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

豆瓣一刻 豆瓣:淡豹 168℃ 评论

她说,你要记录一下我们这些天都吃了什么东西。

我说,好啊。我们吃了太多东西了,简直花天酒地。

我们把半个月来在上海一起去过的餐馆想一遍,写到手边一本杂志末页的空白上。第二天我就要离开上海,下次再来不知会是什么时候,把这些餐馆名复习一下都很开心。她在每家餐馆名字旁画气球一样的对话框,标出我们吃的时间,第一个星期天去吃的标“7”,转周周一去的弯弯曲曲标“+1”,简直像画符——这套密码系统大概只对我们清楚,像无需讲完便会一齐笑起来的故事,还有替对方伤心时很轻的一下握手。

她说,台风根本没有来嘛。不过还好有台风警报,你在上海又多待了一个周末。

我说,真不想回去。有时候觉得日子蛮难捱的。

她说,以前哪里会想到要打起精神来应付生活,世上这么多人奇奇怪怪的。

外面净是怪人啊。我们说。

我的航班是早晨,她清早五点半起床去送我,当晚还加班,下班时她应该已经很困了。她发微信过来,

“常常想起以前我们搬宿舍,我去买早餐你在宿舍里啃小包子的情景。我们以前怎么那样胆大,居然敢在没有锁的宿舍里住一个晚上。”

我们很少提起过去。是究竟为什么我们需要那样硬住一个晚上,也不清晰了。我们年级倒霉,大学期间搬了好几次宿舍,第一次搬去校外,大家纷纷趁乱自我分配,她、V、和我住到一起,开始要好,第二次就是这次,搬回校园里。我记得搬进去时,宿舍绿色旧木板门的锁眼处根本是个积了重灰的空洞,房间又在一楼,房间外面附一个阳台,阳台没有玻璃,只有铁栏杆。刚搬进去的几天里,门没有锁,我们轮流站岗,我守门时,她就出去买豆浆带回来,头碰头一起吃光食堂的小包子。后来算安顿下来,学期渐深,冬天渐起,房间到阳台那扇门仍然没有安锁,我们也就这样凑合住着。有一天,V扛回来一箱可乐放在阳台,想得美,打算用老天作冰箱,享受冬天夜里在暖气充足的房间喝冰可乐的愉快。扛回来很重,但当然认为非扛不可。在纸箱靠房间的这一侧挖一个洞,人都不用上阳台去,开阳台门,伸手臂出去快速抓一罐可乐,这边叫着“好冷啊快关门”,那边就拿到了。几天后伸手臂进去,却发现没得掏了,纸箱居然空了,原来有贼把铁栏杆掰弯了,纸箱在面向校园小路的那侧也被掏了一个洞。洞狭,纸箱离铁栏杆又远,我们觉得,贼一定是用了竹竿、树枝、钩子之类,相当辛苦地辟洞、把可乐一罐罐从窄洞里领出去的。大概是冬天某个夜晚我们熟睡时发生的事吧,一箱二十多罐可乐,一罐跟着一罐,小动物一样排成行,攀着竹竿,跳出铁栏杆,走掉了,像认错了妈妈的小红鸟,离谁近就跟着谁走了。想想也是后怕,幸亏坏人没有爬进铁栏杆来我们房间里。外面真是很多怪人啊。

前几天我看网络上的新闻,讲今年春天,2015年4月,北京刮起来“十三年来最大的沙尘暴”,CBD在黄沙中隐身了八分钟。我算一算,嗯,也就是说,并没有2002年的风沙那么大呀。那正是我们到达北京的时候。可那时似乎从不害怕。那几年北京风总是很大,沙尘暴这个词我们刚开始熟悉就塞满了我们的耳朵。新闻里都说风沙来自蒙古国,大家就笑我:我从北方的北方来,理应担责。真是奇怪,天气不好,我们不介意,风沙大,会让我们笑很久,十几岁时有很多伤心的时刻,但从来不感到寂寞。

于是十三年后,我来上海看她。我们一起去吃东西,喝桃子酒,有时我们看河水藏着秘密奔袭而去。人生和我们以前想的不太一样,不是游乐园。当然也不是垃圾场,可是,还是很难走呵。这些年来,我们从发短信到发微博私信到微信,回头看看页面上积的一行行话,像摆满快乐、焦虑、生气的博古架,摆满苛刻老板、邀功同事、健康、家事的烦恼。还有异性的名字,有些名字轻盈飞走,有些名字过久驻留,便盖起一座心碎博物馆。感情是一个令人迷惑的世界,抬头便有风沙,低头便更失了方向,我们闭着眼睛仰头走,不断跌倒着。

可能我们尖刻惯了,对彼此就逼出来一点温柔。在生活中我们把自己逼成了来自一南一北的两位大鼓书女演员,总是插科打诨,好把日子过下去,就把那些没有地方递送的感情寄给彼此。慢慢就到了三十岁,年轻时的那些烦恼并没有迎刃而解呵,只是改换了面貌。随着年纪,我们学会了一点在难过时沉默的技巧,想哭时相互叮嘱着要尽快去睡觉。常常自欺欺人地大喊大叫,“要赚钱啊,要成功啊”——反正我们是一定不会成为富人、成功者的,这样喊着,就好像一旦有了钱、有了成功烦恼就都会消失。其实我们并不相信。

并未有台风降临的那个周末——缓刑一般的时间——我们去七浦路小商品市场乱走。我买了好多零碎,她说我“老鼠掉进米缸里”。 我们笑了很久。同一天我们也经过很贵的房子,翠湖天地,很贵的房子前两个游手好闲的房产销售在发传单,散着脚来回踢树根旁样子趣怪的石头,例行叫美女,硬塞传单。我们拿了传单走过去,听见他们在背后下评语,说,“腿粗”。

好愤恨呀。她说,“你应该去写一个文章,写今天,就写我们去逛七浦路啊,中午吃海胆还觉得蛮甜的,但是抱怨贵啊,逛七浦路一直在讲价啊,坐地铁好累啊,回来经过翠湖天地,热死,想,进去大堂吹一下空调好吧——就买了两套房子。一定要用很平淡的语气。”

现实里没有两套房子,不在同一个城市。我趁飞机中转去看她,住在她家的客卧,白天她上班,我四处闲晃,也有一点公事要办,不过多数晚上都是我们两人约好在餐馆相互寻找,一起吃饭,夜里捧着肚子很疲乏地一起回家,有时就在沙发上睡着。三年前那个夏天也是这样,找到工作有关的由头去上海看她,在那个房间住了三个礼拜。当时她已经在用这套白沙发,我们比现在懒,比现在穷,大众点评网不如现在有那么多延伸功能,那个夏天上海也更热,她下班比现在早一点,很多个晚上我们不愿意出门,就一起做饭。

做两个人的饭,比做一个人的容易多了。慢,但更容易买材料。做几个菜、做多少,计划起来都简单了。也能做真正的饭,不煮面了。吃饭的时候就可以专心、安心吃饭,不再是把一只扣着菜的单碗端去电视机或电脑面前,打发掉必须充饥的辰光。

像多年以前一起去食堂买饭、去隔壁宿舍楼地下超市挑酸奶时那样,我们聊聊吃的,吃过晚饭看一会儿电视,听窗外树叶响着,夏天夜晚的声音逐渐浓重像沥青,虫出没,夜幕让河水消失,一天便渐渐过完。

离开上海后,我想起最近读到一篇文章,叫《成荫》,也是发表在ONE上的,2014年7月9日的文章。周嘉宁写自己和最要好的朋友租了房子一起住,两个人晚上就会一同吃饭。一个汤,一两个蔬菜,或者炒一碗年糕:

“真是太奇怪了,我们竟然住在一起。” F看了我一眼说。

“是的。完全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和你一起回家。”

“而且是在三十岁的时候!”

哦,实际上都已经不止三十岁了,只不过过了三十岁以后,便一直觉得自己是三十岁,也蛮奇怪的。然后再想想,我和F,认识了有二十一年,不由又吓了一跳。

告诉朋友们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天哪,这应该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做的事才对。到了三十岁再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住在一起,你们嫌自己人生的漏洞还不够大吗?

告诉父母的时候,他们的反应也很消极。你们这么做,大概暂时都不会再找得到新男朋友了。你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恋爱啊。这样逃避现实不能解决问题。

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需要逃避的现实。刚刚决定要住在一起的时候,彼此的确都遇见了一些事情。虽然说在当下有些伤心,焦虑,不安,但放在漫漫人生中看,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不过是生活状态突然遭到了变故,打破了旧的秩序,因此而有些措手不及而已。

读到这篇文章时,我已经离开上海,要用微博私信转发链接给她,不断出现的都是“系統繁忙,請稍候再試吧。(10014)”。这种给系统管理员辨认错误用的数字,给我看是干嘛呢?我试着点其他键,再回来,按转发,这时上面“收信人”那一栏里,她的名字却又消失了。我突然就烦躁得不知所云。

等待时,我回去看周嘉宁的文章,写自己与好友F,“我们不拥有其他女孩那种建立在撒娇和倾诉上的感情,我们的感情,怎么说呢,有点像是男人间的方式。更独立,更可信赖。” 我不断想,我们的感情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呢?也相互倾诉,但似乎不关键,重要的是一种类似于共存的东西。想想这些年来,我们经过大大小小、或轻或重的感情,几乎都是错的。我们和对方说起来这些时,比起谈那些情感与情感的失败过程,似乎更多的是在不由自主地表达一种感激,感激对方的存在与自己的再一次幸存。苏珊·桑塔格曾经说,观看反映战争或贫困的摄影作品是“旁观他人的痛苦”——图像如此间接,筛选过滤人的感受。而我们对彼此诉说时,似乎因为诉说的直接性而无法对彼此的痛苦无动于衷。友谊是种不袖手的旁观——到底也只能旁观着陪伴,但有亲爱的人在旁边忧心地见证着,自己好像就多一点爬出难过的理由。为不使她不忍。

我们的人生,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很不顺利。那样说会显得矫情,我们也就不敢说,甚至会觉得自己有那些感受是错的,不应该、没有资格、似乎不配难受。但也真的会觉得失望和困惑,会纠缠于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于是我们偷偷说,在短信里,微信里,见面时。这样的见证与共存里,十几岁时那些荷叶妩媚、白杨盛大的日子便清晰起来,不害怕的天气,柳树在初夏曾骚动我们的枝条。

以前我曾想要逼迫她看《一个人住第三年》。也是周嘉宁的文章,讲自己搬去北京的经验,写寂寞和在寂寞中习惯寂寞。我想,或许可以说,它更多是写一种等待。我常常在想,一个人在寂寞中的训练,是不是为了和另一个人共同生活的准备呢。把自己准备得从容,不焦虑,有退路,习惯自己像习惯一副家具。

后来我想想,她已经够讨厌北京了,就没有硬要她看。土好大啊人好凶啊太不方便了,她还是喜欢南方,年假都奔回厦门家里。我离开那天是工作日,早晨她送我,我们在机场排队,很多旅客都灰灰的,或者一家子叫嚷着热闹,总之不像出差或办事,像回家。也许是我们自己太想回家了。她说,“你看,这些人都不用上班的吗?我也想坐一班飞机,现在就回家去。”

我登机时,相邻那个登机口招徕的正巧是“前往厦门的旅客”。我告诉她。此时她是塞着耳机,愁眉苦脸,坐在车上,正去公司,并没有在啃小包子。她以前讲,上班路上的人简直就是呆若木鸡啊,一眼就可以辨别出来。

她说我还挺想你的。

我说我也是。

她说你煮完放在冰箱的那个绿豆汤里面根本没有绿豆嘛好不好。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她住同一个院子同一栋单元楼,她在我上面三层,不然是我在她上面三层,反正房子结构都相同。在她家,左边的卧室是她的,有一个阳台和一张书桌,右边的卧室是我的,有一个晒台和一个衣柜。在我家,也是一样。她下班,走进我的家,我们吃晚饭,看电视,她去她的房间,开门能觑见书桌上散乱扔着她的面膜。我去我的房间。另一天,我上楼,或者下楼,进她的家,她已经下班归来,我们吃晚饭,看了一会儿电视,各自走进房间。梦里没有烦心事,我们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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