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故乡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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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要杀猪,这是极其隆重的事情,同时也是极其热闹的事情。儿时,农村有超过一大半的热闹是为孩子准备的,杀猪便是其中之一。记忆中的故乡一直沿用最原始的杀猪办法,杀猪前找一块好案板临时支成一个猪案,猪案下置放一个接血的盆,旁边放一个盛满滚烫开水的大瓮,瓮旁边则是一个用来晾肉的支架。简单的准备工作做完之后,几个力气大的青壮年将一头猪从猪圈撕扯上案板并固定起来,屠夫用早已磨得光亮的刀子捅入猪的颈动脉,瞬时鲜血喷薄而出最终流入盆中,随着鲜血慢慢流尽,猪的惨叫声也慢慢停下来。接下来屠夫开膛破肚,取下猪尿泡扔于我们,莞儿一笑说:拿去玩!屠夫早已习惯了这等事情,他知道孩子们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等着这枚猪尿泡。得到玩物的我们自然会兴奋地离开,而这枚猪尿泡也会变成足球被我们在村庄道路上踢来踢去玩上几天。好不开心。然而,今天我要说的却不是这杀猪的精彩场景,亦不是猪尿泡这等童年玩物,而是那盆不起眼的鲜血最后变成的美味——血条汤。

长武人杀完猪,在猪血未凝固之前拌上面粉,加上食盐以及适量的水,搅拌均匀,擀成薄面,刀剺成条,然后放入蒸笼蒸熟,抹上清油晾干,最终形成血条汤的主要食材血条。待到要做血条汤时,把备好的干血条放入滚水锅中如方便面一般煮泡,少时,加入大油、调料、佐菜等等煮滚,即可食用。舀一碗血条汤,就一个白蒸馍,再配上一盘三代王凉菜,怎一声“聊咋咧”能够诠释。你很难想象就这么一个以血为主料的食物竟然是我们长武人招待宾客最高规格的饭食。早年间,这种饭食只有在红白喜事或者逢年过节才能吃得到,其他时间即便再有钱也难觅其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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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条汤其实是一种面食,而家乡人却习惯性叫它汤。既然称为汤也有其道理,毕竟血条汤一半是面一半是汤,食用时还会习惯性的泡上馒头。看,这血条汤其实也是一种“泡饭”,是关中人固有的一种吃饭方式。虽然我早已想不起自己吃第一碗血条汤是在什么时候,但这种味道早已成为我心中最深沉的家乡味道,忽然有一天我开始向自己发问:在这个文明的世界里,家乡的味道为什么一直还能保持着最纯正的噬血性格?

为了这个问题我多次回乡探访,也曾与一些年长的乡贤交流,得到的信息极少。曾有一度这个问题让我感到沮丧。直到我写《塬畔的窑洞胡同》一文时才忽然惊醒,这应该是家乡人珍视食材的最佳表现。那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古老年代,家乡人选定了沟壑峪口,挖下了窑洞,建好了院落,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普通生活。虽是农耕区,先祖们还是会养一些家畜。在为数不多的几种家畜中,唯有猪是专门为食肉而养的。想想看,一年到头废了好多食物就为了几百斤肉,吃的时间有限,吃的人数有限,那不算是一个划算的买卖。某日,当一个屠夫将其光亮的刀捅入猪的颈动脉时,一个巧妇忽然心生一计拿出脸盆接下了猪血,和面做汤,让更多的人享用到了这头猪带来的口福。或许,这就是第一碗血条汤的来历。困苦的先祖想让自己一年的辛苦让更多人受益,或者更直接点的说是让这汤腥持续的时间更长一点,于是想出了这么一个空前的主意。

也有人说长武自古就是边关之地与塞外之地来往过密,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个过渡区,这个过渡区不仅仅是文化、地域等,还是饮食的过渡区。血条汤的存在便是温和的关中面食区与豪放的塞外肉食区的一个中和过渡。而另外一种说法则跟我前边遐想的基本一致。家乡自来贫苦,乡亲们舍不得丢弃一点点食材,于是诞生了血条汤这样一个让今人回味无穷的家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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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条汤的来历早已模糊难查了,年长的乡贤不知道,我们这些晚辈更少知道。不过,我翻阅资料时还是看到了这样一个历史故事:

话说隋末唐初,李世民曾率军讨伐薛举、薛仁杲父子于浅水塬,时值寒冬,又逢腊月,天寒地冻,将士们只能啃食干粮,没有菜品更谈不上荤腥。军中伙夫想为众将士改善伙食,却因军纪严明不可扰民,亦不可拿群众一针一线。无奈之下,有伙夫发现当地百姓杀猪宰羊的血全部丢弃不用,便寻来猪血和面制成面条,加入热汤泡着干粮吃。一顿过后,三军将士立刻血脉通畅,精神焕发。后来经过民间改造,最终形成了如今我们食用到的血条汤。

关于这个传说我持否定态度。浅水塬大战虽是李世民亲率三军于家乡浅水塬上打的没错,但历史记载的时间为唐武德元年(618年)六月至十一月,也就是说隆冬季节天寒地冻没错,但又逢腊月就不那么精准了。既然不是腊月,那一定不是大面积的杀猪宰羊了,即便有几户人家过个红白喜事杀猪宰羊,那点血也不够慰劳三军将士吧。故而,我认定这个故事是杜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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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说有一种味道叫做妈妈的味道,那是我们习惯了妈妈做菜的手艺。其实还有一种味道叫做家乡的味道,这种味道比妈妈的味道来得还更为深沉,因为这种味道是一种移动的故乡,更是我们与故乡之间最为坚实的纽带。游走他乡多年,回到家中每每能吃上一碗血条汤才觉得真正回了趟家。有时候十分想念家乡,自然也会打开厨房自己做上一顿血条汤来涤荡我思念的心绪。纵然家乡还有很多美食,一直以来,我都坚信血条汤是唯一一种永驻在每一个长武人内心深处的味道,这种味道虽然听上去有些许血腥,却最能慰藉心灵。

2015年10月25日于火烧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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