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来干燥的北京，意外迎来个多雨的年份。隔几天一出门，抬头发现又是一片淅沥，生生把铁面无情的帝都，润成了潮漉漉的南国。
夜里，陈醒从排练场出来，一阵冷雨灌进衣领，他情不自禁裹紧了大衣。看看手表已经过了零点。陈醒掏出手机，打开叫车软件，然而看来周围用车很有些紧张。也是，这般阴雨天，车少，人又懒得走路。陈醒叹口气，点了“拼车”按钮。
没多一会，一辆红色大众开过来，陈醒刚上车，司机师傅就自顾自聊起天来：
“哎，我说这个拼车吧，看起来方便，其实麻烦的咯！接两拨乘客，经常容易争起来，先接谁啊，先送谁的。我们现在赶去接另一单乘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陈醒不知说什么，就出声笑了笑。声音干得让他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话剧演员。他看着车前窗上荡来荡去的雨刷，心不在焉地想，是啊，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二
“对，你看，还有这种情况。有些乘客啊，就像你今天这个，慢！等好久也不来。先上的乘客就等急啦，就不愿意等了。一来二去的，又得起冲突。”车子在约定上车地点等了好久，还是没见那另一位乘客的影子。司机师傅有些沉不住气了。
“没事，我不急，慢慢等吧。”陈醒把手插进兜里，又抽出来。车内暖气很足，陈醒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一阵冷风灌进来。夹着些许清爽的雨意。
“不好意思我来晚……”女孩的声音像被谁横刀切断在半空。
“柳……梦？”
“陈醒！”
可不，这漆黑而带着一点点俏皮的瞳仁，不是柳梦，还能是谁？
“好久不见啊。”陈醒苦笑下。
生活可真是会开玩笑啊！当年分开的时候，陈醒在心里设想过无数种偶遇的可能，他想，只要其中一种成真了，他一定会冲到她面前抱住她，告诉她他不走了，他们重归于好。然而那些设想终究只停留在想象阶段。陈醒没想到，一年后的现在，就在他几乎快要忘了那段往事的时候，竟以这种方式偶遇——前任。
三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的文字，一般来说，十有八九你也会喜欢这个人。因为以一般作者的笔力，是没办法在作品中完全摆脱自己气息和特质的，所以，文字，有一半也是作者本人。
然而喜欢文字，乃至喜欢作者是一回事，但因为文字爱上作者，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陈醒有很多喜欢的作者，有几部演过戏的编剧，他也蛮喜欢。可他从没想过会因为文字，而对一个人一见钟情。
这个人便是柳梦。
他们的相识，起源于一封豆邮。
一年多以前的某个晚上，陈醒演完戏回到家，习惯性地打开豆瓣，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最新的剧评。短评倒是有几条，虽然不多，但清一色都是好评。大概因此心情不错，陈醒看到自己新增了个关注者，竟顺手点进她的主页——其实通常来说，演出过后，很少有人会关注到陈醒的豆瓣，要说能多几个粉丝，一般也是微博。但即便如此，陈醒也还是习惯于莫名的高冷，很少会看自己为数不多新关注者们的资料动态。因此，那天点开柳梦主页的行为，可以说是意外中的意外。而美好的意外，我们往往将它称为——缘分。以此来强化无中生有的美好。
柳梦是个作家……或者说作者吧，毕竟不怎么红。写些冷冷清清的小故事，情节都挺淡，但蛮有风格。重要的是语言，特色极其明显：句子通常不长，有时省略主语，前后句事物跳跃很大。看着看着，仿佛就透过其中看见作者跳脱的思维，然而又是一种静态的跳脱，突兀但不粗野，反而有些清冷的俏皮。一个故事读到一半，陈醒眼前已经浮现出柳梦的形象——有些灵气，有些俏皮，一低头总有不少小心思……
真的，看过那么多不同人写的字，但从来没见过文风这么鲜明的，鲜明到你能感觉到作者的存在，仿佛就在你近旁。
陈醒突然多了个每天无数次翻一个人社交网站的习惯，而这个习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四
实话说，第一次见到柳梦时，陈醒多少有些失望的——相较于他的想象，柳梦五官未免平庸了些。但陈醒可不是那种只看外表的肤浅家伙！趁两人打完招呼的时间里，他已经把心态调整了过来，安慰自己说，他毕竟是个演员，见过漂亮女孩太多，眼光高才会有刚才的落差，怪不了柳梦。这样想完再看她，就觉得和自己原来想的其实也没太大差别，也是个那样一个周身透着灵气的女孩。
于是，没多久，陈醒就把柳梦的灵气吸到了嘴里，再不久，吸到身体里，最后，他直接把自己房子转租出去，打包行李，搬到了柳梦家里——因为柳梦懒得搬家。
那段日子多好啊！好得完全看不出瑕疵，好到很久之后，陈醒再回忆起来，还是忍不住为其动容。那时候如果有人告诉陈醒，有一天他会从那里不辞而别，陈醒绝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五
陈醒离开得很突然。
柳梦早上出门上班，陈醒还给了她一个甜蜜的吻别；晚上再回来，他就已经不见了。房间里变化不大，陈醒只带走自己的日常用品，看起来像仓促的落荒而逃。柳梦最开始还没想到这是不辞而别，然而始终电话不通，微信不回，连续几次过后，电话成了空号，微信则开启了好友认证。柳梦开始慌了，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最后，在只剩她一个人的房间里绝望地晃了一圈之后，她一头栽倒在床上。
就在鼻尖碰触床单的一瞬间，柳梦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侧过头，果然，电脑是开着的。
几个小时前，陈醒坐在柳梦的电脑前，不小心打开了一个文件夹，然后，全身就僵住了。
那个文件夹，是一个女孩的日记集。然而，那个女孩，却不是柳梦。
在那些日记里，陈醒发现了他喜欢的每一篇柳梦的故事，只是和他看到的不同的是，这个文件夹里的每个故事前面，都有段心情记录，关于故事的源起，和细节里的小心思。写这些故事的女孩患了血癌，她除了写故事，还会每天记录自己的病情。日记写到后面，她病情越来越重，终于有一天，戛然而止。
后来，柳梦拿到这些故事，署上了她的名。陈醒想。
毕竟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陈醒一动不动坐了足有一小时之久，后来，像是被谁突然泼了盆冰水在头上，他清醒过来，飞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逃也似得搬了出去。
六
“最近还好吗？”柳梦带着一丝轻盈感关上了车门。
“好，好的。你呢？”陈醒使劲往座位另一边坐了坐。
“我，说不上好坏，但过得肯定让你意想不到。”
“哟，你们两位是之前认识还是特意约好呀？我们先去送……”司机师傅饶有兴趣地看着旧情人重逢的这一幕。
“不用了师傅，我原来的目的地不去了，把我送到和他同一个地方就好。”柳梦侧过头，笑着说。
“诶……”陈醒张嘴想打断。
“别打岔，先猜猜我这一年做了件什么厉害的事？”
“嗯？……出书了？”陈醒随口敷衍道。
“我去治病了！”
“……治病？”
“嗯，说来吓你一跳，我有两重人格！平时是你见到的这样，然而一犯病，我就变成个以为自己得了绝症的小姑娘，不停地写日记，还把这个我写的故事复制过去。后来情况严重了，那个小姑娘，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陈醒愣了足有两分钟才说话：
“那不正好，这个人格就消灭了？”
“是啊，如果我没经历过，一定也会这么想。但那小姑娘可没这么简单呢！后来我再变到她那重人格，你猜怎么着？”
“嗯？”
“我就会昏睡过去，以为自己死了！”
“哦，这……”
“有次回家犯了病，爸妈以为我出事，带去医院检查，哪里都没问题呢。后来辗转许多医院，费了好大劲，总算搞清楚是多重人格的问题。所以这一年跑来跑去，都在治病。”
“治……治好了吗？”陈醒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哆嗦。
“哪那么快，倒是越来越严重，隔半天就昏死一次呢！”
“啊……”
“逗你啦，”柳梦笑嘻嘻地在陈醒呆愣的表情上捏了一把，“好多了，放心吧。”
“哦……”陈醒默默转过头，看向车窗外不甚清晰的夜色。
水流打他面前的车窗上滑过。
其实陈醒的吃惊，并不是因为柳梦的病情好转或加重。一年前他先是爱上文字，然后因为文字爱上这个女孩，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极了。然而他没想到，那些文字竟是出自别人之手，而他爱的这个人，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剽窃者。没了那些文字，柳梦还是柳梦吗？陈醒不敢想，只能逃离。刚分开那些日子他总会想起她，但总之，不能回头。他知道的。
车子猛然一停。
“不下车吗？”柳梦已经站在车门外，巧笑倩兮看着陈醒。
陈醒这才反应过来，已经到了自家楼下。他愣了愣，终于在柳梦头上张开自己的伞。
她把头轻轻靠到他肩膀上。
“柳梦，一年前的事……对不起。”
陈醒说。
七
“喂，老爸？最近有没有找到可以用的作家？……哎我说，你别总是找那些写莫名其妙东西的家伙，写什么严肃故事，思考人生思考文学思考哲学的，我抄他们作品，红不了的！……嗯嗯，越低俗越好啊！谈谈恋爱打打炮，看得人多着哩！对，最好再感慨下生活，就要那种，全世界伤害我，我依然相信世界无比美好的感觉，诶，读者喜欢着呢！……啊，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说来也是惊险哦。上次我们搞死的那个小作家，我忘了删她那个写日记的文件夹，被我之前男朋友看到了！……嗯……嗯，不过没关系，他现在已经被我稳住了。再说，他最多也只怀疑到我的故事都是抄袭，还想不到我们正在消灭所有看起来能红的作者呢！要我说，这也怪那些文艺青年们矫情，你说那个小作家，就算为了找感觉，没事干嘛非要幻想自己得绝症了呢？真是死了都没人怀疑。……对嘛，等我红了，哦不，等我成为唯一红的、最红的作家，全世界的话语权都在我们这……”
柳梦打着电话，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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