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黄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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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老陈这辈子最最对不住的人,约莫就是安平罢。”

陈太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眼微阖,同我娓娓道来。

她秀气的脸上施以粉黛,娇红欲滴;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齐肩;说一口浙江嘉兴地方话,甜嗲软腻,任谁听了,都觉是喂耳朵吃了蜜。

我也没有例外。

“当初将安平请来《正大日报》总编室,原是因为我家老陈十分敬佩他的名声及才气。结果呢?连板凳都来不及坐热,就被戴了一顶大大的间谍帽子。老陈也时常勉励他,上头只是一时糊涂,总有天能明查原委,还他清白。谁知没多久,他就想不开,自寻短见了……”

陈太太拿起手帕擦擦脸,动作像在拭泪,眼角却是干的。

她从旁边的茶几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自顾自地说道:“你只放心,安平身后无子女,你是他唯一的侄子,老陈和我都会尽力帮你,算是我们弥补安平,也了却一些念想。”

“多谢您,陈太太,”我起身,微微向她鞠了个躬,“叔叔生前承蒙您和陈先生的照顾。我只是个小毛头,初出茅庐,不懂家国大事,如今只想谋个职位,混口饭吃,劳烦您二位费心。”

陈太太又拿起手帕擦擦眼,这好像是她做熟的小动作,为的显出自己慈悲心肠来。

“你只别客气。大老远跑来南京,挺不容易的。我看,你暂且先在我们家里住下,再谋打算。”陈太太放下手帕,一双凤眼向我身上瞟来,像青楼里验货的老鸨似的,滴溜溜地直打转。

“劳烦。”我点头致谢,心里却亮堂得紧。这陈太太,果真如传闻所言,一头不知检点的狐狸精。

但我并不介意,靠着陈太太见色心起,我才有打入陈家大宅的间隙。再说了,我对自己的相貌风度有十足把握,别说陈太太这样水性杨花的荡妇,就是吃斋念佛几十载,心如草灰死水的尼姑,也不免对我高看一眼。

“没什么麻烦的,我家平日就我和老陈两人,老陈公务又忙,添张嘴陪我说话,总是好的。我这就叫丫头给布置床铺去。”陈太太笑逐颜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扯开嗓门唤人。

我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不料如此简单。声泪俱下的大段说辞,我原是打好了腹稿的,如今看来,竟是用不着了。陈家是陈太太做主,稍知道点底细的人,都一清二楚。她让我留下,陈先生是不敢说个不字的。

就像当时,陈太太中意林安平先生,执意要将他安排到《正大日报》社一样。

我印象中的林安平先生,是一位学富五车,却又温文尔雅的先生。我的学术启蒙,乃是先生早起洗漱后,对着我背诵《道德经》——“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先生以大爱之心度人,总不惮以最大的善良,看待身边每一位朋友。包括这位他看走了眼的朋友,陈东升。

林先生和陈东升均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同系同班同寝,从入校时起,一直都很谈得来。意气相投的两人,原本是约定毕业后,共同为国家做些事情的。谁知毕业后,陈东升有眼无珠,娶了这位陈太太。

陈太太浙江嘉兴人士,是当地名门望族之女,和大批民国高层人士沾亲带故。陈先生娶了陈太太,原本想是借一把东风之力,谁知日本人来了,贵人带着陈太太全家,很快地选择投靠了汪精卫,连带着陈东升,稀里糊涂地就当了民族罪人。

妇人到底目光短浅,有眼无珠,我在心头暗想,陈东升或许不至糊涂到此,但摊上个倒霉老婆,也是身不由己了。

难怪林先生迟迟不肯婚娶。

陈东升和陈太太投靠汪精卫时,林先生跨遍半个中国,孤身来到重庆,这一路上他吃尽苦头,形销骨立,却抵死不肯为叛徒做事。与此同时,陈东升靠陈太太家的人脉,一路混得风生水起,位列高官,养尊处优。亏他念着“旧情”,特意修书一封给林先生,说,如果他生活窘迫,何不考虑来南京投靠自己,谋份差事,定可保证衣食无忧。

林先生看过这封奴颜媚骨的书信之后,怒不可遏,当场就想把信纸撕个粉碎。同座的爱国友人劝他,且慢,咱们不过一介书生,待在这大后方忧国忧民,也不过热锅上的蚂蚁干着急,你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打入敌后,寻思着做点什么呢?

林先生一听,如醍醐灌顶,连连称是。他同友人商议好了,如何通信,如何接洽,如何在敌后行动等相干事宜,风尘仆仆地从香港折返南京,投靠陈东升门下。

除了家国,他一心念着的,还有自己这位走火入魔的挚友。

能为国家做些事情,固然是好;但能劝服陈东升这位朋友回头是岸,对林先生说来,也十分重要。

可惜陈东升已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我叹气想到,可惜林先生一腔的热情。

陈太太邀我一起吃晚餐。家里是她做主的,从晚餐就能看出来,陈东升还未下班,她就敢吩咐佣人摆盘上菜。她笑着说,陈东升一贯晚归,我们尽可以先喝点汤,用些点心,免得饿坏了肚子。

“这是正宗的法国蔬菜浓汤,”陈太太近乎炫耀地指着白色珐琅瓷盘里头的一堆糊状物说,“就算在上海,也很难吃到的——对了,莉丽,你将外头那盘给我。哎呀,死丫头,提醒你多少回,我不吃蒜的,外头那盘没加蒜泥。”

我打心眼看不起她,都快国破家亡了,还关起门来,做慈禧太后,穷讲究些有的没的。那位叫莉丽的姑娘一脸惶恐,毕恭毕敬地递上陈太太的盘子。这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脑后梳一条乌黑的辫子,连国语都讲不溜。陈太太叫她莉丽,乃是取了英文谐音,觉得洋气。陈家佣人都有英文谐音,露西,玛丽,夏泼,光是记名字就得耗费许多脑力。

然而我脸上还是笑着,有口无心地称赞了几句,直夸得陈太太脸上的胭脂都笑掉了几两来。我们正准备动勺,门开了,陈东升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并非我头一回见到陈东升,但忍不住还是心头一惊,连带捏着勺子的手腕都微震了几下。他年岁不小了,看起来却不过三十开外,腰身挺直,精神矍铄,风度翩翩,气韵上瞧着,颇有几分林先生的神采。

呸,我在心头暗啐自己糊涂,不过是有几分相似罢了,论气节,论人品,他哪里及得林先生万一?

“你回来了,”陈太太站起身来,慢悠悠地向他走去,“今个儿回来倒早。”

“几样大事都了结了,忙里偷个闲,”陈东升讲外套挂在衣架上,转头看我,问,“这位先生是?”

“是安平的侄子,”陈太太不等我回话,介绍道,“你忘了?前段日子写信过的。”

“哦,”陈东升轻声回应,“我记得了,是小林罢?你从湖南一路过来,辛苦了。”

“麻烦您才是,”我起身向前,同他握手。他手掌温热,劲道又大,似乎是真心欢迎我的到来,“我是林定一。”

“定一坐,”陈东升自行坐下了,在腿上摊开餐巾,“不要拘谨,只把这里当作自己家,我和你叔叔——是很好的朋友。”

他说话时略微顿了一下,仿佛哽噎。

事到如今,还要假惺惺地扮好人呢?我暗自冷笑。

陈东升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一只振翅的蝴蝶,落在清瘦的脸上。等他铺好了餐巾,抬头看我。

他人是淡淡的,眼神却有穿透力,仿佛一把匕首,随意一瞥,就像是要刺到别人胸口里去。我深吸口气,勉强平复住心头的翻江倒海——被发现了?

他注视我良久,嘴边随即露出一个微笑:“果然——叔侄总是像的。”

陈太太在一旁附和:“是呀,你看这眉眼,还真有几分像安平。”

“安平也跟我提起几次,在老家有个侄子,”他娓娓道来,似乎在怀念故人往事,“你可曾上过大学?”

我摇头:“家里父母去得早,只上过中学罢了。”

“英文,算术可会?”

“略通。”

“那么——可否来我局里做事?最近我们这里正差位秘书。”

我立马点头,求之不得。如此一来,便更好接近陈东升,方便下手了。

“你可别给年轻人安排太多事情,他才进城,许多工作不懂的,且先休息几天,学习学习才是。”陈太太在旁附和。

“是么?一些杂务而已,”陈东升冲我笑道,“安平那么能干聪明,相信他侄子不会弱到哪里去。”

我不能否认,陈东升确实气度不凡,礼仪周全,难怪林先生跋涉千里,深入虎穴,也要使这昔年挚友回心转意。

像是为了配合他的风度,一阵幽香渐渐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这是……”

“水仙开花了,”陈太太笑道,“不容易,整整在家泡了一个多月,可算开花了——这可是英国黄水仙。”

“这水仙,我也送过给安平,”陈东升说,“你可还记得?我们去他家做客,他同我抱怨,家里的球茎不开花,让我送些英国水仙去。”

“少讲些难过的事情罢,”陈太太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先生的问话,接着,举起桌上的酒杯,说,“为了定一的前程——干杯。”

“干杯。”我端起酒杯,冲陈太太露出自以为最迷人的微笑。

不会了,我仰头喝干杯子里的红酒,默默发誓。

你们的前程,不会有了。

首先是陈太太。

她与陈东升扮足恩爱夫妻,相敬如宾,却未必将他放到了心里去。我不过在南京行走大半月,关于这位陈太太的闲言碎语就没有断绝过。南京城所有的官太太里头,形容陈太太,不得不用上许多“最”字。她长相最美,饮食最讲究,为人最风雅,消遣最摩登。当其他官太太还在评弹和麻将牌里头寻求安慰时,陈太太已抢先一步,做了现代女性,她的消遣乃是,男人。

陈太太不愧是赴英国进过西学的女人,学足了西洋女性之派头,不服男人管教。不仅如此,她还将之发扬光大,一个男人伺候还嫌不够,要许多男人伺候才觉得舒服。

陈东升知道么?以他的聪明,不可能对这一切毫无知觉。不过,他的身价富贵都系在陈太太和她背后的家族身上,不得不忍气吞声罢了。

搬倒陈太太,便是搬到了陈东升的半座靠山。

我曲意逢迎,不由得陈太太不沦陷。

某天,趁陈东升公事晚归,我约她看戏。

“是什么戏来着?寻常剧目我可懒得看。”陈太太眼波流转,娇滴滴地瞅着我说。

“太太放心,这出戏包准你爱看,是《玉堂春》。”平时,对陈太太的喜好,我多加关注,倍加留心,她喜爱什么,憎恶什么,心里早就摸了个十之八九。我为她点这出戏,必然是她喜欢的,容不得她推辞。

“算你机灵,摸到了人家的心坎儿上去。”她冲我低吟浅笑。陈太太年纪也不小了,笑起来还似乎是个少女。系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丝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别针,在阳光折射下似一道流波,别有一种清虚疏朗的神韵。

我情不自禁地在心头叹气,卿本佳人,奈何自跳沟渠?

“以前我在北平小住过。单是一出《玉堂春》,梅派的,程派的,张君秋唱的,赵燕侠演的,都觉得好。这些角儿的本事,实在是太大了。”我同陈太太说。

“难得你年纪轻轻,倒对老戏有这么多见识,”陈太太以一种佩服的眼光看着我说,“不愧是安平的侄子。”

“我哪里比得上叔叔,”我笑着说,“不嫌弃的话,陈太太可否请我今晚陪您一同去看?”

“我自然甘之若饴。”

得手。其实,要取陈太太的性命,对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只是这屋里仆人老妈子的太众,人多眼杂,非得先将她约出去不可。

我不在乎我的一条性命。唯独怕被逮住以后,就漏掉陈东升这条大鱼。

因此,我必须多加留心,务必躲开他人的眼光,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陈太太送下地狱里去。

戏院并不太远,我提议步行前往,她答应了。已过冬至,昼短夜长,我从局里出来,天刚擦黑;到约定地方时,已是星疏月朗了。

陈太太比约定时间晚了十五分钟,她身着青色暗花软缎通袖旗袍,那袍边、领口、袖口都压着三分宽的滚花锦边,旗袍之上,另套皮毛外衣。如今什么时局,缎子吃紧得要命,她这一身衣着,几乎是穿上了平常人家半年的口粮。

这南京城里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底下却暗流汹涌,一入夜,街上行人并不太多。尤其走到较为僻静的小街幽巷时,除了陈太太的高跟鞋声音,竟是安静得瘆人。

“说吧,”陈太太走着走着,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有什么企图?”

我后背一凉,脸上却还是镇定自若,摆出一副不明所以的笑容问:“陈太太问这话,我听不太懂。”

“你这小子,你真以为做戏做得天衣无缝,能瞒过我?”陈太太冷笑一声,停住脚步,“你来之前,我便托人调查过了,线人今天回话,林安平确实有个侄子,不过在日本人进来第二年的时候,就死在战乱里了。”

我的脸上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眼前顿时冒出了金星,额头渗出了冷汗,该死,早就该料到,陈太太一家能混到如此高位,必定不是吃素的,像这些事情,只要他们肯用心,哪怕掘地三尺,还担心搞不出真相来?

“站在那里别动!”陈太太厉声喝道,打开手里镶着珍珠的小牛皮提包,“我是带了枪的!”

没辙,我只能乖乖举起手来,作出一脸垂头丧气样子:“太太,您是个明白人,我无话可说。”

陈太太手里举着枪,她脸上苍白,唯独一双嘴唇涂得亮汪汪的,月光下看来,显得尤其邪恶诡异:“你可是重庆派来的人?”

我无奈地摇摇脑袋:“我不过是个没家没根的野小子,想靠着林安平和陈家的大树,混口饭吃罢了。”

“少在那里花言巧语,”陈太太冷笑,“我家老陈宅心仁厚,说不定会放了你——我可不会,这南京城里死的人还嫌少么?少一个人,你且安心,没人会发觉的。”

我情不自禁地咬紧了下嘴唇,这女人,不但心里亮堂,还狠辣得紧。不过,照她的话来,陈东升对此应该还是一无所知,只要此时此地掰倒她,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陈太太您误会了,我和重庆那边,是一点关系没有,我……”话音未落,没等陈太太反应过来,我脚下用力,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陈太太大惊,正要扣下扳机,我急忙伸头,将整个嘴唇贴上了她的嘴唇。

陈太太脸色由白转青,手上只抖了一下,枪就跌落在了石板路上,身体像被抽去了筋骨,软绵绵地跌坐下来。

“我只是想杀了你,”我冷冷地看着跌坐在地面的陈太太,轻描淡写地说,“和重庆一点关系没有。”

她的面色已由青转紫,五官扭曲到不似人形,双手痛苦地捂着胸口,张大着嘴,伸出半截舌头,脚下用劲踹着,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您就安安心心地去死罢,”我拍了拍大衣上的皱痕,笑着对陈太太说,“水仙有剧毒,一旦沾了这毒素,连神仙都救不了您。”

我把陈太太丢在僻巷里,匆匆回到陈家大宅。莉丽为我开了门,我将外套递给她,装模作样地问道:“太太呢?不在家么?”

“太太说她要出门看戏,晚些回来。”莉丽接过大衣,恭顺地答道。

完美,我暗地里舒了口气,看来陈太太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了结了我,谁知竟害得自己做了冤大头。

正暗自庆幸时,门开了,陈东升从外头走了进来。

我下了一跳,赶紧装作意外的样子问道:“陈先生?不是局里还有公务么,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是陪些尸位素餐的东西吃酒而已。我觉得闷,便先走了。”他说完,突然抬起脸,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只看得我心头发颤。

“怎么了?”我问道。

“你的嘴唇倒挺好看。”他笑道,从我身旁走了过去。

该死!我突然想起,陈太太今晚涂了十分厚重的口红,刚才吻了她的嘴,此时我的嘴上必定也沾上了口红,刚才回来得匆忙,一时忘了擦掉,被陈东升盯着看了半天,难保他不会起疑。

我回到卧室,坐立难安,前思后想,只焦得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躺在床上,老半天睡不着,索性到花园里吹吹冷风,寻思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谁知冤家路窄,我刚踏进陈家大宅的花园,便瞅见月色下立着一个人影,那身形,除了陈东升,还有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走上前去,同他搭话,也好探探口风。

“陈先生,赏月呐?”

陈东升没料到我也来了,先是略微一惊,随即平和一笑道:“是呐。”

我见他面色如常,稍稍松了口气,说:“我倒不懂这月亮有什么好看。夜夜挂在天上,不都那幅模样?叔叔也是,您也是,遇上天气好,便喜欢出来望着月亮。”

“当年烟月满秦楼,梦悠悠,箫声非旧。人隔银汉几重秋,信难投,相思谁救,”他低声吟道,“人总是会变的,但月亮就在那里,不悲不喜,赏月总比看人要强得多。”

我在心头笑他文绉绉的酸样,接话道:“我看人情已变,朝政日非;且当道诸公,日日罗织正人,报复夙怨。陈先生为何不暂避其锋,还要死守着南京城不走呢?”

他转过头来,没有争辩,只是笑着问:“原来你读过《桃花扇》。”

“第二十九出《逮社》里头的句子,”我回笑道,“见笑了,陈先生。”

“你觉得这出如何?”他问。

我心头有气,便含沙射影地说:“除了糊涂二字,没什么好评价的。与其守着一个日日勾心斗角的不成器金陵朝廷,还不如归顺大清,实实在在地为国为民做些事情,才称得上大丈夫顺势而为。”

他脸上一白,半晌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服气,脸上涨得通红,问:“陈先生是觉得我好笑么?”

“不不不……”他忍住笑声,解释说,“我是笑你……这语气,这神态,竟和安平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你们不愧是一家人。”

“您是说林……我叔叔?”我几乎将林先生三字脱口而出。

“是的,”陈东升点点头,“当你……他几乎也是这么劝我的。”

“然而您还留在这里。”我忿忿不平地说。

“有许多事……”他缓缓走过来,苦笑着说,“是身不由己,你不懂的。”

是的,我是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懂得,林先生是为了他陈东升来到南京,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他陈东升手里,我只懂得血债血偿。至于之前他和林先生的交情故事,我不懂,也不想懂。

人真是太复杂了,动辄就是时不予我,身不由己,难道不能想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吗?

今晚发生太多事情,和陈东升月下交谈一番后,我已昏昏欲睡,回到房间躺下,一夜无梦。第二天尚未睁眼,便已听到了陈府里头的兵荒马乱。我匆忙起身,披上外套,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走到客厅里去。只见陈东升脸色苍白,身旁围着几位穿制服的警察,问他的话。

“发生什么事了?”我装模作样地问道。

“这位先生是?”领头警察一脸警觉地问我。

“这是贤侄,刚来不久,在家借住几天。”陈东升急忙解释。

“哦……”领头警察脸上的疑惑并没有因此消减半分,“先生,贵府女主人,也就是陈太太,昨晚去世了。”

“什么?”我长大了嘴,拼命作出一个惊诧样子,“怎么会这样?”

“死因如何?”陈先生低声问道。

“是窒息身亡,”警察回话,“究竟是什么导致的窒息,目前还无法断定……等法医验明过后,才能与您回话。”

“辛苦各位。”

“最近南京不太平,先生们一定要多加留意,”警察出门前叮嘱道,“据说有重庆派来的刺客,四处想方设法地谋害贵人高官,诸位务必小心。”

送走警察后,我扶住陈东升的手臂,只觉他身上冰凉,忍不住问道:“陈先生,您还好罢?”

“我还好,”他走到沙发上坐下,“当初决定留下来,就该料到迟早有这天的。”

我以为他是怕了,语带讥讽地说道:“既然如此,当时何不跟叔叔去了重庆?就算死了,也是死得轰轰烈烈。”

“我要保护安平,”陈先生用手揉了揉高挺的鼻子,说,“没有我在这里拖住她……安平早就没命了。”

“她?”我心头吃惊,脱口问道。

“没什么事了,”陈东升欲言又止,岔开话题,说,“小林,你放心罢。”

“我?”我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好担忧的?”

“安平不在了,”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会竭尽所能保护你的。”

陈东升这句话让我思索了一整个上午。

保护我?

他要保护我什么呢?

他能保护我什么呢?

莫非他心中早就看穿,我不是林安平先生的侄子?只是为了护我周全,才一直没有对人挑明?还是说,他早就清楚,是我下手谋杀了陈太太,但为了不让我被警察逮去,所以决定助纣为虐,跳到我这条船上来?

还有他说的,保护林先生,是何用意?

至于那个没有点名道姓的“她”,又到底是谁……

我思来想去,脑子几乎快要炸裂,陈东升这个人,真真是看不穿啊。

越跟他相处久了,越觉得他是一个谜。他就像地平线上若隐若现的青山,你拼了命地朝他跑去,却永远到不了他跟前。每每筋疲力竭,垂头丧气时,抬头一看,偏偏他又立在那里,一脸等你上前的模样,惹得人心头痒痒,欲罢不能。

难怪林安平先生拼了一条命,也要从重庆跑来南京找他。

那我呢?

我恍然从迷思里跳了出来——我住进陈家三个多月了,陈太太的黄纸已烧了一拨又一拨,眼看春节都快到了,我却还没对陈东升下手。

下手,下手,如何下手?

要像对陈太太一样,冲上去,吻住他的嘴么?我只在心头想了片刻,脸上已烧得通红——呸,如何能做出如此龌蹉的事情来!

再说了,我对他,真下得去手么?

不说那些盘踞在胸口,等他亲自来解答的重重迷雾,就说他这个人,我真的下得去手么?

这三个月来,他对我说不上多热情,但也可称是无微不至。他真是将我当作林安平先生的侄子,打心底来关爱的。

清早出门前,他对着穿衣镜,细细地为我整理衣服。我是不懂人类这些可笑又复杂的服饰的,礼帽,皮鞋,领单,马甲,风衣,手套,拐杖——我的天,光是这些名字,就足以让人犯晕,更别说那些泛着浓烈香精味道的发油和雪花膏了。若不是陈东升日日为我细心打理,我真是不能出门见人。

他凑拢了,我鼻尖闻到一股芬芳,和那些令人作呕的发油或雪花膏不同,这股味道清新自然,忍不住好奇地问:“陈先生,您身上用什么香水,这般好闻。”

他笑着说:“香水如何能有这气味,这是将衣服放在培了水仙的暖房里,整整烘了一天才有的味道,比什么香水都要强。”

我恍然大悟,忍不住为自己的无知而脸红。

春节——我不住地为自己找借口,过了春节,就对陈东升下手。

让他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个春节吧。

春节的南京,分外热闹。上头似乎是为了粉饰太平,更铆足了气力地装扮这座沦陷都城。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隔着陈家的玻璃窗,似乎都能感受到外头的气派。

相比之下,陈家的大屋里,显得尤其冷清。陈东升给几个仆人发过红包后,对我笑着说:“如何,要不要陪我出去走走?”

我点头答应,不知怎的,心头有点兴奋,陈太太不见了,似乎我成了能和陈东升出双入对的人选。

街上行人众多,摩肩接踵,大家脸上似乎都很欢快,根本忘了这是一座沦陷之城。或者说,他们是故意忘记的呢?现实越是痛苦,放纵越是要拼命,要不,该如何在这世界里头活下去呢?

耍龙舞狮的队伍从远处敲锣打鼓地走来,一下子更加热闹了。

“好久没有看过这热闹了,”陈先生叹口气说,“日本人来了不过两年多,却像过了大半辈子。”

我用胳膊点了点陈东升,提醒他:“您小声点儿,到处都是人呢。”

陈东升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这人,之前怎么大义凛然地劝我来着,如今倒怕了?”

我不服气地回话:“屋子里,咱们该怎么着怎么着,但这是外头。”

陈东升与我打趣:“怎么着?你还想怎么着?”

我自知中了他的圈套,脸上一红,咬住嘴唇,忿忿地讲:“您是长辈,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陈东升啐笑:“好个长辈,生生压死人,我倒不敢对你怎么着了。”

说不过他,我索性转移话题:“从前您跟我叔叔,也曾这样逛过庙会么?”

“很多,”讲到林安平,陈东升脸色黯然下来,“我跟安生,是无话不谈。就算我娶了太太,就算我没跟他一起去重庆,他在我心中,也是第一等重要的人,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看他一脸落寞,只后悔得想把自己舌头扯掉,说什么不好,偏偏说起林先生,只得用手指着不远处,说:“陈先生,您看,那头好像有咱们局里的人呢。”

陈东升抬起脸来,说:“是了。今天肯定有好多政府的人来,闹成一团和气的样子,说什么与民同乐,其实还不是做给上头的日本人看!”

耍龙舞狮的队伍走近了,忽然,领头的把面罩一掀,高喊道:“掏家伙!干死这群死汉奸!”

刺客——我想起来了,那领头的警察叮嘱过我们,南京混进了刺客。

队伍里的十几人,纷纷掀开身上的罩袍,拔枪乱射起来。人群顿时乱作一团,欢闹声戛然而止,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毫无疑问,他们的目标,是特意来看庙会的那拨政府官员。

“危险!”我听到子弹从脸旁边划过去的声音,猛地一下将陈东升扑倒在地,压在身下。

陈东升先是一惊,随即冷静对我说道:“咱们快走。这帮刺客不足为惧,一会儿日本人来了,我们谁都跑不了。”

我被他的镇定自若吓了一跳,愣了几秒,才点头称道。我拉住陈东升的手,全身用力,从人群中硬是挤出一条路来。可笑的人类,拼力气,他们以为能挤得过我么?

“没想到你力气恁大。”陈东升惊讶地说。

“我是野孩子来着。”我笑说。

但我回头一想——主,我为何要救他?这个时候,就算我不能亲手杀了他,不也该把他抛在原地,任他自生自灭么?我是糊涂了么?我对得起林先生的养育之恩呢?

话虽这么说,我拉着陈东升的手,却不敢有半点松懈,甚至拉得越来越紧。而且我仿佛感觉,他也是。

我们一路奔跑,直到冲进陈宅,两人用背死死抵住大门时,方才松口气来。场面虽惊险,心头却不曾有恐慌,仿佛是两人恶作剧的孩子,逃开了背后骂骂咧咧的大人,转脸一看彼此,忍不住相视一笑。

“……唐突!”这时,我才发现还死死拉着陈东升的手不放,赶紧松开了。

该死,这是个什么状况?

“陈先生……”没等我说话,他突然伸出手,捧住我的右脸,靠拢脸来,深深地贴上了我的嘴唇。

这……

我心头一凉,大事不妙!赶紧将他推开——完了!

果不其然,他的脸色由红转紫,呼吸急促起来,连提起都有困难,背靠在门上,拼命挤出一个字来:“你……”

我一脸的凄切,赶紧扶他平躺到地毯上,说:“对不起,陈先生……”

他拼命蹬大了眼睛,看着我,里头尽是不惑。

“我是一株水仙球茎,”我开口告诉他,声音里带着抱歉,“我原本长在重庆东林寺里,日子久了,听着那里的高僧说法论佛,渐渐有了灵性,能够幻化为人形。”

陈东升气若游丝,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日本人的飞机轰炸重庆时,东林寺主殿被毁,我被屋檐死死压在泥土里头,见不着阳光,也沾不上雨露,这样下去,不出十天半月,我便要生生被困死在里头。”

“是林安平先生救了我,他偶然路过东林寺,将我从瓦砾中刨了出来,养在清水里,晒在阳光下。水仙命短,一旦花开,多半便就枯萎了。我能修炼得道,全赖我是一颗不会开花的球茎,这其中原因我也不懂,约莫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缘分吧。”

“但为了报答林先生的救命之恩,我愿意为他开一次花,就算死了也值——只是后来他离开重庆,来了南京,再后头,就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我等了他好几个月,不见他归来,这才决定化为人形,到南京来为林先生复仇,又才遇到了您,没想到……咦?”

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看看怀里的陈东升,大惊失色:

“您怎么还没死?”

陈先生的脸色又开始转得红润了,冲我笑道:“看来一时是死不了。”

“这不可能——”我脑子“轰”地一下,蒙了,“你太太她……”

“你误会自己了,”他翻了个身,索性把脑袋压我大腿上,说,“你不是一颗水仙花球茎,你是颗大蒜。”

啥——

“你杀了我太太,我知道,从看到你嘴上沾着她口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陈东升调皮地笑个不停,“她死了,不是因为中了水仙的毒,而是被你一口的蒜味,给熏死的。”

这——

陈东升抬起胳膊,把袖口伸到我鼻子底下,说:“你只闻闻,这才是水仙的气味。”

我突然想起了,来陈家第一天,陈太太和我一起吃晚餐时的场景——

莉丽,把边上那盘没蒜的给我。

“说起来,”陈东升笑着讲,“你那口蒜味,还真挺熏的,不过亲了一下,就差点透不过气来。难怪我太太会给熏死,她是一口蒜都吃不得的人。”

我又是恼怒,又是羞愧,脸上红一阵的白一阵,不知说什么好,赌气站起来,转身要往外头走去。

陈东升一把从背后将我抱住。

他将嘴唇凑到我耳边,说:“想去哪里?”

我只是咬紧了嘴唇,不回他话——该死的陈东升,怎么也斗不过他。

“我不会放你走的,”陈东升把脸搁到我的肩头,说,“不是现在。”

“你不嫌弃我味道重?”我气呼呼地问他。

“不会的,”他说道,“你和安平是一个味儿。”

陈东升让我坐下,慢慢讲起他和林安平先生的故事来。

他和林安平先生,在中央大学念书时,就朦朦胧胧地好上了。两人说不出是什么关系,是朋友,却又超出朋友。直到某年中秋,两人相约去秦淮河赏月,不知为何的,突然讲起了《桃花扇》。

“是的,就跟那晚,跟你在花园里赏月一样,”陈东升说,“当时我想,你就是上天派来的另外一个林安平。”

“所以你一早知道我不是林先生的侄子?”

“当然知道,”他轻蔑地说,“安平家什么人我没见过?如何还分辨不出一个侄子?当然——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被你的相貌惊住了,怎么会有跟安平这样相似的人呢!虽然我心中疑惑重重,还是决定将你留在陈家。”

“惭愧,”我垂下头说,“我是照着安平先生的样子变的。”

“如此就讲得通了——且说那晚,我和安平去秦淮河赏月,或许是少年冲动,他猛地一下扑了上来,就在桥上吻了我。”

吓,原来林先生还干过这一出。

“说来好笑,我脑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急忙伸手将他推开,原因是,他嘴里的大蒜味道,实在是太浓了。闻到这股蒜味儿,我已来不及做别的反应,赶紧扭头,对着河水就吐了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于是安平先生就恼了?”

“可以说是怒火冲冠,”陈东升笑道,“他以为我是嫌弃他,整整一年没有同我说话,任凭我如何解释,也不肯回头。我心灰意冷之下,只得娶了当时猛烈追求我的一个女学生,也就是我太太,许多人以为我是看中了她家的门第,你以为是这样?“

我摇摇头。

”我会娶她,全是因为她不吃大蒜,“陈东升说,”我劝了安平好多回,只要他戒掉大蒜,我必定好生跟他在一起。谁知他这人性子倔得很,总以为我是在找借口,直到我结婚了,才发现我是认真的。”

“哪里有人会找这种借口呢!”我几乎要生气了。

“可是大蒜味道真的很臭……不不,是很浓烈啊,”陈东升见我生气了,急忙改口道,“我也是跟了安平好几年,才渐渐习惯这股子气味的。”

“难怪安平先生觉得憋屈。”我替林安平先生抱不平。

陈东升继续说道:“我和我太太结婚后,安平从没跟我断了联系,信是一封一封的来,没有间断过。但我太太何等聪明?她对安平是恨之入骨,巴不得将安平扒皮抽骨。”

想起陈太太轻易将我识破的那一幕,我只能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我不得不在南京稳住我太太,以她家的势力,想要对安平做点什么,简直易如反掌——安平糊涂!竟不能体谅我一番苦心,还要跟到南京来!”

我叹口气,说:“或许只是安平先生太过思念你,才会身不由己吧。”

这一刻,我仿佛有点明白了,人们常说的“身不由己”,是什么意思。

“但我也不曾想到我太太竟然如此心狠手辣,”陈东升一脸悲愤地说,“她装作热心肠的样子,将安平安插进了报社。那里广播、无线电、电报,什么都有,把安平这颗驴脑袋丢进去,不是白白让他送死么!有什么特工,会在敌人的大本营里,用敌人的无线电给后方传递消息?安平他就做得出来——他,他,他竟然用报社的电报给重庆传讯!”

陈东升说得都快跳起来了,末了,还忍不住骂了一句:

“我看他是嗑蒜嗑傻了!”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地看着陈东升滔滔不绝。

“他被揭发后,我决定破釜沉舟了,不管前途,跟他一起逃出南京。临行前,我捎了一束英国的黄水仙,到他的公寓……”

“英国黄水仙?”

陈东升点点头:“英国黄水仙,是水仙花里香气最浓,毒性最烈的一种。我捎给安平黄水仙的用意,原是想到以后逃亡路上,要跟他日夜相随,又洗澡不便,用这束水仙,好歹可以遮遮他身上的蒜味。而且,你知道么?”

“什么?”

“黄水仙的花语——是重温旧爱。”

我身上一麻,鸡皮疙瘩似乎都冒出来了。

“可是安平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陈东升眼里又是悲痛,又是气愤,“他不仅爱吃大蒜,而且蒜苗,蒜薹,统统都爱,他,他,他——他竟然当晚就拿这黄水仙炒肉丝吃,毒发身亡了!”

“您可别开玩笑了!”我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你且自己看看那没开花的黄水仙,像不像一束蒜薹?”陈东升指着客厅里的水仙花盆说道。

我凑拢过去,仔细打量起这从没正眼看过的水仙。果不其然,那嫩绿欲滴,粗细合宜的花茎,和蒜薹几乎没有差别。我眼光下视,再打量起球茎,也跟大蒜相差无几。

“你知道有句俗话,是怎么讲的么?”

“怎么讲?”

“水仙不开花——装蒜。”

我知道陈东升故意气我,转过脸去,正想和他争辩,谁知他凑上脸来,又轻轻吻上我的嘴唇。

我脸上发红,软绵绵地将陈东升推开,低声道:“你可不是最讨厌蒜味?”

他咧开嘴笑了:“为了安平——或许也是为了你罢,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偷偷练习,现在呢,大蒜仍是不敢吃的,但蒜薹蒜苗,好歹能吃下一点了。”

“那么,”我抬起头来,“我能留在你身边吗?”

陈东升恢复了他镇定自若的神情,直愣愣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可以。”

我急忙道:“我不会给你添乱的!”

“但你已经添乱了,”他背过身去,冷冷地说,“你杀了我的太太,就算挖地三尺,他们家也会把你揪出来的。何况,刚才的刺杀以后,城里已到处都布满了日本人,日本人认为吃蒜是极其野蛮和失礼的行为,就凭你这股蒜味,他们也会把你关进去的!”

“但——”我大声喊道,“你一个人,待在南京,会有危险的!”

“我已经习惯应付这些局面了,”他转过脸来,温柔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只要你不在南京,我就能心无旁骛地同他们周旋。”

“好罢,”我看着他一脸的坚毅,只得垂下头来,轻轻叹了口气,“我……我会在重庆等你的,陈先生,不管多久……”

“一言为定,”他缓缓地将胳膊伸到我背后,轻轻抱住我说,“到胜利那天,我会去重庆找你的。”

“嗯,”我也慢慢地抱住他,说,“可哪天才是个头呢?”

“不会很久,”陈东升语气低沉,却十分坚定,“你看那街上的同胞,为了刺杀这些汉奸,不顾生死地闯进南京——还有你,俗话说,人非草木,可现在连草木都动了真情,肯为安平豁出命去,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在身边一一发生了。我们中华大地,还有什么奇迹是不可能的?”

他说得对。

我们在陈家的客厅里,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

只要有爱,希望永存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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