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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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车上坐定后正在看书,一个高瘦的男生拖着大箱子汗流浃背赶过来,挤进靠窗的座位时他连声向我道歉,落座后还气喘吁吁了好一阵,一边以手扇风,一边看着窗外。在他背后,一个穿着紫红色短袖衬衫的中年人,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走路时仍在不断讲电话,他到我身旁,把包往架子上随手一放,脚勾住前面座椅下的踏板,入座时刚好脚翘在上面,而他上身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我都已经说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难沟通?”他突然对着手机大声说了一句。我本来翻书已有三分困倦,被他一吼,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而他靠窗的邻座,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这时也正向他看过来。他身体往后仰,手扶着座椅,头发看上去梳得很亮,年轻时说不定还挺英俊的——而他自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你几乎难以相信从这样一个人的胸腔里会迸发出这样大的声音来。只听他继续说:“这么简单的事,你要我说几遍?那你听好,我再说一遍:这个账户你要帮我解锁,不然我怎么操作?你别跟我说那些技术的事,那我不知道。你经理是谁?我要投诉。我说的又不是外国话,你怎么就不懂呢?”

这时火车缓缓启动,驶离虹桥车站。午后的地平线上雾气蒸腾,景物不大分明。靠窗的这两位还是在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也不知他们有甚可看。和我只隔一条走道的这位几乎一路都在不停地打电话,随着车厢里渐渐静下来,他的声音似也不知不觉中小了些。我懒得再换个位子,叹了口气,还是继续低头看书。

翻了数十页,常州站到了。邻座的男生照例很有礼貌地说了句“不好意思,借过”,提着箱包下去了;原想挪过去坐靠窗的座,但这念头刚起,又来了新的乘客——这次是一个穿着黄色僧袍的年轻和尚,手里握着一把念珠。我往窗外看去,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也不知是暮霭还是烟雨;这时又听到那个紫红衬衫的中年人在用扬州口音在讲话,似是在说“不用来接我了”,一时听不分明,也未在意。

车子再启动不久,他站起身来,右手继续举着电话,左手往架子上摸过去,他猛然大叫起来:“我的包呢,包怎么不见了?”他仿佛一下惊醒过来,顾不上讲电话,踮起脚尖探头看去,继而往座位后面、下面也看了一遍,越看越慌。刚好这时两个列车员过来,他叫住她们:“喂,小姑娘……你们快给我报警,我的包不见了。”“是吗?您都找过了吗?”“当然找过了,就这么点地方,我刚才明明就放这里的,还找什么,肯定不见了。”“您里面都有什么?”“文件、证件、钱,都有。”

他一副急得要跳脚的样子,连声说:“我这都快要下车了……你们快给我报警哪,还问我什么?小偷说不定还在车上。”“抱歉,我们这趟是短途车,不配乘警,您要不先找找包在哪儿?”“你们怎么回事?干嘛老要我找?既不帮我报警也不帮我锁定小偷。”那女列车员也是一副无奈的样子:“我们车上没警察,我们报警也是要打给镇江站,等站上处理。”他简直怒了:“你们怎么能没警察呢,那你们遇到这样的事怎么办?你们肯定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吧?车厢里也没监|控录像?”“没有,车厢里没摄像头。”列车员这时探身问他邻座的少妇看到了什么没,她只摇头说:“真对不起,我一直在看窗外,没注意到动静。”我也没有。一时我甚至怀疑起那位常州下去的男孩子,但他实在不像;我也想不起来小偷是以什么方式拿走包的,按说在身侧探身拿架子上的包,那走道边的事主就应察觉了,那或许是在他身后侧探勾到的?那就是在我视野的死角里了。

两个女列车员看来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是继续劝:“您再去四处看看吧,包可能在车上。”“还看什么?我的包被偷了,你们老要我自己找,我看你到现在既没报警也没发个广播。”“那您也先说说看包是什么样子的,不然我们也没法帮您找啊。”“就是那种黑色的公文包,不大,夹在腋下的,”他又提起电话,似是打给镇江那边报警,“对,我的包失窃了,在开往南京的高铁上,我现在在丹阳附近,我怀疑小偷还在车上,应该没有在常州下车……”

正说着,一个列车员在四五排座位之外的架子上找到一个拎包:“是这个吗?”他扑上前去,摩挲了一下,“对,是这个,没错。”“那您打开检查下,少了什么没有?有些小偷可能拿走钱,留下证件。”他看了下,很确信:“没少,我有密码锁。钱也在。”“那可好了。”“好什么,我照样投诉你们。妈的这是一等舱?普通列车也比这好。安全漏洞那么大。”他挥舞着手臂。“那好歹东西是找回来了嘛。”“虚惊一场才投诉你,要丢了东西还了得?”他愤愤然地说,“你知不知道我里面的文件、合同有多重要?”“您出了事我们也都在想办法呀,前面不也都在建议您多四处找找。”“不要讲了,你们都知道这些作案特点了,就是不敢讲。你们都知道小偷就在附近了对不对?我才不管,虚惊一场我也要投诉你们,你们纵容小偷在车上鬼混!你们给小偷提供了滋生的土壤,他妈的这是头等舱啊,中国所以搞不好。”“请您也理解我们的工作……”听到这句话,他转过身来扬起手:“妈的你理解客户吗?你理解小偷!我问你,你们是怎么管安全的?小偷怎么放进来?”“那小偷脸上也没刻字呀,他们也买票的呀。”“你怎么知道小偷买票?你们都知道的是吧?就你们这样,我不投诉你投诉谁?”

这时快到镇江站了,列车缓缓停稳,他兀自气咻咻地:“他妈的都快到家了还被偷,什么年头。”前排一个剃板寸头的男子终于回头说了句:“都找到了么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你这样也是够了。”紫红衬衫怒道:“什么?我过分吗?我要是迟半个小时,损失得有多少?就是你们这种人给小偷创造了土壤,没有正义感!”“你要早点听列车员劝解四处找找,也能早点找到。”“我怎么了?难道还是我不对了?报警还是我自己报的。要是找不到呢?你赔?”“你自己也有责任,包就在你自己眼皮底下失窃的,都帮你找回来了,还老是为难别人干嘛呢?”车子停稳下来,他们都向前走去,似乎还听到那紫红衬衫在说“我刚才自己就有这感觉,,好像有什么人动了一下”,过了会儿,看到在车窗外的人流中,他夹着那个公文包,又在打电话,大概是在向人述说他的虚惊一场。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和尚忽然向我咕哝了句:“现在人这素质……”“哈,你是说……”“可不是么,比他有钱的多的是,有几个钱了不起啊。他能比李嘉诚有钱?我上次去香港志莲净苑参加法会,看到李嘉诚,人家那么有钱,对司机都是客客气气的。我们宗门的本焕老和尚,你可能也听说过吧,修了十几个庙,临终前手里一两个亿,老|江都给他题词的,都从来没有这样的。做大事的人都愈加谦逊,像他这样也成不了大事。”“那……毕竟修为不一样吧……”“这小偷也真是,有密码锁就不动了,你就不能把包扔出窗外吗?看那俩女孩子很可怜,干列车员一个月两三千,被投诉几次不定连这样的工作都没了,何苦这样为难人?把女孩子说得都哭了。”“她们哭了?”“可不是嘛。有一个后来不说话,侧过头去掉眼泪了。你那么有钱干嘛不随身带个保镖?你自己都不注意看着,你又给列车员付了多少钱,人家还专门帮你看着?也不知他是真有钱还是装逼。”猛然间听到一个僧人说出“装逼”二字,不免还是有些违和感,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叹了口气:“我现在是出家人,要我以前那脾气……”

快到南京了。我也整理好了包准备下车,看到刚才那两个女列车员中稍老练的那个正在前排找乘客签字。我问:“这是在做什么?”她笑笑:“在搜集旁证。”我凑上去一看,是她手写的一张纸,表明今天的旅途中有乘客遭遇失窃,她们做了耐心劝说,后来包终于也找回了,但乘客还是不谅解,然而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请现场乘客做个见证,落款已有两人签名并留下手机号码。我问:“你们以前遇到过这样的事吗?”她苦笑:“当然。我们自己都失窃过。有一次我的一个小箱子不见了,后来调看车站录像,那人还是跟我们从一个闸机口出去的。”“那找回了么?”“没有。报警也没用。”

她把纸和笔递给我:“请帮我也签一个好吗?”我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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