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文|长白山寻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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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飞机降落在长白山机场时,我还是对自己的任务稀里糊涂。这架夜班飞机上,乘客们一大半都是外地人,他们操持着各种口音,穿着专业的滑雪服、户外运动装,五颜六色地坐了一大片。中间点缀的是东北本地人,不用判断,厚厚的貂皮早已经宣告了他们的身份。所有人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整个机舱都是一副严阵以待又雀跃的模样。

一出机舱,全副武装的乘客们集体在零下二十度的气温中打了一个激灵。无论如何,倒抽的肯定是一口凉气,咽下去的一溜冷风立刻冰得嗓子眼生疼。我坐上了去二道白河镇的大巴,这个位于长白山北坡的小镇是我此行的第一站,可是长白山在行政区划上到底是个什么概念?邻座的大哥热心地告诉我,我们所处的地方就叫长白山,过去这片区域分属于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州、白山市、长白县、长白山自然保护区等行政单位,现在已经统一归长白山保护开发区管理委员会管辖,这里变成了跟长春、吉林同级的市州级政府。“二道白河是一个镇,现在也叫池北区,区管理委员会政府就在这。”而我要寻访的长白山,其实就是以长白山为圆心的这一块区域。

位置弄明白了,美食要找什么?作为一个辽宁人,我心中的东北年夜饭无甚出奇,除了鸡鸭鱼肉,无非就是两道全国人民都知道的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东北菜甚至在八大菜系中都占不上席位,提起来也无非是浓油赤酱的模样。在北京也很难见到东北菜馆子,偶尔吃一个,觉得菜肴和服务都是同样的粗糙。

已经是夜里11点了,这辆末班大巴算我只有四个乘客。汽车一直在林海中穿行,道路两边笔直的白桦树林泛着银光,树梢上顶着半盏残月,从车窗看出去,整幅画面都透着一种冰冷的幽静。行路至半,悄悄地开始下起了大雪,密集的雪片纷纷扬扬扑向前窗,眼前立刻就变成了另一个幻境,好像随时会从林中蹿出一只银色的独角兽。

在这清冷的银色世界里,我忍不住地犯愁:到底能找点啥呢?

1.虹鳟鱼

“你这时候来,确实啥也找不着了。”刘茂泉是土生土长的二道白河人,他在镇上长大,年轻时长春的饭店工作了十多年,现在回老家开了家“山水人家庄稼院”,专门做本地家常菜。朋友把他介绍给我,是因为刘茂泉对地皮熟——二道白河就是一个小镇,总人口不过6万,走在路上,“半里地能遇见十来个熟人”。这里没有餐饮协会,找到一个热情的餐馆老板,就能把所有的线都串起来了。刘茂泉痛快地揽下了任务:“虽然不是季节,但你想要看啥,包在我身上。”

我们的第一站是去找冷水鱼。二道白河地处山区,作为“长白山第一镇”,早已成为旅游重地。当地农业不发达,蔬菜都要从沈阳运进来,因此物价也不低,本地人最熟悉的食材,还是山珍。长白山是家背后的宝山,当地人从小就与丰富的自然资源打交道。一路上刘茂泉回忆,小时候上学前在河里扔一个罐头瓶子,等下午放学,就会捞出来一瓶子手指长的柳根鱼。最傻的是一种老头鱼,这种鱼好奇心重,鱼钩上都不用放鱼饵,只要冲着它的嘴晃晃,两下就它把鱼钩死死咬住了,“而且看见头一个上钩,后一个也不长记性,一块石头旁边要是有五六条鱼全能钓上来,如果最后半天也钓不上来,那就是都钓没了。”镇上一共有五条小河,从头道白河开始依次以数字命名,二道白河的镇名也是就此得来。从天池里下泻出的瀑布,一路流到镇上形成了二道白河,这条河再继续往下走,就汇聚成了浩荡的松花江。

刘茂泉带我们去的,是另一处著名的水源地。车行至郊外,被白雪覆盖的旷野里出现了几座厂房,国内几家著名的纯净水厂商都在这里设了取水点——长白山是优质的矿泉水水源地,与欧洲阿尔卑斯山和俄罗斯高加索山齐名,是公认的世界三大优质矿泉水产地之一。我们沿着溪水上溯,轿车在土路上减速,看起来非常危险地下了一个陡峭的大坡,一个小院出现在眼前。“这家的虹鳟鱼是最好的,我们当地谁家来个亲戚朋友都到这吃鱼,有名。”我抬头看了一圈,发现这个小院连个招牌都没有。

店主胡延奎已经做了半辈子冷水鱼了,此前他在延边州和龙市开了16年餐馆,3年前刚刚搬回老家二道白河镇。他的名片上印着小院的名字“名山泉冷水鱼场”,下面罗列了经营范围:“虹鳟鱼、金鳟鱼、花丽羔子、中华鲟、蝲蛄、山野菜、山里养的小鸡、兔子、各种特色小吃。”最后一行地址尤为简单:白河林业局水源地。

老胡家的鱼池就在河水边上,河水源源不断地流入分隔的小池子中,又一刻不停地流回到河里。因为上游一家矿泉水厂正在铺设管道,最近老胡家的池水有点混,但温度依然很冰。把手指伸到水里,几秒钟内寒气就开始渗入皮肤,冻得人赶紧抽出来。刘茂泉说,即使是夏天,把脚放进水池里,谁也挺不过半分钟。在寒冷的冰水中,鱼儿游得正欢实,它们都长着梭形的流畅线条,一条金鳟甩动身体,一眨眼就飞快地横穿了半个水池。

低温,正是当地虹鳟鱼出名的原因。胡延奎有多年的养殖经验,他发现水温一旦过了20℃,冷水鱼就会大量死掉:“我们这种鱼只能在河边养,像那种死水泡子,太阳一晒温度就全上去了。”过去在和龙开饭馆时,因为离水源地远,冬天河水封冻是个麻烦事。现在在白河的水源地,河水来自山间的涌泉,夏天最高也就12、13℃,冬天因为刚刚从山里涌出来,水温在7、8℃左右,因此也不会结冰。

在这种情况下养殖的虹鳟鱼可以看做是半野生。每年开春,胡延奎都要从辽宁本溪买一批一年生的小鱼苗,冷水鱼生长速度很慢,老胡要放到自己的池子里养至少两年,到了三年、四年大的鱼才足够食用。在新鲜矿泉水中生长的虹鳟鱼,吃的也是原生态的食物——野生二道白河有很多人专门承包河段,捕捞野生小河鱼售卖。有时候买不到小河鱼,胡延奎就用黄豆、苞米面、豆油和在一起,自己压成颗粒做饲料。

长白山当地人吃虹鳟鱼的历史并不长,胡延奎回忆,儿时的小河里并没有这种鱼,最常见的是花丽羔子、板撑子,也就是学名称呼的花羔红点鲑、茴鱼。虹鳟鱼并非本土物种,有一种说法是,朝鲜科学家曾在天池里投放了虹鳟鱼苗做观测,时间久了,当地水系中渐渐就冒出来了野生虹鳟鱼,因为当地优质的水源基础,通过人工养殖,反而迅速发扬光大起来。而二道白河最流行的是生吃,也是从广东、日本学过来的。

这里的水因为常年低温,又是直接从山里刚刚涌出来的,水质清冽,鱼身上不会长寄生虫。当地餐馆都有这道菜,五星酒店叫刺身,选一条颜色最漂亮的金鳟,现杀、刮鳞,切出来约30片鱼肉平铺在碎冰上,鱼头、鱼尾摆放在两侧,粉嫩的鱼肉和淡金色的鱼头,在视觉上极为鲜活漂亮。当地的小餐馆直接叫生吃,一般的做法也是切出薄片,围绕着铺在青萝卜丝、黄瓜丝堆成的小山上,同样蘸着酱油和辣根吃。在这道菜上,无论什么级别的餐厅,味道差别都不大,大家都紧靠着最珍贵的水源地,有最得天独厚的优势,新鲜的虹鳟鱼怎么切都是美味的。

金鳟鱼是虹鳟鱼的变种,胡延奎告诉我,金鳟肉发软,肉质更细,虹鳟相对肉质更紧,有嚼劲。但如果不较真的话,二者区别并不大,制作上也没有一定之规。老胡家的餐馆没有菜单,制作办法就那么几种:生吃、红烧、清蒸、烤鱼,或者做酸菜鱼和水煮。现在小店里只有四五张桌子,到了夏天,整个院子都搭满了棚子,如果来四五个人,他都建议买两条鱼,做个四菜一汤:先来一道生吃鱼片,接着一道红烧鱼段,或者软炸鱼肉片,再上一道炸鱼皮或凉拌鱼皮,最后,鱼头鱼尾加上鱼排,烩一道鱼汤给大家“溜溜缝”。

胡延奎最推荐的还是生吃或清蒸,能吃出来鱼的原味。在名山泉冷水鱼场,一个特殊的做法是把生鱼片和蒜片、青椒段,裹在生菜叶里同嚼。奥秘是还放了朝鲜族辣酱——这完全是韩国烤肉中五花肉的吃法。二道白河原本属于延边自治州,整个自治州紧贴朝鲜,镇上也住着大量的朝鲜族居民,多年混居,汉族人也习惯并改良了朝鲜族的特色食物,辣酱这种朝鲜族特色的调味品,早就无孔不入地进入了镇上居民的饮食系统之中了。

2.辣酱与蓝莓酒

看我对辣酱感兴趣,刘茂泉顿时觉得任务轻松了,他的好朋友杨忠煜在镇上开了家济洲烧烤,主打的就是韩国烤肉。大家都管胖胖的杨忠煜叫小胖,济洲烧烤看上去跟国内常见的韩国烤肉店差不多,无非是在炭火的篦子上烤牛排、五花肉。“但小胖没事儿自己就研究新菜色,在厨房一待待一下午。”刘茂泉向我保证:“要是看辣酱,找你胖哥肯定错不了。”

我们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后厨在做小菜。每天餐馆都要消耗掉大量的泡菜、辣萝卜等配菜,这些都是杨忠煜自己做的。冬天是长白山的旅游淡季,店里难得有清闲,盛夏时顾客们2天就能吃掉30斤辣萝卜块,现在只要一周做一次就够了。

这一天正好赶上泡菜的备料,杨忠煜已经备好了100斤新鲜的大白菜,一一剥去老皮,切掉菜根。为了腌制速度,每一棵大白菜都一切为四,一层层地码放到大塑料桶里,在上面均匀地撒上专用的泡菜盐。泡菜必须用大粒的海盐,平时吃的精盐腌出来的白菜会发苦。等到高高的大桶里装满了白菜,再在上面压一块大石头。把化好泡菜盐的盐水倒进去,直至没过白菜。“光用盐粒不放盐水的话,最后出来的白菜还是会苦。”被问到做泡菜有什么技巧时,杨忠煜觉得这事儿本身没什么难度,开店九年,每周都要做一次,所有的步骤都已经烂熟于心:“这么容易点事儿,那还能出啥差错?”

但在我看来,后续的过程要比预想中更繁琐。几天后,当白菜腌软,控干水分,就要涂抹辣椒料了。杨忠煜管这个料叫辣椒抹,看上去只是红色的一大团,里面内容物极其丰富。为了让我们理解,杨忠煜今天又提前把辣椒抹做了,这个工作需要几个人一起协作,厨房顿时繁忙起来。

先是要用青萝卜擦丝儿,垫在盆底,取它的“青味儿”,再把一大捆韭菜切成长段扔进去。紧接着,一位厨师抱出来一个磅秤,仔细地量出一大份辣椒面,倒进盆里堆得跟小山一样,这是一种用小红椒研磨成的辣椒面,我捏了一点尝尝,辣辣地直烫舌尖。紧接着,厨师又量起了第二份辣椒面,这是用手指长的大红椒磨出来的,颜色暗淡些,辣度也要小。最后,两层火红的小山上,又覆盖了第三种艳红的辣椒面,这是用颜色最红的辣椒做成的细面,主要功能是调色。这些辣椒面都是杨忠煜从延吉固定的店里专门买的:“有些卖配料的会往辣椒面里加食盐压秤,我这个供货商已经合作了9年了,他们不会给我做这个假。”

萝卜、韭菜、辣椒……每一层都是不同的辣,深深浅浅叠在一起。一旁另外两个小工一直在忙着给姜削皮、剥蒜、把洋葱切成小块,把这些切好的调料放在搅拌机里打碎,陆续打出来三大杯浆汁,一倒进盆里,好像汁水都跳到了空气中,悬浮在整个厨房里,眼睛立刻开始辣起来,呛得要出眼泪。从一开始,杨忠煜就在旁边的灶上熬糯米汤,他用冷水融化了一大包糯米粉,用小火加热,手里一刻不停地用勺子搅拌。糯米粉容易结块,这个活儿急不得,十几分钟后,渐渐地有大泡泡慢慢鼓上来,缓缓地爆裂,就终于是熬开了。整锅糯米汤一下子浇到大盆中,这是取糯米粘稠的作用。又加入牛肉粉、味精、虾酱,大勺子呼啦啦开始搅,所有的辣劲儿开始综合,不管是嗅觉上还是视觉上,这一盆都辣得极为浓烈。

等到白菜腌好,每片菜叶上都会涂上厚厚的辣椒抹,叠好了再放冰箱里冷藏上一宿。再拿出来,就是每个餐桌上必不可少的泡菜了。整个过程中辣椒的用量令人咂舌,杨忠煜是把正宗韩国烧烤的口味改良了,“流行的韩国人烤肉偏甜,我们这都是改良过的,延边人都能吃辣,一般外地人来都特别惊讶。”济州烧烤专门有一道烤牛肉,是直接用篦子端上来一份牛肉片,上面堆着厚厚一层碎辣椒,整个放在炉子上烤。从头打为不翻个儿,完全靠火炭焖熟,光是看样子就足够令人咂舌。

店里的蘸酱都是杨忠煜和妻子自己调配的,原料都是从延边进的货,在延吉有专门的老奶奶手工舂辣椒酱,经过复杂的工序做成粘稠的半成品。因为过程太繁琐,一般的餐馆没法自己制作,杨忠煜把底料加上自己的配方,再调成不同芝麻、海鲜、香菇不同口味,而蘸料的检验者,就是来自韩国的客人。

天池横跨在中国与朝鲜的边界,每年都有大量的韩国游客专门到中国看长白山,长白山2013年接待了13.7万名外国游客,其中大半都来自韩国。

杨忠煜的朋友七哥是景区游览车的司机,旺季时七哥每天都会接待大量的韩国游客:“有些韩国人一来就要拜祭神山,钻到小林子里摆个石头堆,放上牛肉、水果,对着山磕头。”在夏秋旺季时,济洲烧烤每天300多位顾客中,有100多位都是韩国客人。标配菜品是烤五花肉,配上泡菜、蘸酱,被改良的长白山口味异常受韩国客人欢迎。

在济洲烧烤里,另一个让我感兴趣的自制产品,是车库角落里的蓝莓酒。

在二道白河,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蓝莓酒,有趣的是,人们称呼的是蓝莓的学名,越橘。而真正分辨起来,当地食用的野生蓝莓与我们平时买的种植蓝莓并不相同。在长白山,野生蓝莓生活在海拔1200到2100米之间,这种小灌木能抵抗住最低-40℃的极寒气温,从第三年开始挂果,到了五年龄就是旺果期。

平时城市里大家常见的种植蓝莓,是椭圆球体,青紫色,味道是单一的甜,而野生蓝莓果粒小,是枚红色、圆溜溜的一颗。我后来在镇上吃到了当年冷冻的野生蓝莓,丢进嘴里,甜是包含起来的,更主要的是一股酸酸的味道,刺激人流口水。每年8月,到了上山摘蓝莓的时候,大人小孩都会起个大早去摘蓝莓,身上的衣服都要被露水打透。蓝莓并不难摘,它们多长在苔藓地里,就地取材挖一块苔藓垫底做缓冲,连小孩都能背一竹筐下来。野生蓝莓因为酸,并不适合直接吃,回家后人们一般直接榨汁,放糖当果汁喝,另一种保存方式就是酿酒了。

最快速的酿造方法,把果肉碾碎后用纱布过滤,挤出干净的浆液倒在大玻璃瓶里。放上一周后,果汁自身的糖会转化成酒精,酿出10°到11°的果酒。如果是自酿的葡萄酒,也许夏天几天不喝就会发酸变质,但野生蓝莓自身的抗氧化能力强,保存好的话,放上一年也没问题。

但这么低的度数,满足不了东北人的需求。更常见的办法是杨忠煜做的这种浸泡果酒。当地有一种百老泉散烧酒,本身就有五十多度。人们把已发酵的蓝莓浆液,和着蓝莓果粒直接倒到酒桶里,放到背阴处睏上一年。野生蓝莓的花青素含量是810mg/100g,是种植蓝莓160mg/g的5倍,烧酒很快就变成了漂亮的青紫色,而且只要不被阳光直射,颜色就能一直不变。在当地的家庭中,还是这种浸泡酿酒比较多,高度数的酒好保存,可以持续泡上两三年,甚至更长时间。

看我好奇,吃饭时杨忠煜专门拿了一瓶樱桃酒、一瓶蓝莓酒。几位大哥一看乐了:”这姑娘行啊,还能整点白的!”两种果酒一倒出来,依然保存着樱桃的枚红色,和蓝莓的青紫色,在杯中分外剔透。刚喝到嘴,就能感觉到浓浓的果香,五六十度的烧酒变得异常温柔,完全没有任何灼人的酒气。头一杯顺顺当当地就下了肚,几分钟后,我渐渐开始进入了微醺的状态,而杯中物的香气与光泽,又引诱人再放心大胆地继续品味。

等到两杯都见了底,漂亮的果酒杀了个回马枪,酒劲儿开始变得越来越强烈,等我终于明白此前的“行啊!”是什么意思,按照大哥们的判断,我已经“喝蒙圈”了。

3.蘑菇与山野菜

刘茂泉介绍给我的朋友圈,几乎所有人都是从林场出来的。刘茂泉自己也是从技校毕业,本来被分配到林场做伐木工人,但是他自己对体制内的工作不感兴趣。报到当天,他骑车从林场回家,奔着一个平整的雪地想抄个近路,没想到那下面其实是个深坑,他整个连人带车全都栽进去了,等他爬出来就下了决心:再也不来了!

但在八十年代,更多的人当年还是向往留在林场里工作。七哥去林场入职时还要考试,男生要扛得动150斤的麻袋。“我那时候是真年轻啊,抱起来麻袋就绕着场子走,我们考试的时候周围老百姓全过来看,也是个盛况。”一旦考过了,成为林场职工,就变成了二道白河镇上腰杆最硬的人,谁家小伙要是没有这份正式工作,媒婆想介绍对象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单忠波也是刘茂泉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在春雷林场工作,年轻时他是伐木工人:“那时候一人配一把油锯,每天起早带着饭盒上山,中午就在树林子里吃饭,早晚冻得受不了。“伐树时一般两三人一组,单忠波最怕那种技术不好的搭档:”你问他树往哪里倒,人家回复:‘满——山——倒!’哎,跑你都不知道往哪跑去,跟这样人干活儿简直是玩命。”

对于长白山,游客们关注的是壮丽的天池与原始森林,但在本地人眼中,长白山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在这座宝山上,哪怕是一个貌不起眼的杂木林,里面都处处藏有玄机。改革开放,加上限制砍伐,林场的数量越来越少,员工也渐渐离开了长白山上的森林,随即迎来了二道白河镇在旅游行业中的急速发展。“但凡当初不好好工作,不上进的人,出来干点别的,现在都成了‘总’了。”刘茂泉不避讳这里盛夏的暴富,到了旺季,这里连推拿的按摩床都会住满了游客,七哥要在景区连开三个月大巴,一天也不许请假,杨忠煜餐馆的火爆更不用提了:“那时候你要找我,必须得十点钟以后,我得半夜才能坐下喘气儿吃一口饭。”

刘茂泉和几位大哥乐于带着我们到处瞅瞅,找点他们认为我会感兴趣的东西。我们去看了鹿园,也看了贩卖林蛙的小摊点,看到被豢养的梅花鹿,像一头大牲口一样等待宰杀,又听说了林蛙去雪蛤油的过程,多少觉得这种纯粹山珍的吃法有点残忍,而且离普通家庭的饮食习惯还是有一定距离。结果转了一圈,跟大家越聊越多,才发现最好玩的还是他们的生活状态。

七哥从小就会上山打猎,现在留下来的习惯是叉鱼。他用摩托车辐条做了两种叉头,接在相机三脚架的架腿上,自己设计了一副鱼叉。每年开春,当河里的冷水鱼开始多起来,七哥有空就换双靴子,往城区里的头道白河河道中一站,几下就能叉到一条大鱼——传统的生活习惯就这样跟城市生活无缝衔接,而始终清澈的河水又延续了这种千百年不变的捕鱼方式。秋天时,二道白河有吃林蛙的习惯,单忠波去年应季时到市场转了一圈,自己花25块钱买材料做了副网套,等待下雨天到山上河沟里守株待兔,到最后,“我老婆做剩下的蛤蟆我拿去卖了,还赚了2500多块钱。”

从长白山上取食材,是当地人最手到擒来的事情。其中门槛最低的,还是山野菜和蘑菇。

刘茂泉告诉我:“如果你6月份来,可能这一桌子都可以是山野菜。做汤、蘸酱、包包子。做啥都行。“每年5月中旬到6月中旬,是上山摘野菜的时间,再晚山野菜就木质化了。二道白河镇会冒出来几个交易山野菜的市场,刚下山的刺嫩芽最贵卖10块钱一斤,当地人都吃得起,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会自己抽空上山去挖,蕨类长在低洼的地方,刺五加长在大树少的地方,水边容易找到猴子腿……这些几乎是一种常识。山上什么都有,山芹、山葱、山蒜、山韭菜,要多少有多少,镇里的包子铺那时候都会有山野菜包子卖。

摘回来的野菜,先在锅里用热水烫一下,接着可以跟鸡蛋、猪肉炒着吃,也可以就这样直接蘸酱了。“一口下去有股清香味儿,心情立马就舒服了。”唯一要注意的是,炒山野菜时,不能跟其他菜一样放葱姜蒜、味精,会破坏山野菜本身的清香鲜美味道。

蘑菇是更好找的食材。单忠波上班路上就经常自己就去采点蘑菇,采蘑菇要看“林相”,松树林子里的蘑菇少,最好还是去阔叶林里找,椴树、榆树、柞树多的地方,一准有。作为林场职工,另一个找蘑菇的窍门是,头一年刚刚放过树的地方,第二年过来,准有。

不同的蘑菇各自有时令季节。长白山因为海拔高,纬度也高,每年过了五月中旬,才渐渐有了春天的迹象,榆黄蘑大概在六一前后开始冒头,新鲜的榆黄蘑颜色金黄,一般长在倒伏的榆树上。很多人家自己会做干榆黄蘑,把一大块撕碎,用线串起来,或者用纱网装好,放在太阳下面晒。这种蘑菇的叶片嫩,最适合煲汤、包饺子吃,榆黄蘑加上韭菜鸡蛋,是长白山地区的三鲜馅配置。

夏天的雨后,在栎树树干上总会成片长出一种黑色的猪嘴蘑。这种蘑菇也叫拱嘴蘑,长得就像猪的拱嘴。冷不丁看上去,这种蘑菇跟木耳差不多,但一拿起来就发现,猪嘴磨有一种“肉头儿”的手感,滑滑的在手里颤抖,像果冻一样。单忠波告诉我,这种蘑菇一般要用食用碱浸泡、清洗,再用食盐反复搓洗。如果吃多了,或者没有清洗干净,吃完手指尖、鼻尖都发麻,手会肿得像馒头,嘴唇也会肿的像猪嘴;“拱起来的地方怕见光,也受不得风。当时心寻思再也不吃了,过几天又开始惦记了,不好吃的话,能拱那么多人吗?”

珍贵的猴头菇,一般是在立秋之后,生长在活树的死叉上。猴头菇是一种药食两用的真菌,因外形像猴子头而得名,有“素中荤”之称,因为少见,也是当地最贵的蘑菇。 “上一趟山,背一背筐冻蘑很容易,但只能摘到十个二十个猴头菇。” 单忠波说,现在猴头菇已经能人工养殖了,但大家还是喜欢吃山上长的,因为“蘑菇味儿重”。

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每年最晚长出的是冻蘑,“开始上霜了,林子里的蚊子、小咬都没了,看到刮风开始哗哗掉叶子的时候,就该去拣冻蘑了。”冻蘑长的时候像瓦片一样,一层覆一层,或者零星地单片生长。在当地,也有“袍子屁股”的称呼,因为远远看过去,是一样白白的一小块,很显眼。晒干的冻蘑用温水泡软了,过上面粉炸,有肉一样的口感。新鲜的炒着吃、炖汤、新鲜的下火锅,“瞎吃,怎么吃都行。”

在东北,蘑菇几乎是万能的配菜,名气最大的小鸡炖蘑菇,用的就是最常见的榛蘑,做出来的鸡汤味道浓厚,充满了菌子特有的醇香。采蘑菇不难,把那些颜色鲜艳的、没有虫子咬的毒蘑菇剔除出去,其他的几乎都能吃。

每年采蘑菇,都先从两江流域开始采,再慢慢往山上走。长白山地区不到十月一就下霜了,其实每年果实生长、成熟期就只有6到10月之间的四个月,不过这期间产出的丰饶物产,已经足够养育山里的居民。如果真要寻找长白山年夜饭的特色,可能就是把储存的夏日时光重新转化出来——人们用温水浸泡晒干的蘑菇,看它们慢慢舒展成柔弱的质感,从冰箱里取出冻好的冰坨,里面是几个月前速冻住的山野菜,当冰水渐渐流走,浮现出来的叶片依然是翠绿的,盛夏的清香,就这样被带到了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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