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之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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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里,很多人喜欢石秀。金圣叹说,“杨雄与石秀,是石秀写得好。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杨雄竟是中下人物。”我也以为石秀比杨雄写得好,但在我眼里,杨雄是中下人物,石秀却是下下人物。

只看祝家庄偷鸡一节,就惹人讨厌。时迁偷鸡来,杨雄骂他贼手贼脚,石秀倒是笑笑说:“还不改本行。”店小二来问,时迁不认,石秀让赔他几个钱完了,店小二不同意,石秀就大怒:“你诈哄谁,老爷不赔你便怎地?”

所以,到二人上梁山时,晁盖一听就要把他们拉出去斩了。晁盖时期的梁山,虽然打家劫舍,却容不得偷鸡摸狗。但宋江劝住了,这就是晁盖、宋江二人的歧趋,一个有原则,有底线,一个无原则,无底线。

石秀和杨雄的结拜也很草率。路上偶然相逢,石秀帮杨雄打了一架,杨雄就要结拜兄弟,不仅结拜兄弟,还把石秀拉到家里住,让老婆“安排石秀衣服巾帻”。如果生死之交可以这样轻易,这种生死就有如鸿毛。

杨雄因为石秀一句话而相信老婆与人通奸,要找她算账。还没算账,先被知府请去花园耍棒,又赏了酒,喝得大醉。醒来之后,因为老婆一句话而相信石秀调戏过她,把石秀赶出家门。这是典型的二逼行事作风。

石秀被赶出家门,觉得不忿,杀了裴如海和头陀。刚杀完人,本来该好好躲起来,而且杨雄这种脑残已经不必再交往了,石秀却冒着被抓的风险,找到杨雄。他找杨雄是有目的的,目的并不是简单地洗刷自己的清白,因为脑残的杨雄听说死人已经相信了石秀的清白。

杨雄说,“是我一时愚蠢不是了,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瞒过了……我今夜割碎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石秀却不让杨雄杀,建议杨雄把潘巧云带出来,“当头对面,把这是非都对得明白了,哥哥那时许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却不是上着?”

不让杀而让休,这才是石秀找杨雄的真正目的。“对个明白”只是个幌子。按说,杨雄已对石秀再无怀疑,石秀又何必再三要求对个明白呢。石秀说:“倘或是小弟胡说时,却不错杀了人?”——人家明明一点都不怀疑你胡说,你又何必假定自己胡说?杨雄依了他,答应第二天当面对质,石秀临走却补一句:“小弟不来时,所言俱是虚谬。”

我特别讨厌赌咒发誓的人。一个人如果随随便便就赌咒发誓,一定不可与之交。观石秀如此反复要证清白,令人生厌。石秀见杨雄,除了建议不杀潘巧云外,还有一个要求,明日“带了迎儿同到山上”。

迎儿是潘巧云的丫鬟。其实,“带迎儿同到山上”可以不用特别吩咐,丫鬟陪女主人出门是应有之义。便是丫鬟不去,也无关紧要。但石秀专门提出,定要迎儿来。不仅石秀提出,杨雄回家也特地安排,“叫迎儿也去走一遭”。如果石秀不上街找杨雄,结果就会是杨雄当天晚上杀死潘巧云,迎儿不会死。但第二天上翠屏山的结果是,迎儿先死了。

石秀要求迎儿上翠屏山,对杨雄说,“此事只问迎儿,便知端的。”杨雄对迎儿说,“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儿说了一番话,并保证“只此是实,并无虚谬”。如果杨雄是个言出必践的汉子,就该饶了迎儿。石秀却等迎儿说完,递过刀给杨雄:“这个小贱人留他做甚么,一发斩草除根。”杨雄就一刀把迎儿砍成两段了。

迎儿的罪,没有死的道理。而且,迎儿完全是向着石秀说话:“(娘子)又与我几件首饰,教我对官人说石叔叔把言语调戏一节。这个我眼里不曾见,因此不敢说。”

迎儿说完,石秀补充一句:“哥哥得知么?这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说。”——哪个说过迎儿的言语是你石秀教的呢?石秀靠迎儿证了自己的清白,转身就让杨雄杀迎儿。迎儿“却待要叫”,就被砍作两段了。可能有话,但已来不及说了。

石秀要证的清白是什么呢?在石秀被赶出家门的当天早上,潘巧云对杨雄说,“昨日早晨,我在厨下洗脖项。这厮从后走出来,看见没人,从背后伸只手,来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无?’被我打脱了手。”

翠屏山上,杨雄应石秀的要求,要二人对个明白。

潘巧云说:“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什么。”潘巧云并不承认此事乌有。石秀又瞪她,让她说个明白。她说,叔叔,你没事自己提这个做甚么。这时候,石秀把裴如海和头陀死时的衣服扔在潘巧云面前,潘巧云不言语了。——但依然没有承认石秀调戏她为虚。

直到石秀让杨雄问迎儿,迎儿说“眼里不曾见”之后,潘巧云才说,“实是叔叔并不曾恁地”。

但迎儿“眼里不曾见”并不能说明此事乌有,潘巧云先前已说过,石秀“看见没人”才调戏她。那么,就把时间回放到那一天早上,看看书上的记载中,都发生了什么。

石秀想捉潘巧云的奸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日五更睡觉,不时跳将起来,料度这件事。”终于在这天早上,“去门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带顶头巾,从黑影里闪将出来。和头陀去了。随后便是迎儿来关门。”

当时,石秀想:“哥哥如此豪杰,却恨讨了这个淫妇,倒被这婆娘瞒过了,做成这等勾当。”

按理来说,以“拼命三郎”的性子,当时就应该抓住裴如海和头陀杀掉,再去告诉杨雄。甚至不抓不杀也可以,总该第一时间告诉杨雄。这才符合石秀一贯的作风。石秀也的确很着急,“巴得天明”,但等到天明,石秀倒不急了——“巴得天明,把猪出去门前挑了。卖个早市。饭罢,讨了一遭赊钱,日中前后,迳到州衙前来寻杨雄。”

岂不蹊跷?杨雄跟他尚是陌生人时,路见不平,石秀立马拔刀相助。他的性格是风风火火的。“巴得天明”却又磨蹭到“日中前后”,可见并非是着急告诉杨雄,难道是着急卖猪?

潘巧云说石秀摸胸问她怀孕,正是这一天早上。石秀这一天早上在做什么呢?——“讨了一遭赊钱。”

讨赊钱,意思是把欠的东西要回来。究竟是找谁讨,讨什么,书上没有明说。但其实,潘巧云有欠石秀的地方。

石秀刚住进杨雄家里,杨雄吩咐潘巧云“安排石秀衣服巾帻”,这一点,潘巧云没做好。书上有证据:“过了两个月有馀。时值秋残冬到,石秀里里外外身上,都换了新衣穿着。”

这新衣裳,是潘巧云安排的吗?不是。何以见得?

【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县买猪。三日了,方回家来。只见铺店不开。却到家里看时,肉案砧头也都收过了,刀仗家火亦藏过了。石秀是个精细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哥哥自出外去当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见我做了这些衣裳,一定背后有说话。又见我两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买卖。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

可见,石秀住到杨雄家方才两个月,和潘巧云之间就不对了。这是石秀第一次要走。原因是误以为店铺要关门歇业,歇业的缘故是“必然嫂嫂见我做了这些衣裳,一定背后有说话”。直到潘公解释,肉店不开门是有别的缘故,才打消了石秀一时疑虑。

而到后来,杨雄真正赶石秀走时,用的是什么手段呢?依然是让肉店关门。石秀见状,立刻明白“倒吃这婆娘使个见识,拟定是反说我无礼”。为什么石秀明白得这么快?前一番石秀误以为肉店要关门,也首先想到潘巧云对他有看法,这样,前后文就暗中呼应起来了。

冬天穿新衣服并不稀罕,但里里外外都换新衣,就有些不正常了。有理由猜测:——你不安排我的衣服,我偏里里外外都穿新衣服给你看。这符合石秀的性格。

到杨雄真赶石秀走的时候。石秀去作坊里收拾包裹,辞别了。辞别潘公时说了一句话:“小人在宅上打搅了许多时,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铺面,小人告回。帐目已自明明白白,并无分文来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诛地灭。”明知道收铺面根本不是因为账目,却对着账目赌咒发誓。

如果接受石秀入住杨雄家不久就和潘巧云不合的假定,后面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石秀对裴如海起疑心,并不是在裴如海有了可疑的行迹之后。而是,甫一见裴如海和潘巧云说话,石秀就深深怀疑他不是好东西,去偷窥,去偷听。

读者往往觉得,石秀之所以上来就怀疑裴如海,偷窥潘巧云,只是因为石秀心细眼亮,而不是因为石秀对潘巧云有特别的想法,有积攒的宿怨。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水浒》有两处,明明写了石秀的正派。正因为写得太明,把上文所指出的一切疑情都遮却了。但若细考这两处,都未尝不可以有另一种理解。

一处是裴如海和潘巧云谈话时:

【人道色胆如天,却不妨石秀在布帘里张见。石秀自肚里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也不见的。”】

“人道色胆如天”,裴如海色胆如天,但色胆如天的岂止裴如海?“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潘巧云当得起这句,但当得起这句的岂止潘巧云?“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几番说风话,何不一番而止之?

“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亲叔叔对亲嫂嫂起淫欲邪心的,世间岂少了?“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知此一层,石秀喜耶?怒耶?亦喜亦怒耶?“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也不见的。”杨雄是潘巧云夫家,做叔叔的,何敢“替杨雄做个出场”?

另一处,潘巧云说石秀调戏他时,有诗为证:

【可怪潘姬太不良,偷情潜自入僧房。弥缝翻害忠贞客,一片虚心假肚肠。】

此诗也可以两解。一解如通常的解法,四句都是说潘巧云。只有“忠贞客”三个字说石秀。另一解,前两句说潘巧云,后两句说石秀。“弥缝翻害”,正是“忠贞客”的行径。忠贞客之忠贞,只是表面,“一片虚心假肚肠”才是内里。

如果这两处都能体会到第二解的意思,就不难理解,为何石秀在发现潘巧云奸情的那天早上,并不着急找杨雄,而去“讨了一遭赊钱”。赊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如果这两处都作第一解看,则石秀是个绝不好色的人,那么,就无法解释石秀第一次见潘巧云时,施耐庵的下笔。

《水浒》写人物出场,通常只下“但见”两字。而写潘巧云出场,却是以石秀的眼:“石秀看时,但见——”

【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红乳乳腮儿,粉莹莹脸儿,轻袅袅身儿,玉纤纤手儿,一捻捻腰儿,软脓脓肚儿,翘尖尖脚儿,花蔟蔟鞋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窄湫湫、紧搊搊、红鲜鲜、黑稠稠,正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是看见的吗?不,这是想象的。是意淫。“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怎么可能第一次当着夫家的面就让小叔子看到?而最恶毒的是最后一句,说“正不知是什么东西”,并不是真的不知,而是说不出口。这是施耐庵的荤处理。只要知道“湫”的意思是水池,就不难理解“是什么东西”。石秀第一眼见潘巧云,眼里都是这些,而石秀其人可知。

杨雄这个大糊涂蛋,不仅安排石秀住在自己家里,还让潘巧云安排他的衣服。而书中故事极为对称的是,潘巧云临死之前,杨雄对石秀说:“兄弟,你与我拔了这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我亲自伏侍他。”石秀便把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

注意,这里是杨雄要杀潘巧云,用的却是“伏侍”一词。杨雄“伏侍”潘巧云,剥她衣裳的却是石秀,正应了石秀那句心思:“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也不见的。”

以命妻子安排兄弟衣服始,以命兄弟剥去妻子衣服终,杨雄之卑劣于此可知。而石秀之卑劣狠毒,有更甚于杨雄者,观其用迎儿而杀迎儿可知,观其不亲杀迎儿而劝杨雄杀迎儿可知。若杨雄杀迎儿而休潘巧云,恐有深中石秀之下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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