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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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心里有尊神,人就不会慌”,这是林生爷爷在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林生听着这句话长大,听厌了,但他也没能明白它的意思,直到有一天,他真摊上事了,慌了,六神无主了,他才又想起这句话,他才开始明白它的意思。

1.林生

人到四十总会有点秘密,尤其对一个寡言的男人而言。眼神是会出卖内心的,寡言只是一个幌子。林生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林生住在江边一栋二层小别墅里,红砖。红砖房子不显老,几年过去,仍是老样子。房前的院子里有棵柿子树,隆冬一到,也就到了这棵树独掌天下的时刻,叶子飘落殆尽,满树火红似灯,灰蒙蒙的北方院落,因为有了这棵柿子树而出落得喜庆。但是树归树,院子里的人事并未被这棵树带红火。

和林生一起过的,除了一位司机老刘和一位厨师蔡姨,再无第四个人。

江水涨了又平,叶子落了又生,这里的光阴淡淡的,一天又一天。

2.蔡姨

每天早上八点,蔡姨的声音会准时出现在这座房间里,比上了发条的座钟还准时。

蔡姨人近六十,身体已经走下坡,头发越来越白,眼角的笑纹越来越深刻,眼神儿也不再如从前活泛。但人美不美,看骨不看皮,看蔡姨的眉眼,仍能感觉,她年轻时候很是漂亮过。

总之,这是一个经过时光发酵的人,不再有紧绷的心事和躯壳。

人老了,人事就柔软下来。你若问她:蔡姨,明天吃什么。她定会说:明天吃什么是明天的事儿,先吃好今天这顿再说。仿佛已经把日常看透,该来的总会来,尽人事做好当下就好。

这是蔡姨来林家的第十个年头,当初她来,是为了照顾林生的父母,后来老人双双离世,林生舍不得蔡姨的好,便说服她继续留了下来。

蔡姨觉得自己不中用了,她几次跟林生提出要回乡下养老,都被林生拒了。

她不甘,问,你留我这个老婆子在身边干什么。

林生说,你在,我就能吃好饭。

其实不是,蔡姨知道。

蔡姨很清楚,林生是个对吃尤其不挑的人,吃饭对他,饱腹就行。但他不放人走,原因大概是他不放心她孑然一身无儿无女一个人在乡下。林生重情,她帮过他,他对这一点耿耿于怀。她知道。后来,蔡姨便不再提回乡下这回事,她便把这里当成了家。

屋子里的日常她继续在做,累了就歇会儿,想干就多干点,没人催促,全看个人知觉,仿佛自家一样自由。但餐食上的习惯安排,蔡姨完好保留了下来,没有半点倦怠。她早上六点去菜市场,拣最新鲜的菜蔬,不多不少,买够一天所需的量,拎回家,坐在椅子上歇息十分钟,然后便开始一天的忙碌。在蔡姨看来,这是一套仪式,需要被巩固,风雨不能误。

那天早上,饭好之后,蔡姨像往常一样在楼下喊话“林先生,下楼啦。”需要交待一下,林生住二楼,蔡姨和老刘住一楼。

一会儿,一股湿漉漉的气息伴着林生的脚步下楼了——他刚洗完头,头发一绺绺凌乱挂在脑袋上。林生是天生的自然卷,头发稍微一长,慵懒的气质便上来了。林生一上桌,饭就开始摆上来。

那天的早饭是鲫鱼汤下面条,配菜是蔡姨自己腌的豇豆和小黄瓜。对了林生的口味。

蔡姨是餐桌的主角,她能从时令蔬菜说到菜市场的小商小贩,每天不重样。林生和老刘边吃饭边听蔡姨滔滔往外说,偶尔搭个话,到动听的地方呵呵一笑,像听一档生活电台。

若生活全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该多好。

吃完饭,蔡姨收拾桌子,老刘准备去收拾院子。入冬了,昨晚来了一场大风,早上叶子落了一院,他准备拾掇拾掇。

林生拦住了往外走的老刘,“老刘,一会儿陪我出去一趟,院子明天再说。”

再下楼的时候,林生已经换了衣服。一件深蓝色的棉服里面套着一件浅色衬衣,牛仔裤。

“林先生,好精神,”蔡姨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把棉服后面缀着的一根线头拽了下来,“好久没见你穿这件衣服。”

林生笑笑,“前两天你帮我收拾出冬天的衣服,可巧我今天就用上了”。

老刘的车已经到门前了。蔡姨摆摆手,“赶紧出门吧,别迟到喽。”

林生一跨步上了车。

3.到河对岸去

林生要去的地方,在河对岸。

沿着河道走上20分钟,上一座桥,下来,拐过一片废弃的工业区,沿着街道一直走下去,就到了他要去的地方,车子停在一座低矮的楼房前面。

看上去,这像是一座90年代的家属楼,门口有个岗亭,但保安已不知去向,房子有着老式的窗户,窗口很小,远远望去,屋内像夜一样黑。

林生猛抽了两口烟,下车,用脚摁灭烟头。

“老刘,你开车去走走,我完事打你电话。”林生说。

老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生,“老林,按说我不该多话的……你今天心里有事,放轻松啊!”

林生点了点头,然后跛着腿,一深一浅地进了小区。

老刘没有走远,他开着车在小区附近转了一圈,他看到不远处有所小学,课外活动时间,能看见在操场上踢球的孩子们,乍哄哄的,是年代非常久远的另外一个世界。

过了很久,林生出来了,他再次跳上老刘的车驶离了这里。

车子原路返回,冬天,天黑得早,再次上路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车灯扫开一条路,幽寂寂的深邃。

林生突然问,“老刘,你是不是好奇我今天去见谁?”

老刘点点头。

林生又问,“老刘,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开车吗?”

老刘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就着夜色,林生第一次向老刘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就差一天”,林生说,林生说,“刚才我去见的那个人,十年前我们差点就成为夫妻,但是缘分突然就那么戛然而止了。”

4.失控

“我去见梅。

她比我大三岁,我们在一条街上长大,她比我懂事,从小罩着我,我叫她姐。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踏实,顺理成章的,到了结婚的年龄。

一直挺平顺的,我长到三十岁就没出过什么意外,我想,子承父业做一名小建筑承包商,在一个小城里,结婚,生子,就这么鸡毛蒜皮地过一辈子,不去想外面的世界,虽然不尽兴,但也不是人人能享到的福气,日子也不能说差。

但就在领证前的一天晚上,出事了。

我喝了酒上路,拐弯的地方路灯坏了,车以80迈的速度撞上一辆迎面开来的三轮车。是一对夫妻,男人当场死亡,女人吓得忘了哭。对,我的这条腿也是在这场事故中废的。

其实那天喝的并不多,但大意了,失控了,就再也挽不回了。

你知道吗老刘,人趁早经历些磨难挺好的,等年龄大的时候与磨难直面会束手无策。花在温室呆久了,一出温室保不齐就没了,那时,我吓傻了,我闭上眼就能看到一个活人在我眼前,咔嚓,死了——我不是怕死亡这件事,我是害怕人活着,却没有路可走的感觉。

灵魂出窍了,人就魔症了。

车祸的受害者是一个菜农,勤勤恳恳,希望孩子能过得轻松些,父母把大半辈子的积蓄拿出来……灾难当头,说什么都是无力。事情私了了。

膝盖之下被截,一年之后,装了假肢,我能下床走动了,我偷偷去过了一次他们家,就在附近转了转,没敢进去。

一年,我对父母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突如其来的变故跟前,他们阒然就老了。

婚期再无影踪。”

5.消失了

“那梅呢?”老刘问。

“出事后,梅一直守在我旁边。她怕我寻短见。但是,她越是对我好,我越是觉得心里愧疚,我用话伤害她,激她,让她走。你知道,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我让她看到了她自己无能为力软弱的一面,她终于受不了了。

然后,她去了另外的城市,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蔡姨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她帮着我们家渡过难关。

后来,我去过一次梅的家里,她父亲闭着门不见我。她母亲说,她走之后再没回来过。

她消失了。

时间久了,我慢慢好起来,魔症的心慢慢回了躯壳。我常常一个人坐上一天,我想起小时候常听爷爷说的话“心里有尊神,人就不会慌”,他18岁一个人离开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扎根,干出一番事儿,他受过多少苦难,我们都不知道,他仿佛不觉得苦。我想,他或许是把苦难当朋友了,朋友也有犯混的时候,既然是朋友,那我们就不能扔下朋友不管。时间真是万事万物的良药,隔着四五年的时间,我和命运握手言和了。

然后,你就来了,在我腿残的时候,你成了我的拐棍。”

老刘很久没说话,车载着两个男人一直往前。

后来,老刘说话了。老刘说,“老林,人都会有自己的问题,那些跨得过的,成了故事,跨不过的,成了事故,你的事故成了故事,以后的路还长”,他看看窗外,“你看,咱开着车往前走,这一段路是最黑的,因为没有灯,只能靠咱自己,咱挺过去,一会儿就到家了,到家就亮了。老林,只要你愿意往前,你就不会一直走夜路,你说是不是?”

黑暗的夜适合吐露心事,也适合隐藏眼泪。

林生说,再然后,梅结婚又离婚,她又回来了,带着五岁的孩子,他去看她,但她说,她还没做好准备去迎接新生活。

“我知道她回来了,我们中间仅隔着一条江,但是,我发现距离却是那么远,热烈而孤独,孤独而荒芜,在时间这条江里,我们沉沉浮浮,走快要忘了出发的路。可是,她回来了,我仿佛突然之间有了软肋。”

6.旧的一年过去了

那一年冬天出奇地冷,接连下了几场小雪,除夕前几天,小雪转成了大雪,厚厚一层封盖了江面。

腊月二十九,雪停了,人们放下手中的活儿,纷纷走出家门。

太阳闪着金光照在白雪皑皑的江面上,人们纷纷感叹着,这大太阳可真棒啊。

在远远近近的新年爆竹声中,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进了院子。

柿子树上的雪扑簌扑簌落了一地,是小男孩用手摇落的,他铜铃般的笑声让整个院子有了一种童话般的幻觉。

女人和小男孩一起堆一个雪人,林生翻箱倒柜地找来很多小物件,他跛着腿,一瘸一拐,紧张而喜悦。他把找出来的东西交到小男孩的手上,然后雪人就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

“妈妈,妈妈,你看,雪人有胡子了,他们变老了。”小男孩拉着女人的手,欢快地跳着。

屋子里传出了蔡姨的声音,“回屋了,开饭了。”

林生对女人说,一起变老吧,我是说我们。

旧的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新的光景要开始了,新旧交替,这是自然的规律,人们在这规律下喜悲着,把身上的软肋和盔甲晾给太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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