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的时候,我成了一个孤独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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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路过城市中央的时代广场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错觉,这种错觉就像此刻的我并不是我,而只是从过去的某一刻穿梭而来的模糊影像。一股森然的幽寂感窜遍我全身,我就像个四处游荡的幽灵,不可触摸,也没有归宿。我的耳朵里充斥着喧闹嘈杂的声音,人声,商场叫卖声,汽笛声;我的眼里是闪耀的金属和玻璃的光,四面高楼压身而来,咄咄逼人;我闻到的是浓重的汽车尾气味,餐馆油烟味,路过的年轻女孩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我的灵魂与肉体相互撕扯着,仿佛在制造彼此剥离的痛楚,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格格不入。有那么一瞬间,我如同失忆了一般的站在广场上,四顾茫然。广场大屏幕里播放着一群年轻人举着饮料瓶子开怀畅饮的广告,画面上的年轻人正拧开瓶子,呲——这声音仿佛直击灵魂,就像被淤塞的时光猛然间喷薄而出。

2012年。

四年前的一场人间劫难把许多年轻人推上了一段非比寻常的求学路,在灾区亲历了那场百年难遇大地震的我也不例外。校园青春伴着颤抖没有开着花高歌猛进,回想起来只有懵懂和晦涩。四年后,大多数刚从高校出来的年轻人澎湃的热情就犹如洪水猛兽般四处奔涌,但仍有一部分年轻人会重新收拾心情,走进农场、养殖场、工厂。四年前榜上有名的荣耀在四年后化作了迷失在生活里的沉重,大学早已经不是一场可见回报的投资,或许仅仅只是一种不得存在的人生经历,也许这样人生才足够完整。延存了几千年的封建老旧思想在短短的几十年里并不可能完全祛除,重商轻农的思想依然大行其道。一句“乡下人”就生生的在人与人之间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农牧业成了永远都灰头土脸、带着动物粪便味儿、满身污垢的行业。

新闻又在报道毕业生人数再创新高的老新闻,没错,每年都是新高,每年都是就业压力累积到举国堪忧的陈腔滥调。四年的动物科学专业知识的学习并没有给我更加宽广的就业渠道,丝毫不乐观的就业前景让刚刚毕业的我就变成了一个孤独患者。我独自奔波行走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与乡村,在给好几家养殖公司和生产饲料的农牧公司投放了简历,参加完一轮又一轮千篇一律的面试,听到了一次又一次“我们需要有工作经验的员工”的说词之后,我才终于捏着拿到手里不足一个月的毕业证学位证和并没有什么用的荣誉证书进入了远离家乡的另外一座城市的一家乳品加工工厂。

那时是八月,我背着干瘪的行囊,通过面试后就在距离工厂不远的后山腰租了一间房子。一个简单的一室一厅带着狭小的厨卫,这对一个刚刚毕业的年轻人来说足够了。地方比较偏僻,不过为了方便上班我也没有想太多。这是坐落在半山腰上的一栋三层私人民宅,我住在一楼左侧的房间,屋外簇拥着茂盛的枇杷树和桃树,阳光无法穿透密林照进屋里,因此湿气很重。带我过来的房东老太太嘴里掉光了牙齿,整个脸颊都凹陷了下去,露出鲜红的牙龈,看上去有些吓人。她丝毫不在意我刻意保持出来的距离感,东一句西一句和我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老太太的女儿约莫四十岁,住在二楼,和我办完入住手续就上了楼,只剩下老太太带着她养的一条棕色小狗依然在楼前的小院子里絮絮叨叨。等我收拾好出门的时候,我看见老太太领着她的狗慢慢的走到小楼前不远的小山坡下面,钻进一座破破烂烂的窝棚里。我回头看了看小楼房的二楼,中年女人关着窗户,楼下环绕丛生的树木在阳光的照耀下影影幢幢。

那天晚上我忘记了准备蚊香,把自己捂在凉被里生不如死。空置了许久的房间里,蚊子们闻到血肉的气息就迫不及待的蜂拥而。满屋子密密麻麻的蚊子就像潮水一般的包围着我,我几乎无法探出头呼吸。这栋孤零零坐落在半山腰的小楼房距离城市很远,距离商店甚至小卖部也很远,要买任何东西都极不方便。我开始后悔自己一时懒惰所作出的决定,最后实在忍受不了打开灯,封死了窗户,关好了门。灯光照耀下,屋子里的蚊子一团团的飞舞着,嗡嗡嗡的声音与屋外蛐蛐的叫声交织在一起。我跳起来甩着巴掌打死了一堆堆的蚊子,手掌上黑乎乎带着血色一大片,然而更多的蚊子依然让我应接不暇。一切都是徒劳的,我关了灯躺在床上,一晚上都在不停的抓挠中迷迷糊糊的度过。早上醒来,发现新买的凉被上全是斑斑血迹。

第二天,我就进入到这家工厂的车间里开始实习。招我进来的部门领导带着眼镜,一脸斯文的样子,但是头上却秃了顶。我以为他是这家公司的人事经理,但实际上只是新设的部门主管,导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正确的称呼他的职位。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带着眼镜的部门领导也是刚刚从一个大的饮料公司跳槽,或者是被挖走,而我们被招进来就是给现在的乳品公司正在计划筹建的另一条生产线做品控人员筹备。和我一起被招进来的有一名男同事三名女同事,我们都被临时安插进原有的乳品车间里从事质量检查工作。她们大都和我一样,刚刚毕业,满脸懵懂,涉世未深。

乳品公司的车间生产的是利乐砖包的调味乳制品,就是超市里最常见到的那种方方正正纸盒装的酸酸乳、核桃花生乳一类的东西。公司没有养殖场,因此不生产纯奶。所有的乳制品都是通过采购奶粉然后加水复原调制而成的。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在闷热的配料车间里,由于没有办法降温,夏天室内气温常常高达四十五度,一走进去就犹如一头扎进了滚烫的火锅里。一群穿着脏兮兮的白褂子的大叔满头大汗的将一桶桶的香精、花生酱、糖一类的配料和并不多的奶粉倒进巨大的钢罐子。由于花生酱常常粘附在塑料桶里,他们便用金属器械敲击着塑料桶的底部,咚咚咚,节奏感极强,像极了乐队里敲打的鼓点。罐子里滚烫的混合液在叶轮的搅拌下,通过一条条金属管道输送到烧得滚烫的杀菌机里进行杀菌,再输送到灌装的机器里灌装成一盒一盒的乳饮料。乳品灌装机使用双氧水进行消毒,里面的操作员由于长时间处于充斥着双氧水的密闭空间里,头发和眉毛甚至眼睫毛都被漂得发黄,给人一种整个儿都是杀马特洗染吹的即视感。灌装机外,就是汇集着大叔大妈们的包装车间,喷了日期的乳品盒整整齐齐的顺着传送带出来,系着围裙的大妈们有条不紊地将乳品小砖盒装进大的包装盒里,再装箱运送,经过存放检查后就发放销售,一气呵成。

我的实习工作属于QC中的一种,负责监督检查整个生产过程中的各种与产品质量有关的关键环节,说得简单点就是按照HACCP原理来控制产品质量。这些需要实时监控的关键点并不多,但不容丝毫马虎,譬如调配好的乳品混合液味道是否正常,杀菌时的温度是否达到要求,清洗消毒用的双氧水浓度是否合格,包装好的产品日期标识是否正确等等。所以一整天我都需要穿梭在生产车间里,在忙碌的机器和人群之间来来回回,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

这家乳品厂没有食堂,早上晚上自然自己想办法,中午会给出一个小时的时间,让员工轮换着走大约十几分钟的路程,到附近的小餐馆里吃午饭。更多的员工会自己带便当,趁着空隙就餐。因此,一旦快要到十二点的样子,在包装车间里,在灌装车间里,我都可以看见大叔大妈们捧着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便当盒吃饭的热闹场景。尽管从食品卫生的角度来看这样的行为并不合适,然而现实并没有给我们更多的选择。

在最初的一个多月里,我和四名同事一起享受着实习生应有的优待,每天上班十小时,比起其他一线员工要少两个小时,更不用上一整个晚上的夜班,一个月还可以调休四天。当然在发工资的时候,我们五个年轻人拿着手里的一千两百块都愣住了。部门主管安慰我们说实习结束后情况就会改变,然而,在校园里的所有意气风发和美好憧憬还是没能逃脱在现实里支离破碎的命运,生活真实的样子就像狠狠的一巴掌,甩在脸上有些发懵,来不及难过。

那时候,我常常在六点钟下班以后,迎着后山的夕阳慢慢地往回走。一条并不宽敞的路从工厂的门口蔓延到后山顶上,小路四周生长着各类茂盛的树木野草,路旁还盛开着紫色的牵牛花。我的每天心情也如同着寂寥盛开的花朵一样,充斥着说不出的悲伤与压抑。走的次数多了才发现,路旁茂密的树木后面有一群群不知年代的坟墓,灰色的墓碑伫立着,还有爬满青苔的石牛石马,恍然间看见让人毛孔一紧。这时我会大步离开,迅速回到自己租住的那个有些潮湿的小房间里。偶尔路旁几处盛开的忍冬花会让我忍不住凑过去,细嗅淡淡的清香。

房间里除了电灯没有别的电器,自来水管里有水,没有天然气,没有网络,我念书时买的电脑成了放在桌上的一个装饰品。我不敢跟任何一个同学联系,生怕他们会嘲笑此刻的我。我感觉我就像一条落魄的狗一样,夹着尾巴躲躲藏藏,难见天日。

在买电磁炉之前,我常常走很远到一家米粉店里吃米粉。这家店靠近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据说这里的毕业生每年本科上线率高得吓人。这家米粉店在学生放假前生意想必还不错,不过一旦进入暑期,顾客就寥寥无几。我每天下午出现在米粉店里的时候,老板都微笑着跟我打一声招呼,然后煮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米粉给我。我吃完粉,又沿着路慢慢的走回去,打开电脑看以前下载下来的电视剧电影打发时间。后来有一天,我走了很远来到米粉店外,发现这家米粉店关门了,门上贴着转租的字样。那时我下定决心从自己并不高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来购买电磁炉,那家米粉店,我就再也没有去过。

有一天晚上,我在屋里煮着面,房门突然被敲响。我打开门,掉了牙的老太太带着她的狗在门外絮絮叨叨的和我说话,我请她进来,她却并不动,依然自顾自的碎碎念。我就半开着门,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随口附和着老太太。不知道多久,我才发现老太太已经带着她的狗离开了。我走出门外,不远处的窝棚里灯光昏黄,像一只吓人的眼睛。

从十月开始,新的饮料生产车间开始动工筹建,而新建的车间就在距离我租住的房子不远的地方。一些庞大的仪器设备开始陆陆续续运送过来,货车巨大的轮子碾压着后山上那条小路,一到下雨天路就变得泥泞不堪。之前分散在利乐包饮料生产车间的筹备人员被调集出来,从事新生产车间的安装、布置工作,我们也不例外。我和四个一起招进来的同事在忙碌的车间工地上面面相觑,部门领导说是让我们熟悉车间里的仪器设备,掌握生产工艺和原理,然而事实上我们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从事着工地打杂的事情。尴尬的是,在一堆仪器零件里找不着北的我们,却要和经验娴熟的工人们一起,拉电线,下管道,抬仪器,装设备。笨手笨脚的毕业生无论在哪里都像一只只长腿鸵鸟,与忙碌的旁人显得格格不入。

老罗是五个年轻人里相对老成的,他早毕业一年,年龄大我们两三岁,据说曾混迹于上海的某品牌汽车的生产车间,因此和车间里的工人们打起交道来也相对娴熟得多。他告诫我当别人帮忙点烟时一定要双手抱火以示礼貌,虽然我直到现在都没有抽烟的习惯;小涂是个长发瓜子脸眼睛大大的姑娘;小罗看上去干脆干练,扎着马尾辫据说曾练过跆拳道;小邱则显得瘦瘦小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还戴着黑框眼镜。我和老罗常常在工地上协助做些需要体力的工作,小罗小涂小邱则主要负责一些清洁工作。

我从未自诩不凡,凡事随遇而安,但这样的工作环境依然让我的心情失衡到一个极点。我从没有想过在经过大学四年的农牧知识学习之后,我会在工地上做着任何一个人都能胜任的事情。我不知道另外四个同事有没有类似的想法,但从他们迷雾一般的眼神里我可以猜出个大半,他们也或多或少陷入了迷茫。这种迷茫就像是深陷风沙之中,你无法找到方向,无法迈步,风沙迷乱着视线,干扰着正常的思索和判断,让人找不到出路。我没有办法辞职,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因为辞职便意味着失业和啃老。老罗常常和几个年长的同事在忙碌之余靠着车间不高的后墙,一支又一支的抽烟。秋天的阳光从围墙外照进来,他微胖的脸看上去也显得轮廓分明,布满胡渣子的下巴发出淡淡的青色,露出的牙齿一片焦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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