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

豆瓣一刻 豆瓣:颜彦清 278℃ 评论

那天是六月六日,路边的蚕豆花已经开了,一朵一朵的白。

母亲静静不动,直到鞭炮声炸响天空,她瞬时开车。

一群麻雀被声音惊得四散而去,李家的两只公羊还在互相顶着角,湖边的翠鸟忽地从水草中窜出,引出一片片荡荡的波纹。

我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表:八点零八分。

母亲一脸歉然,拉着大姑的手:“家里的活儿离不开人,孩子就交给你们了,我还得赶回去。”大姑抚摸着母亲手上的硬茧:“你也累,我那兄弟常年在外,家里家外都靠你一人儿。”

她从后备箱提出八斤猪肉,五斤排骨,还有些牛羊肉:“都拿着,都拿着,这些天就不用买菜了。”大姑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哪有这样的,不过是住几天,多张嘴的事儿,不能收。”两个人纠缠一会儿,大姑把东西拎上楼去。

母亲捏了捏我的脸:“妈这就走了,好好考!”还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无话。车刚驶上大街,她突然打开车门,急急地跑来,气喘吁吁:“安神的药在书包夹层,夜里睡不着别忘了吃,医生说没事儿,就吃这几天,没啥副作用。”我点了点头。

“你回去吧,回去吧,我走了!”母亲向我挥手,我目送她的车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考场离姑姑家,步行五分钟。姑父陪我去考场,校内外人来人往。一位母亲如同孙悟空似的,手横在额头,拼命地从毛毛的玻璃往里张望,眼睛里溢出欣喜,连连招手:“过来,过来,那就是你的座位,你见着了吗?”姑娘颜色秀丽,白裙下嫩生生的腿,嫌母亲大呼小叫丢人,拼命扯着她的衣袖:“妈,我们下去吧。”母亲意犹未尽,还在不断问询:“你见着了吗?就靠窗的那个,见着了吗?那位置不错!”

姑父大度地拍了拍肚子:“走,我请客,咱去吃饭。”他这是馋酒了,姑姑盯着,他三天饮一小杯,吃饭喝粥,没滋没味,眼巴巴望,姑姑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没酒,吃饭也堵不住嘴啊?”他傍晚外出锻炼,小卖部来一瓶小二,扬勃喝口,再抿抿滋味,路走完,酒光底,兜里掏出两颗口香糖,嚼嚼盖酒味,身形活泛,嘴里哼着京剧:“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那几句唱得真是铿锵,不过一辈子他也只会这两句。

小酒馆,一瓶啤的,一碟毛豆,一盘宫保鸡丁。“啤酒冰一会儿啊,喝着爽快!”他把头转向我:“来,吃豆子,题题对。”在盐城方言中,豆和对是同一个发音,取个好意头。

给我倒了满杯,我舔了一点,凉。姑父一瓶啤酒咕嘟咕嘟,一饮而下,立即来两块鸡丁,眼珠子活了,整个人都神气。回家,姑姑一顿劈头盖脸:“烂酒鬼烂自己就行了,还带我侄子去喝酒,明天他大考,你不知道啊,喝坏了怎么办?”姑父满脸堆笑:“喝点酒好睡觉,想那么多没用,你看孩子,一点事没有!”姑姑懒得跟他置气。

表姐在上海工作,我睡在她房间。打开台灯,轻柔的光线,软软的枕头下一本日记本,表姐青春时代的往事朦朦胧胧地浮现,字迹娟秀,几首诗精致华美有点味道。后页写着多行文化常识: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名人资料。隔天,考场,语文卷附加题:“四部”是我国古代图书的分类名称,通常指哪四类?

这种巧合,许是冥冥中有天意。

中午,紧张地睡觉,热烈的阳光在窗外肆虐,烫乎乎的。室内的清凉并未令我入眠,眼睛虽闭着,思维如水雾般蒸腾,这样睡着更累。起身,在书架前逡巡。表姐房间的两大书架本是满满当当,表姐去上海后无人翻阅。林琴与姑父交好,问了一句:“你这些书还要吗?”姑父未上心,大大方方:“你要都拿走!”林琴毫不客气,开了卡车来拉,姑父后悔,但话不好往回收。

如今书籍寥寥,我抽出一本莫泊桑的《俊友》,老译文版的,李青崖译,文字清爽如水,迅速地翻完,里面的性爱描写撩得人辣辣的。

下午的数学卷,难度中上,很多人提笔无言,我也是写得一团乱麻。刚出考场,一女孩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不顾人群来往,大家侧目,也都心中了然,看着她也同情自己。有些同学为了干扰他人心绪,故意大声嚷嚷:题目简单,迅速答完,也引得旁人怒目相视。考完后,浏览网页,出卷者葛军被骂得狗血喷头,惨不忍睹,考生的帖子均是怒气冲冲,很多人豪气干云,愿提三尺长剑,手刃出题者,以泄怨愤。

母亲夜晚打来电话,未问考试情形,只说离家一会儿,鱼塘一箱鱼苗被盗,不见踪影,对损失心疼。我劝慰几句,挂了电话。

六月八日,只下午一场英语,略显轻松。晚饭后,姑父给我放水洗澡,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出来,母亲正与姑姑电话,说是捡了钱。路上,一人骑行摩托车,风驰电掣,钞票不断飞出,自己却无察觉。母亲捡了两三张,一辆汽车紧随其后,三个男人也下车捡钱,母亲怕惹事,也就回了。姑父痴痴地笑:“这年头还能捡到钱不容易!”

第三天的情绪碎碎的,考完疲惫且轻松,瞧见有同学在烧书,咔哧咔哧,火苗明晃晃的,微风拂过,灰烬飘舞。歇斯底里的吼叫此起彼伏,书包从楼下扔去,砰砰作响。一个女孩在顶楼有节奏地走来晃去,似在跳舞,夕阳余晖照得她的人如纸片一样单薄透明,拉长的背影寂寥孤单,我慢慢地走远。

走的那夜,姑父端出一方印送我,刻的隶书,字迹俨然,法相庄严,四个字:胜败不忧。我握在手心,一股温热感。

姑父这辈子幸也不幸,做了半生闲人,青春岁月上海下放来了苏北农村,语言不通,多被戏弄。娶了我大姑,未能返乡,落实政策,进了水厂,我奶奶抱怨:“嫁给个南蛮子干嘛?”之后难得回家,老爷子走的时候,都未能静立床边。只干了几年,办了病退,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工资照发,奖金也有,真成了衣食不愁的闲人。天天只有两件事:麻将与做菜,闲散得不得了。

五十岁那年,寒风刺激,面瘫,虽治愈,医生说心火大。赌友相劝,纂刻可以养气怡神,去心火。先拜了当地的王一先生,王一嫌他年纪大,怕坏了名头,不收。他天天提着好酒,端着好菜去磨,结果没成了徒弟,两人喝成了哥们儿。

学纂刻,心要静,手要稳。姑父的手摸惯了二四八万,哪里攥得住刻刀。由浅入深,在白纸上摹了样,顺着笔画,一刀刀地削。刻了再磨,磨了再刻,半年多,有了个大致模样。揣摩笔法,观摩名帖,网上名印的图片打印下来,自己揣度。有心得之作找王一请教,王一指摘出不足,他用心记下,现在刻的印有些名家风骨了。姑姑本不愿让他学印,土埋半截子的人,学这劳什子干嘛?可学了印,便不去赌,酒也喝得少了,喝酒手会抖,姑姑也就由得他去魔怔。

这方印我一直留着,没动过。

回家,母亲如释重负地欣喜,晚上憋不住:“考得怎样?”我嘴里塞着饭模模糊糊:“一般,等分数吧。”

“哦,哦!”母亲往我饭碗里夹菜,堆得小山一般,笑着说:“你考试这几天,我心慌,心跳得都没了。考完了,好!考完了好!”

高考不如意的人,在大学四年里喜欢宣传一个童话:高考失常,没发挥好。我也未能免俗。

话是眼前,转眼经年。回首望去,姑父一家早已远走昆山,在异地孤孤单单。多年的赌博终于戒掉了:“小区里的老头儿素质太差,一两块就能撒泼打滚,玩不起来!”

玩,多么诱惑的字眼。高考成绩公布那晚,姑父一夜未眠,凌晨电话我:“别想那么多,暑假两个月好好玩,那些事随缘,想也没用。”这些景象历历眼前,可如今的他千里相隔,郁郁寡欢,每天形影相吊去昆山图书馆读书,看报,几次我都能听到图书馆大厅空空荡荡的回音。他的话语很干瘪,他说他老了。

事情星星碎碎,午夜梦回,依旧一身冷汗。灵魂里有鬼似的,一些情形年年幽灵般在梦中晃荡几回:高考试卷清晰在眼前,我一片空白,笔下无字,慌里慌张,无能无力。醒来,天光大亮,我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离噩梦已久远,想到这点,我庆幸也遗憾。

与友聊高考心劫,惊醒迂回,引来附和连连,个个皆梦回考场,心有戚戚焉。

在这点上,原来我从不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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