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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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徐喊我去喝酒,说在东四胡同里找到一家故乡感爆棚的麻辣烫店。我在微信里跟他喊,“故乡你妹,装什么文艺犊子呢”。他打了个呵呵。

礼拜五的晚上就去了。从地铁出来七拐八拐,跟迷宫似的。来北京快十年,始终没有掌握良好的记路本事。我老说这儿不比我们老城,骑自行车兜个圈子也不过三十分钟。大徐说,“你得有点儿格局,格局你懂不?”

我想着大徐的格局,在有点窄的东四北大街迷路。穿过一排门口立旋转灯箱的理发店,到了三条。拐进去看见那家店,五个大字招牌,幼圆字体,毫无美感。

“老谷麻辣烫”。

2

店面旧得有点过分,褐红的木门板,颜色掉得七七八八。店招上头,“麻”字好像是后补的,跟其他四个颜色不齐。店对面的老杂货铺,挂着四五只大红灯笼,估计还是冬天置办的。过季的灯光照在胡同的地面上,倒有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氛围。

大徐坐在窗口,扯着嗓子喊,“看啥呢,快进来。”

店不大,收拾得干净利落,墙上贴满Beatles的旧海报,墙角搁一把吉他。就五六张桌子,都坐满了。大徐乐滋滋地坐着,桌上摆着料碗,鲜红的辣子里还放着油亮油亮的荏子,锅里鸡汤热气腾腾。

我激动了,差点老泪纵横。我们老城的麻辣烫,都是这种吃法,来北京,吃了各国料理,但就再没见过这一口。

大徐说,“没骗你吧,来,给你介绍老谷,卖麻辣烫的老板里唱歌儿最好的!”老谷从另一桌客人那转身过来,拿了两瓶啤酒,顺手拿起子开了,递给我,说“好好儿吃啊!”

真帅啊。

大徐看我两眼放光,撇撇嘴说,“人老板娘可漂亮了”,刚好那女孩从厨房出来,白,高挑,穿着藕色连衣裙,笑起来像秦舒培。老谷叫声老婆,揽过肩来说,“我家老板娘米星,漂亮吧?”那语气手势,蜜炸了。

就是那天认识这两口子的。老谷招呼客人,米星端菜收拾,店不大,他俩应付得轻松亲切。那会儿店里好像都是熟客,老谷拿着啤酒,串着桌的跟人聊天。

到了夜里九十点,食客陆续走了,老谷跟大徐说,“咱还唱歌?”大徐说,“整啊!”老谷抱起墙角的琴,拉把椅子放中间。唱的第一首,《小龙房间里的鱼》。

3

老谷弹琴唱歌,绝不是业余水平。他一开口,麻辣烫店换了气质。摇身变成眉眼低调自有乾坤的Live House,胡同里的流浪狗都显得多情,对面老杂货铺也瞅着文艺多了。

米星笑着收拾桌子,说“他一唱歌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又唱了几首自己写的歌,有一首叫《北京》。很久以后汪老师出了那首《北京北京》,我听着比老谷差远了。

老谷说,他七年前来北京。那之前在老城唱歌,乐队几个都把这事儿上心,三五年已经是西北地区有名的乐队。

有一回,有个什么音乐人刚好在他们场子里路过,看了演出,就跟老谷说,你们这样的作品和乐队,在这儿瞎埋没了,去北京试试吧。那之后,他们几个就开始想着来北京。一个个的,退了大学,辞了工作,跟家里人吵得天翻地覆,最后硬是犟着脖子都来了。走的时候,米星跟老谷说,“你想去就去吧,不顺利就回来。”

老谷说,他背过脸难受得不行。

刚来的时候,住地下室,在地下通道卖唱,一切都像见不得光。那时候困惑,原本热爱的事怎么突然变得困难。好在哥几个一碗泡面就能打发,苦是苦,但都想着把歌唱到更远的地方,每回蒙头睡一觉醒来又是精神的一天。

后来慢慢认识了几个崭露头角的西北老乡,来回引荐,便开始在三里屯,在五道营,在交道口演出。但也就是那时候开始,陆续有别的乐队和经纪人来跟他们谈事儿。

起初是高兴的。对方负责人约个局,乐队兄弟们倾巢出动去跟人谈。去后就发现不对,座位压根不够。后来明白了,这家看上鼓手,那家看上贝斯,人缺的一般也就是一两个口子,并没人想连锅端。老谷是主唱,反而变成最无人问津那个。

谈判回来,兄弟们看着老谷。他咬咬牙,说走吧走吧,那边发展好。

没几个月时间,乐队就解散了。贝斯跟了国内小有名气的民谣歌手,鼓手也去了一个发展期的西北乐队,键盘跟主音吉他捱不住家里压力,都回老城了。

我问老谷,“就没一个乐队找你吗?”

老谷说,“有,不过都是让去当吉他手的。我想唱歌。”

4

老谷把米星接到北京。

他打电话跟她说,“不太顺利,不过我还不想回去。你来吗?北京这么大,咱俩总能生活。”

米星撂下电话,收拾行李提了个箱子就来了。

老谷说他在北京西站接她,米星像只雀儿扑进他怀里,那时候他觉得,生活又满溢起希望。他俩寻思了很多生意,卖衣服,开打印店,教人弹吉他,后来都吹了。有一回老谷躺床上说,唉,好久没回家了,想吃口麻辣烫啊。米星说,“其他事儿不容易,这个还不简单!”

米星的麻辣烫做得好,是有天赋的那种。鸡汤跟蘸碗儿,看着平常,但都要精妙的调法。青绿的油麦菜,自己炸的洋芋丸子,料碗碗里放现炸的红油辣子跟荏子,一口下去,全世界都是浓香四溢的饱满。

老谷吃得西里呼噜,眼睛就开始放光。

5

东四三条那家店开业的时候,没放鞭炮。乐队的老伙计搬着家伙,在店门口演出,踢踢哒哒,呜咿呀喂,胡同就像投进去炸弹的湖水,登时变得热闹。

老谷唱了首《北京》,伙计们唱和声,默契得像一个人。

米星倚在店门口的木门上,抿嘴笑。

人围得越来越多,脸上表情各异。老头老汉跟看妖精似的,穿汗衫的中年人眼里有熊熊的怒火,过路的年轻人当是行为艺术,瞎不明白地比划个金属礼,跳着脚叫好。

直到城管来,他们才知道被举报了。开张第一天就缴了罚款,老谷还乐呵呵,一帮人把家伙事儿收到屋里,大门一闩,就开始喝啤酒烫串儿。米星前一晚熬夜准备的开业大餐,全被这帮人霍霍了。

老谷高兴啊,坐在桌上跟兄弟们说,“唱歌这事儿不着急,在哪儿唱也都好,我觉着米星手艺好,我俩又爱这老胡同,在这闲云野鹤也轻省。你们谁要累了,委屈了,想家了,就到这儿来,也算咱们在北京的小地盘了”。

兄弟们举着杯子,“干!”

6

我们认识老谷的时候,店开四年了。

他自己都说,原本心里没谱,不知道能做多久,没想到一干就是四年。生意不算好,来的多半都是熟客,晚上一坐就四五个钟头。“都是自己人,说说话,吃点家里的口味,我们也就够了”,老谷说,“有个离世界更近的城市,一块遮风避雨的屋檐,这就挺好”。

说话的时候,他吐了个烟圈儿。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屋顶的节能灯那儿绕成一团。灯光和谈话都变得迷糊了。

然而我们多了个去处。

老谷这不大,但是有故乡口味的麻辣烫,有烟和啤酒,有夜里的歌儿和红灯笼。有时候我们来,也碰见他乐队的老伙计,好几次还看见他们带圈子里小有名气的歌手。不过那些歌手是不在这唱歌的,他们在角落里,也正襟危坐,不多说话,吃饭都注意仪态。

老谷笑意盈盈,俨然一资深老板,哪桌儿都招呼得周全。

只有夜里,客人都走了,老谷才抱起吉他,成了主唱。都是些旧歌,唱起来也熟悉,后来我们也都会唱了。日子好像就这么着,跟东四三条那些老房子屋檐上的茅草一样,波澜不惊,寒来暑往。

7

又过一年,米星怀孕了。

我们去店里,见新来了个招待大姐。我们自己拿了串儿来烫,大徐问,“米星呢?”

她打起门帘从里头走出来,脸上笑得安详,肚子已经微微隆起。

“恭喜啊!”大徐说,“老谷呢?”

“去医院了”。

店快打烊了老谷才回来,我们说,“你去挂号,怎么那么久?”老谷尴尬地笑,说“挂不上啊,跑了几个地方,一大早都没号了。跟医院门口的黄牛砍了一天价,都贵得离谱。”

“要多少钱?”

“200。”

我跟大徐面面相觑,愣了一下。

米星问,“那挂上没?”

老谷摇头。

8

老谷离开北京,我们谁都不知道。

有一天,我跟大徐约去他那儿,到了才看见大门紧闭。店已经歇业了,借着对面的旧灯笼光,看见门上挂着个招租的牌子。

大徐打电话给老谷,气哄哄问,“怎么了!怎么不打招呼人就走了呢。”

老谷呵呵干笑,说“当爹了,不能再那么任性了。老城空气好,道路宽。”

他俩又寒暄了两句,草草挂了电话。大徐看着我,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想到老谷折在200块上了”。

“哪里只是200块”。

我跟大徐站在东四三条的路中央,不知道说什么好。

北京的初秋还很热,即便是晚上,还有一阵阵波浪似的暑热。胡同的槐树上藏着气数已尽的夏虫,一阵阵叫得人心里乱糟糟。来往的人,也跟外头似的步履匆匆,没人看我们一眼。

“老谷麻辣烫”的招牌更旧了,“烫”字儿下面的“火”不知道去了哪儿,变成了结构残缺的“老谷麻辣汤”。屋檐上的茅草,在秋天变得更直更白,说起来像霜,又不是霜。

我跟大徐说,“你不会有一天,不打招呼忽然走了吧”。

大徐说,“说不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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