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弱我有理」?不,伤人又伤已

知乎日报 王雪岩; 315℃ 评论

「我弱我有理」?不,伤人又伤已

图片:Yestone.com 版权图片库

王雪岩,说心理,要用听得懂的话

在我们的文化中,“保护弱者”是美德,所以在很多时候这是被推崇的一个做人原则,当这个原则运作时,如果缺少一些必要的界限来保护,就很容易混淆了保护与伤害之间的界限,反而造成了工作、生活中的困扰。混淆之处在于,很多时候事情看起来是一个样子,隐含的内容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很多时候,剥夺是伤害,但有时候,给予也是伤害。所以,什么情况下应该提供保护,以及什么样的方式可能是保护,什么样的方式可能隐含着伤害,就有必要去多一些理解了。

比如前些年搞得沸沸扬扬的对贫困大学生的公开捐赠,当大学生获得帮助时,也感受到了屈辱。当然这个例子很典型,但也清晰的揭示了施助方与受助方在关系中的不对称性,这个不对称性的存在,有可能会成为伤害的来源,比如施助者用帮助他人获得自恋的满足,从而导致受助者的自恋受损。再比如在家庭中,妈妈生怕孩子做家务耽误时间,于是孩子几乎没有参与家庭工作的机会,一旦孩子长大步入社会,才发现对孩子来讲,有时候承担独立完成一件工作和任务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他可能根本就没有动力去凭自己的努力去搞定一件事情,因为他早已习惯于来自妈妈的照顾,当然,也有可能是限制。所以,这种情况下,保护也成为了剥夺,孩子被剥夺了学习适应社会,学习承担责任的机会,被剥夺了发展创造性能力的机会,当然,潜意识中孩子可能还承担了另外一部分功能:孩子是缺少能力的那个人,而母亲是很在能力的那个人。所以当孩子被当成弱者,被“保护”起来的时候,很可能孩子也成为了不得不接受被轻视的那一个。

与提供保护相对应的,是期待被保护。当然,这是我们人类内心普遍存在情感需要,因为“被保护”很多时候是与被爱、被接纳相联系的。就是因为这是一个普遍需要,所以有时这个需要背后的不合理性就会被隐藏起来。当然,不是说这个需要本身是不合理的,而是说,有的时候,这个需要被用到了不合适的环境、对象,或是场合。比如,有一个员工在工作中常常感觉被领导安排了太多工作,所以常感觉被领导欺负,可是如果仔细观察起来,又发现接受的任务与其他同事差不多,所以,在这个员工人内心,“被欺负”的感觉是真实的,但是这个真实的感觉并不是来自客观现实,而是来自这个员工的期待:期待自己可以在工作中得到多一点照顾,多一点特别对待,当现实并不是他期待的那个样子,伤害感就产生了。因为上司真的不会提供父母一般的照顾,因为成人的世界里,需要是彼此都有承担自己的社会责任的能力,也就是说工作关系,并不是一个照顾弱者的关系,而是贡献能力的关系,因为这是成人的世界,不是父母与孩子的世界。但对有些人来讲,不被照顾本身,就已经会感觉被伤害了。

前些天我发在知乎专栏的一篇关于保护人际边界的文章引发了许多反对,甚至是激愤的声音,因为在那篇文章里我谈到自己请一位保姆帮助做家事时遇到的一些困难,因为工作原因,我与她提前一天确定我可以开门的时间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段,但她在约定时间之外到来,所以我无法为她开门。这件事被很多人留言,责问“和一个保姆谈什么契约关系”,“拿保姆不当人”,等等。后来有一个朋友评价说,“感觉许多人都是秉持着’你弱你有理’的观点在指责”,于是我返回头去看那些评论,的确有同感,似乎很多人在读文章时心里就已经埋了一个假想敌,一旦涉及到雇佣关系,就会将关系置于对立与伤害的前提之下。实际上,恐怕恰恰是那些责备的声音背后,隐藏着对“保姆”这个职业从业者的轻视,保姆作为一个职业,也许的确看起来不如写字间的白领风光,但是那也的确是一个正当的职业,这个职业也会有自己的职业精神,这个职业的从业者也有权力获得与其他职业员工一样的信任,所以,当与保姆谈契约精神时并不是对她的刁难,而是对她生命最深处的尊重:将她放置在一个平等的关系里要求与对待,当然,这个平等的要求,可能也恰恰是许多人在成长过程中所缺失的体验。

经历过这件事情后,那些愤怒情绪引发我开始思考这件事:为什么现代社会中,会有那么多人的心里有强烈的“受害者”感受?这些感受将自己置于一个弱者的位置上,来控诉周围事物带给自己的伤害,但这样做的结果,却是常常将自己最终真的推到一个被伤害的位置上。因为,当我们对周围心怀戒备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我们会防备伤害的来临,而这个防备又会引发对方防御,使对方可能讨厌我们,于是最终就真的出现了被伤害的结果。对于某些“受害者”群体来说,似乎这个社会上没有人可以信任,到处充满了伤害与被伤害,有钱、有权力、甚至是有知识的人成为施害者的代名词,没有权力的人将自己感受为被压迫的人,随时防备着被欺凌和压迫。如果在我们的生存空间里人与人之间,个人与社会之间失去了基本的信任,那我们岂不是时时会暴露在受伤的危险之中?如果人生全部用来花在防备伤害和与强权对抗之上,那人生岂不是毫无乐趣可言?

我还记得小时候读书,小孩子无非是读些民间传说、童话寓言啥的,在那些民间故事里,几乎地主都是贪婪无度坏事做尽的,而佃农常常是充满智慧,不断教训地主的人。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心里就有一个信念:有钱人是坏人。等到长大后,再看到史料中说那些传说中的地主原型竟然是大兴一方教育的功臣,于是自己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位那些“坏人”。而这种情况,肯定不是个别现象,根植于童年的恨的种子,往往是影响人的一生的,基本信任的缺失,会让社会中人人自危。 对一个孩子来讲,安全感的建立是他将来发展健康人生的重要基础,对一个社会也是这样,当整个社会都缺少基本的信任感的时候,每个生活在这个社会里的人都可能变得焦虑和无助。

有时候,我们的社会文化本身就在传播着“弱者的愤怒”,因为我们的国家曾经历过那么多的战争和社会动荡,这些动荡打击到的是人生存需要里最基本的安全感,击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缺少安全体验的结果,就是视他人为敌人。这些创伤性影响不知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代谢完,在这些创伤没有完成修复之前,愤怒可以带我们远离虚弱感、伤害感的折磨,但是这样的愤怒,并不能真的改善我们的生活。“我弱我有理”虽然可以让我们的愤怒有了一个看起来合理的释放,但是那会更加破坏信任的建立。信任的建立是基于安全的、爱的体验的,当我们只能用愤怒来保护自己的时候,传递出去的伤害也会带回来更多伤害。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只要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上,就会被裹挟着进入那个社会的整体状态中去,社会作为一个系统,在这个系统中的任何一个点上发生变化,都可能会引起整个系统的变化,所以,我们作为个体,不管我们做什么,最终都可能带来整个社会的某些改变。所以,社会创伤的代谢,其实是落在每一个人肩上事情,当我们能为社会负责的时候,其实最终受益的会是我们自己,而这个为社会负责,其实可以从解读自己、管理自己开始,比如放弃“我弱我有理”的内在信条。

在生活里,弱,的确可以带来一些额外的好处,比如吸引到帮助、关心,但是,如果我们潜意识里将弱当成自己的资本的时候,麻烦就来了。我曾经参加过一个小组,在那个组里,有一个组员讲到自己作为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如何难以获得家里的资源,当他最早讲这些的时候,大家给了他很多支持和理解。但是随着小组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当他再讲到这些的时候,组员会越来越躁动,越来越不想听他这样讲,于是他变得很愤怒,对着小组发脾气,感觉大家都对他不好。这样的时刻,生动的呈了他在他的家庭中的状况:弱,成为他迫使家人照顾他的资本,如果得不到照顾就会用愤怒来胁迫家人,事实上,并不是家人照顾他少,而是他期待得更多,他的伤害感并不是来自现实的不足,而是来自他内部的失望。但是,当他无意识中用对待家人的方式来对待小组成员的时候,他的方式失效了,每当他重复他的方式的时候,组员都不再理会他,这迫使他不得不试着用友好些的方式来与组员互动,慢慢地,他也感受到,当他对别人友好时,他也收获了更多的友好,经过几年的努力,最终他放弃了“我弱我有理”的方式,过上了心灵自由的生活。但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在我这些年的临床工作中,“我弱我有理”是非常常见的一种解读模式,而陷在这个模式脱不出身的,也大有人在。这个模式带来的,是生活一团糟。

如果单纯从心理学角度去理解,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我弱我有理”存着短暂的合理性,这就是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在那个时候,孩子为了处理因为柔弱而不得不承受的危险体验,他会动用一个叫做“分裂”的机制,把满足自己的感觉为好的,不满足自己的感觉为坏的,这样,在他的内心就可以把好和坏做一个分离,他只要把坏的投射出去,感觉坏的都是别人,就可以保护自己感受自己是好的,是被爱的,是安全的。但是如果这个孩子成长得不够顺利,一直停留在采用“分裂”来处理外在现实的状态里,就会成为病态。从分裂发展到整合,只是孩子在生命第一年要完成的巨量的工作中的一小部分,他要面对和学习处理的“危险”还有很多很多,这些危险既有现实性的,也有因为孩子的弱小而在内心感受到的,这么柔弱的生命,只能依靠父母的良好照顾才能生存,所以,当然是“我弱我有理”。但是,孩子不会永远是孩子,如果他在形体长大的过程中,心理的长大没有跟上,就可能成为一个停留在“我弱我有理”状态的成人婴儿,那就会变得很糟糕。

孩子在成长中还会经历另外一些艰难状况,比如当孩子意识到母亲(最初局部客体:乳房)是那个既能提供给自己保护又能为自己提供食物的重要客体时,他就会渴望得到母亲那些好的东西,但有时又不能被完美的满足,于是就变得失望和愤怒,于是就会试图破坏那个好的客体(咬痛乳房等),这个过程叫做嫉羡,如果嫉羡被修通,这个孩子就可以发展出感恩的能力,就会更有能力从母亲身上吸收爱的感受,吸收爱的能力越多,孩子越满足,成长也会更健康。但是如果嫉羡没有被修通,就会带来很多问题,比如在成人生活中愤恨于别人拥有好的东西,如果自己不能获得,就宁愿去摧毁别人的拥有,哪怕自己也并不能从中获得好处,这同样会成为“我弱,我有有理”。

“我弱我有理”其实也代表了早期正常分裂过程没有很好的完成,当“好客体”与“坏客体”无法正常分裂时,带来的影响,就是“混淆”:好坏混淆,对错混淆,人我混淆,情绪与事件混淆…….这种种的混淆带来的,也不仅仅是人际关系中的困难,这种混淆甚至可能会影响到这个人所有的生命状态,比如获得结论困难,或是清晰思考能力紊乱,因为混淆带来的是内部边界缺失,所以当一切都处在一团乱麻中没有各归其位的时候,思考的能力自然会受限。所以,“我弱我有理”呈现出的,也是心理边界的缺损。

这于是又会引发另外一个思考,对“我弱我有理”的人,到底应该怎么处理?对于一个有足够心理能量的人来讲,拒绝这个“弱者”的不合理期待,是最爱他的方式,就像前面讲到的那个小组成员。因为那可以帮助他理解现实,帮助他发展心理边界,而心理边界的健康是这个人各种社会功能健康的基础中的基础。当然那也意味着要承受来自“弱者”的攻击和愤怒,这其实是心理咨询师们每天都在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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