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刘小东

采访|叶三

一

今年四月份，我开始了鄂尔多斯的项目。这个想法我憋了好几年，要表现城市化进程，鄂尔多斯是个缩影。

我没搜集过多少鄂尔多斯的资料。我不太做文案工作，文案做多了以后不敢下手，太复杂了。研究过多历史和现状以后，会胆怯的，会有历史风险政治风险，一系列的左右，一系列的平衡关系……还是无知者无畏。

去之前，我对鄂尔多斯的印象就是“鬼城”。大家都知道它，还有好多艺术家设计师在那儿设计建筑。但是现在鄂尔多斯已经被第一拨儿淘金的人给掏空了，当地人非常痛恨艺术家，他们觉得美协的一大帮人去赚了好多钱——以前，煤老板们买他们的画儿送礼，煤老板很直接的，哪个国画有名就买谁的，然后送给当官的。但现在一反腐，当官的不敢收，画儿不买了，鄂尔多斯的经济也撑不住了，人都撤了，鄂尔多斯就成了鬼城。

四月份打前战，我和杨波开车第一次去了鄂尔多斯，开了7个小时。正式开始画画，我是坐飞机去的。

五六年前鄂尔多斯最发达的时候，每天有好多航班，许多人到那儿去投资捞金矿，煤矿、天然气、房地产、城市建设，包括餐饮和旅馆……去晚了可不行。那时候连旅馆都定不着的。现在没多少人去，许多航班取消了，要搭大的航空公司从T3走，一天只有一班，早晨6点出发，太早了。所以我只能从南苑出发，搭以前的军用飞机，现在叫中国联航。

南苑机场永远晚点更不解释理由。军用飞机改成民用以后，霸气。好多人等飞机从早晨七点等到半夜十二点。一到那个机场，突然打回七十年代了，感觉文化大革命刚结束国营刚改制，吃个饭，爱搭不理的，能把人气疯了。

那次到了鄂尔多斯市是半夜，晚得一塌糊涂。

我对鄂尔多斯的第一印象很好。它是为五十年以后建造的城市，非常先进，所有的电缆都是掩埋在地下的，楼房相对中国别的城市也算好看。我觉得城市的总体设计不丢人，住着也会很舒适。那里也有娱乐，瑜伽馆、洗浴中心、电影院、商场，什么都有，但经常是空的。

鄂尔多斯的两万人口主要是公务员，或者是围绕公务机关的服务人员。人也都是东胜过去的蒙古族，或者是牧区的人进了城。人们很守规矩，街道干净卫生，吃饭排队都是不乱的。那么大面积没有一个人乱停车，没有一个人闯红灯。见着行人肯定要避让，老远就停车，跟外国人一样。

那儿的人很爱那个城市。

鄂尔多斯，图片/CFP

二

第一次到鄂尔多斯，我待了四五天，绕着城市到处走，选择画画的地方，同时在想画什么。画画永远这是俩问题，画什么，怎么画。

晚上太阳没有了，我在街上冻得哆哆嗦嗦，人家的城市很干净，我会受它的感染。喝完水的瓶子在北京我“哐”就扔了，在那儿还找个垃圾桶。垃圾桶边上正好有个骑小电动摩托的小孩儿，他跟我说，你是刘老师吧？我一看，小孩儿干干瘦瘦的，穿得很少，也冻得哆嗦。我估计他是画画的——不是画画的谁知道我啊。我说你是画画的吧？他说：“是啊，你是刘小东老师吗？我真不敢相信。”我说那就上我住的饭店聊会儿天儿吧。

他在路上哭了。后来他告诉我，第一是见着我哭，二是他刚跟女朋友吵完架——他正生命特低谷的时候，见到一个他崇拜的老师。

一到酒店，大街上特别热闹，我看他车筐里有小米，大葱，肉，就说你车筐里东西拿上去聊会儿天，他说不用，我们这块儿没有人偷东西，车也不用锁。这对我是个教育，一下我就哎呦，对这个城市肃然产生爱。因为他说没有小偷，在我们这儿最可耻的事情就是偷东西。

这应该有蒙古族的影响，因为游牧民族从来不知道怎么锁门，他们搬到城市以后也是。我突然觉得中国人除了汉族，哪个族都挺好的，新疆维族也挺好的。真是这感觉，抱歉。

这个小孩叫张晓军，汉族，他在湖南上的美术学院。他知道我要来这儿画画，就说再来就不要住酒店了，太贵了，住我那儿，我那儿挺大的够你们住。我当天晚上就跟着他去他那儿了。

张晓军住的是过去给公务员建的联体别墅，一家3层的小洋楼儿，条件非常好，就是没装修，因为他是租的。我想一想说就住这儿吧，住在当地一个朋友家里，很好开展工作，而且他也非常令我信任。

后来我好多画儿画的都是张晓军和他女朋友——他和女朋友又和好了，小年轻儿就这样。我大幅画画蒙古族的一男一女，中间也加了一个张晓军，因为我觉得很动人，他很干净。

在鄂尔多斯，张晓军没工作，想当艺术家，虽然没有任何可能性，可是他也有艺术的野心和头脑。我画画的这两个月有可能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两个月。

张晓军是学国画的，女朋友家特别有钱，看着男孩儿没工作，长得又单薄，一直反对。我一看经历跟我很像，我就老画他，像自画像。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很单薄，很可怜的样子，除了一颗野心什么都没有，好在我那个时代，野心还有土壤，今天有野心好像更难。我从央美毕业时说要当大师，结果发现只能当老师。张晓军他最后我估计也得去当老师。当地只有中小学，他只能当个美术老师。

我们住在晓军家，他把他妈妈请来帮我们做饭，做得非常好吃。他爸爸是牧区里化工厂的工人，他妈妈就是工人太太，在家没事儿干。我还去过他们家，在鄂尔多斯200公里以外，跟我的家乡金城特像。金城有个造纸厂，他们那里是个化工厂，专门造碱。那个地方挨着一片碱湖。但是现在工业很不行，生意很惨，当地就只有一些老人，这也很像金城。

人的命运是那么接近。

鄂尔多斯城里还有不少年轻人，年轻人一进城都不愿意回去了。画里那些蒙古族的年轻人都是通过张晓军找到的。我只要相信一个人，所有的事情都让他展开，我就是这样子，依赖一个点，认准了就合作，成不成就是他了，不成以后再换人。这跟爱情一样。

我画画搭棚子要占用一点儿草地，我知道到草原基本的礼貌是，要爱一根草跟爱一个人一样。铲了几棵草我就在棚子后头立个竹牌拜了两下，那会儿小军也跟着我拜。第二天他跟我说，刘老师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太少了，来我们鄂尔多斯不是为了攫取什么，对一棵草都很抱歉。我这也不是做作出来的，我真的是个善人，去哪儿都怕影响人家生活。其实你要知道人都是这样的，爱一棵草和爱一个人同等态度的时候，这世界就跟你打平了。不要想害任何人，任何人都有善根的。这种情感使我这批画儿有接地的一个点。

《小军和秀灵》作品图片 ? 刘小东工作室 2015 布面油画 35 x 40cm 艺术家收藏

三

我想画游牧民族在城市里骑马，这是一个基本点。

有了基本点，我就开始找牧民和马。首先考虑马，200公里以外有牧民，可是200公里要把马拉过来，马在途中可能就累死了。而且我不是为了还原蒙古族的生活，只是要画蒙古族和蒙古马。最后通过张晓军，我们在50公里外找到了给游客骑的马。

我在一大堆马里找了两匹相对狂野的。然后在一堆蒙古人里我一看，那个人骑马骑得好长得帅，就是他了。

本来我想要两匹马，马场的蒙古老汉特好，说饶你一匹，给你拉三个。临走他紧握着我的手说：“再需要马就找我”。那个马场里好几百匹马全都是他的。

鄂尔多斯管理很严，连卡车都不让进，卡车里再拉着马更不行。要把马牵到城里来，我就得跟宣传部门打交道了。他们不太知道我，但张晓军跟他解释，他们上电脑一看，哎呦这人很有名。然后就好使了，名人非常好使。

最后，大卡车运了三匹马进城。

我找的马都是毛特长，特野的那种。我觉得梳得干干净净的那种太难看了。结果这种马不让人骑，还得驯。蒙古老汉说驯马得他儿子来驯，他儿子现在在城里当警察，还得等俩礼拜。那我就根本没法画了，我说，你帮我想想办法？他跟我交情挺好，最后他怎么驯呢？他把一匹马饿了两天没让它吃东西，它就听话了，但是那马一到城里就趴下不动，饿得没劲儿了。所以有一张我就画马趴那儿。

这次在鄂尔多斯画画，我就想追着我的眼睛走。草原的颜色非常亮，阳光下云彩特别好看。

几张小画我是用丙烯画的，因为我想画成钢笔水的颜色，有点儿对逝去的农业社会的怀恋。钢笔水容易褪色，我就想个办法用丙烯调成蓝色。我太喜欢那种蓝了，很忧郁。

第一张大画的地点我选了体育场。因为要召开全中国少数民族运动会，鄂尔多斯建了三座大型体育场。体育场外观有点儿像鸟巢，而且是在荒凉的草原上，像UFO的起落架。我觉得这个景观很震撼。

第三张大画在山坡上取景，就在马岩松设计的博物馆下边。那个博物馆当地人叫大土豆。这张画前景有马和人，是夜景。我以前从来没画过夜景。对我来说，对着夜景写生是很刺激的。

画一张画也是很严肃的，我选了一个地点，就会在那里坐一天，白天中午晚上都在观察。天快黑的时候，路灯亮了起来——他们的路灯非常贵，一柱20万，是水滴形的。当地人说，这叫鄂尔多斯之泪，“经济下滑，伤心了”。那个灯一亮，我就想画。

我画画，围观的人很少，因为城市里没人嘛。画这最后一张夜景是在市中心，五六点钟那会儿好多人在看，有人打篮球，也有人从博物馆里出来。但是天黑之后，一个人都没了，我在那儿画画，身边只有无数的蛾子。

《空城记 03》作品图片 ? 刘小东工作室 2015 布面油画 250 x 300 cm 艺术家收藏

四

鄂尔多斯也有美食广场，城里人凑热闹，都上那儿吃饭去，人挤人。它有点儿像国外一个镇子的市中心，除了那一块儿周围都是黑的。

到半夜11点，就全城是黑的，连路灯都关了，省电。有一次我们在城边10多公里以外的蒙古包里吃饭，喝大了。喝到一两点钟往回走，当地的哥们儿开着车回来，穿过了整个鄂尔多斯还不知道，多开了二十多公里。鄂尔多斯城市建设得挺好，街边儿上的空楼都给装上窗户，白天看是整整齐齐的，晚上就是一片漆黑。真是鬼城。

这次跟我去鄂尔多斯的助理还是旭子和诚子。我们每天一回来也不说话，各自在房间里头拿着手机看。这里晚上没有娱乐，啥都没有。也有洗澡的，但是挺贵。别的花销很便宜，洗个澡要500块钱，因为搓澡啊，搓盐啊，那么多热水，没有人，就没人摊成本。

张晓军租的别墅300平米，一年的租金加取暖费，才一万七 。小区里还有很好的俱乐部，可以健身游泳打台球打高尔夫，非常高级。鄂尔多斯是为一百万人口设计的城市，现在才住了两万人。那里的居民说刚来的时候开始不适应，之后就不愿意搬走了，因为太舒服。空气好，饮食好，服务也好，各方面都好，像共产主义，就是人少，工作机会少。

如果让我去鄂尔多斯生活，年轻的时候可能不，现在我完全可以。我觉得一个人的寂寞挺美的。我特别喜欢鄂尔多斯这个城市，但是唯一稍难过一点的就是，那么大个城市为这点儿人服务，成本太大了。鄂尔多斯就是中国的迪拜。当年打出的标语也是“欢迎来到东方迪拜”——这就是鄂尔多斯。

《空城记绘画摄影 02》作品图片 ? 刘小东工作室 2015 照片上丙烯 41.5 x 50cm 艺术家收藏

五

鄂尔多斯2001年建立，它离东胜有四五十公里。之前这片土地上啥都没有，它是从无到有。

画第一张画的时候，我真的想好好画画鄂尔多斯的云。我发现云彩很难画，我以前没那么认认真真画过云。忽然风一吹，云哗就没了，哪儿去了？它形状变得太快，颜色也变得太快，天呐，气死我了。然后我就开始写歌词。

画画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写歌。这是我的浓缩呀。这首歌是这个项目的纪录片《全胜-K.O.》的主题歌《风光》。《全胜-K.O.》是全胜利的意思。农业社会全失败了，你再爱它也没有用，失败了，没有了，城市化绝对压倒性的胜利。KO，完胜，没有二，没有任何商量的完胜，就这意思。有什么好商量的。

大片的农地和牧场被占有，变成楼房，这本身就是令人痛苦的一件儿事儿。至少我很痛苦，因为水泥是没法恢复的。更揪心的是草原变成煤矿。

从鄂尔多斯到榆林这条线，全是露天煤矿。那煤矿之大型难以想象，一家接一家。看着它们，你突然会想象中国的所有名山大川都是人工造的，也许挖金矿挖出一个泰山都有可能。一座山是很容易被移走的，一片湖是很容易造出来的，几座山再堆高点，就成了高山峻岭，喜马拉雅山都可能这么造出来。那个速度之快，非常恐怖。

这里原来都是草原，有很多自然的湿地湖泊，那些草不是蒙古大草原的高草，都是矮草，很难再生，非常有营养，羊吃了特别肥。

盐碱地的草啊，都一缕一缕的。原来都是好地方。

有一个朋友今天来电话，说他们电视台想来拍这个项目。我告诉晓军，你跟他说好了，我这个东西不是百分之百歌颂鄂尔多斯的。它背后有城市化的问题，比较复杂，我怕政府不见得很满意。我来画画是个人行为，我不怕，你来我配合你，但是政府不高兴，你这中间人就有政治风险了。

我去鄂尔多斯之前也考虑了这点，因为鄂尔多斯是个比较敏感的城市。其实政府部门也比我们想象的聪明，他们说，反正以前别人叫我们“鬼城”时，我们很不高兴，但现在说多了以后突然变成好事儿了，因为一说鬼城就是我们，以后会有很多人来旅游，来看看鬼城什么样。某企业集团的书记问过我一句话，你觉得是鬼城好，还是你们拥挤的北京好？这是个很好的问题。

我去过很多地方，一般地方上的人都是拥抱城市化带来的方便。但鄂尔多斯有一个年轻人，留学美国回来，英语说得呱呱的。他喜欢牧场，他有4000亩土地，他说“我是大自然的主人，谁比我牛逼？”但是他娶不到媳妇，连女朋友都没有，没有一个女孩儿愿意跟他好。没人愿意跟大自然生活。

其实是这种痛苦可能只是知识分子才会有。知识分子都是为地球担忧，因为他知道除了人以外还有一个东西更大。

每一个项目完成之后，我都会有一点儿不一样的认识。毕竟第一天来和两个月以后走，感觉完全不一样。这次我想尽量画得客观一点，因为确实“鬼城”是个负面的名字，这对人家是不公平的。我要对得起我的良心，不是说我不爱这个城市，而是我其实考虑的是背后城市化的代价，以鄂尔多斯为缩影而已。我对鄂尔多斯没有任何意见，我对它是有爱的，我希望我的画对得起这份爱。

刘小东在北京的工作室。摄影：朱墨

《全胜-K.O.》的主题曲《风光》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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