相的观点是:作者在动笔前已经有了一个宏大构想,本来想用在《秦》里。可是它太疲惫了,刚刚动笔,便不得不迅速完结这部短篇,以致于这个构想根本来不及发挥出效果。它觉得这样未免太可惜了,就单独把大纲抽出来,用在下一部作品里。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秦》是一部不成功的小说,但却是一个出色的故事大纲和世界观设定。最大的受益者,正是作者的下一部作品《汉》。

《汉》是一部充满了阳刚之气的武侠巨著。它以《秦》为蓝本,又从《春秋》、《战国》中汲取了创作理念,甚至还有几丝继承自《周》的风格——但不多——可以说是集前期之大成的成熟之作。笔调内敛朴实,但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武勇和刚强。难得的是,作者还第一次在作品里引入异域风情,让整部作品看上去更加丰富多彩。与此同时,儒家的主题开始被反复提及,并成为一条重要的精神线索,贯穿整个创作生涯。

关于《汉》的创作,还有一段逸事。当作者写到一半的时候,临时有事,无法执笔,便请了一位朋友做短暂的代笔。可当作者回来时,却发现《汉》的故事濒临完结。当时作者在文中塑造了一位近乎完美的角色,代笔者十分厌恶,笔锋一转,把那位角色写成了一个伪装圣人的篡位者,并摧毁了几乎整个故事基础。作者回来时,发现事实已经无法挽回,不得不改变大纲,花了很大力气把故事拉回到正常的轨道。

《汉》赢得了广泛赞誉,它的开创性和圆熟技巧都广为人称道,文中蕴含的艺术感染力更是感动了无数人。一直到现在。当“中华”出席社交场合时,还会被人介绍说“这是《汉》的作者”。

巨大的荣誉,让作者变得有些飘飘然。它变了,不再勤奋刻苦,也不再乐于思辨,开始喜欢贪图享受,耽于声色,甚至有传言它甚至开始吸毒。从这一时期的几个中篇《魏》、《西晋》、《东晋》,明显能感觉到作者的精神状态向着颓废的深渊滑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它再也写不出长篇巨著,全是中短篇甚至超短篇,不是颓废迷幻之作,就是狠戾血腥的自然主义,文字崩坏,情节满是自我毁灭的气息,数本书被禁,揭示出作者已经濒临崩溃。

———先写这些吧,后面的大家可以脑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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