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3年的夏天是个奇怪的夏天。
学校里有人背着我妈给橘子树喷洒农药的喷雾器对着学校的角角落落喷洒奇怪味道的药水。我们还被要求喝奇怪味道的中药。听说全国爆发SARS传染病，所以中考不考试历史和政治。
学校还常常放假。
我和表哥闲来无事，去偷黄老头的板栗，被他家狗追了两座山。后来听到枪响，以为黄老头在后面用枪打我们，我们一下子就摔倒在山沟里。山林里鸟闻声四起，那狗往回跑了。
“狗日的，你们这些小兔崽子，板栗还他妈的没熟。”
黄老头是镇上唯一的猎人。
2
黄老头住山里，守着一片板栗园子，偶尔打个野兔拿到镇上卖。
他年轻的时候脾气很暴躁，和那些打狗的年轻人一样，但人并不坏。他爱喝酒，说李白喝酒了能够写诗，他喝酒了打猎更牛逼。
婆娘喜欢吃兔子肉，他就猛地打，不懂得节制，有一次甚至打到个怀孕的兔子，他楞是懵了好久。感觉自己犯了罪恶。才恍然感觉那段时间，好像山里的兔子都少了，快被他打绝种了。
他发誓五年之内不再打野兔子，让他们重新繁殖起来。
“婆娘，我给你打别的吃。”
黄老头从年轻时候开始，就算是个有良心的猎人。
但是他喝酒之后，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那日因为小事情，和婆娘吵了起来，他就下手打了他婆娘。
喝多了，他打人像打猎一样，没收住手，愣是把婆娘手给打脱臼了。
当他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虽然之前也有吵吵闹闹过，可从来没有哪次下手那么狠。
婆娘说要和他离婚，要回娘家。
黄老头是跪在她面前祈求原谅，婆娘也心软，毕竟以往他都给自己打了好多兔子回来吃。收好了东西，说走，但也没走。黄老头跪在门口，本是不想她走，但是她不开口，他就一直跪着不起来。
“如果下次我再喝多了，没管住自己，你就拿枪轰我！”
女人终于原谅了他。黄老头也说到做到，此后喝酒从来不喝多，也再也没打过婆娘。对婆娘俯首帖耳的，可还没等他们有娃，婆娘生了一场大病，还是走了。
黄老头哭得撕心裂肺，从此住进了山里。
3
有人给黄老头说婚姻，他都拒绝了。
那时候他找人要了一条黄狗崽子，短毛，就是大多数土狗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从此和狗子一起相依为命。狗子陪在他身边，就好像是他死了的婆娘的替代品一样。有好吃的，都会给狗子留一口。
我爸是村医，常常到山里挖中药，和黄老头是朋友。他偶尔去山里，会带些酒去，和黄老头喝一盅。
黄老头说来也奇怪，给狗也喝酒。“狗子，过来。”说着他端起狗子的碗，倒些酒在碗里。狗子也喝，喝醉了的样子真是好笑，歪歪扭扭地，倒在屋门口的板栗树下睡着。树下掉着板栗壳，扎着它也不知道痛。
我爸问他，咋不给狗起个名字。
我家也有条土狗，名字叫黄龙。
黄老头说，狗就是狗，起啥名字，省得哪天死了闹心。
早些年，人起狗名，贱一点，好养活。这狗没名字，也是好养活，不怕死。
有次黄老头带狗子去打猎，第一次走到山的深处，撞上一头野猪。狗子一个猛扎过去，和野猪死缠上了。野猪也是不要命地挣扎。
等到黄老头过去，一枪把野猪嘣了，狗子都快不行了。肚子被野猪拱破了，肠子都漏出来了一些。
黄老头也没管，把野猪拖了回去。
我爸问他，你咋不管别个。
黄老头说，接地气才能活。就像你人受伤了，要抹口水，狗舌头舔舔自己就会好。要自己给它治，怕是早就治死了。
狗子吸收地气，然后自己舔伤口，几天时间它竟然皮长起来了。慢悠悠地从山里爬了回来。狗子回来之后，黄老头给它弄了些吃的。
“老子给你留了个野猪腿。你个蠢狗，咬了就不晓得松口。咬了松口，老子一枪就把它嘣死了，你也不得遭这个罪。”
黄老头给我爸说起这段时，说，这狗就是活该。说着又给狗子丢了些吃的。
4
黄老头在山里一住就是好多年。
如果不是他偶尔会带着狗子来镇上卖点野味，大家都想不起他来了。长时间住在山里，黄老头看起来野蛮了许多，黑了许多，也仿佛老了许多。他一个人要打猎，要照料一片山的板栗树。
狗子在山里跑的时候，是自由自在的，进到镇上来，见到人就开始躲在黄老头背后。
婆娘死了之后，黄老头又开始喝酒。喝酒了就跑到山里去打猎。
有一天，他走得太深，在山里迷了路。他楞是转了好久都没找到回去的路。狗子也没在身边。他郁闷地朝天轰了一枪，听周围的声音，没多久，他又轰了一枪。狗子远远地跑了过来。
“狗日的，你跑到哪里去了！走，回家。”
那天他跟着狗子才回到家里。
狗子跟着他十来年了，成了一条老狗了。他开始不太带它出去打猎，把打到的野味都给狗子留好的肉吃。
狗子的样子也变得有些丑陋难堪了。牙齿豁了口，歪歪扭扭，全都是跟着他一起打猎咬猎物撕扯的，身上也布满了伤口。东一道，西一道，身上的毛也缺了好多。看起来还怪瘆人的。
黄老头煮了点肉，扯了一块，丢给狗子。狗子老了，虽然动作不那么敏捷，还是一口叼住了，紧接着太烫，又丢在了地上，哼哼地叫唤了几声，开始围着肉转悠，轻轻舔冒着热气的肉。
“活了一辈子都还是那么蠢！”
5
那段时间爆发SARS病毒，常常放假。回到家里，没有作业，无所事事，我和表哥常常跑外面去晃悠。
有时候是去山里摘野杨梅，或者去偷黄老头的板栗，我们不敢走进板栗山，只是在边缘地带摘几个。黄老头那个老狗追起人来也是死不要命地跑，一点不松口。
有时候我们也会去游戏厅打游戏。
镇上开始有人说，是动物传播疾病。说什么新闻里讲，猴子、猫狗、鸡鸭都可能携带。有病的都要打了。
镇长组织了几个年轻人，开始在镇上打狗。
那天我从游戏厅出来时，见一个年轻人对另外一个年轻人说，狗都打完了吧。
我说：你们是打狗的吧。黄老头那里还有一条疯狗，看起来就像有病。
我跟在几个年轻人身后一起朝山里走去。
几个年轻人走进板栗园子，就听到狗子远远地叫了起来。几个年轻人突然兴奋了起来，猛烈地朝山上冲了上去。
我跑不过几个年轻人，就跟在后面。以往听到狗子叫，我跑得飞快，只不过是往反方向跑，这次有几个年轻人在前面，好像有了胆子，跟着朝山上跑去。
当我到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和黄老头对峙了一段时间。黄老头手里还拿着枪。
估计刚开始黄老头拿枪指过这几个年轻人。
后来他耷拉着身子，坐在屋门口，泄了气，就像是床上的男人失去了雄风一样。几个年轻人围着老狗，开始拿棍子打狗子，狗子刚开始还吠叫了一阵，可他一直没有攻击，不知道是怕，还是他就没打算咬人。后来狗子一直在躲。
棍子一下下地打在老狗子身上。狗子发出哼哼的声音，就像是吃肉被烫着一样。
黄老头坐在屋檐下，突然哭了。
不知道他是想起了狗子陪伴他这么多年的时光，还是想起当初自己打老婆的样子。狗子无助的在地上哼唧着，不时回过头来看黄老头。
“好了！莫打了。老子的狗老子自己收拾。”
黄老头突然一阵怒吼，把我给吓了一跳，赶紧躲在了一颗树后面。好像是怕他会用枪轰我似的。
其实，我知道，黄老头不可能真的叫他的狗咬我和表哥，突然的枪响也不是他在打我们，只是在叫狗子别追了。
“轰。”那声枪响好像穿透了整个山林。
以至于鸟儿飞起来扑腾翅膀的声音从附近的林子，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一年我十五岁，全国闹非典，SARS没在小镇上闹死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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