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淼是我小学同学，他母亲是有名的辣手，三寸长的青竹板子，在光滑的肌肤上溜过，猛地一下，包你两天坐不得板凳。
他淘且猛，七八岁便能下河翻腾，捉鱼捞虾，逮着耗子，在耗子尾巴上系几根干草，裹上小鞭炮，一点火，耗子滋溜乱窜，将李爷家的草垛点了。那草在秋阳下刚晒过，说着就着，脆生生的，火光熊熊，噼啪作响。街坊邻居接水救火，一片混乱，等到夜黑火灭，满地狼藉，张淼却不见了。当着人的面，她妈把狠话撂下：“这种孩子不要也罢，谁爱找谁找，我不要了，养活他还不够我添堵的！”
三天，没人影儿，他妈绷不住劲儿了，有人递了话，下了台阶，发动全村的人找。他没走远，躲在后村的鱼塘，困了钻进稻草垛儿，饿了生火烤鱼，吃得满嘴火疮。他妈边打边哭，嘴里喊着：“他爸，熬红豆粥，多熬会儿，要软乎点。”
夏天，凉爽的早晨，掏鸟窝，手脚麻利，三两步便跃上枝头，我在下面接着。羽毛稀疏的雏鸟，全身毛毛光，不好看，他顺手接过去：“鸟蛋归你，雏归我，那边还有一个去看看。”路旁的水珠在叶片上滚动，太阳下散发出晶莹的光彩。他的布鞋已被晨露沾湿，突然停住：“你听，这是喜鹊叫，周围肯定有它的窝儿！”
暴烈的盛夏把土壤烤得滚烫，空气热得炙人，他等父母睡熟，拿着鞋光脚轻轻溜出，招呼我去偷瓜。果园翠叶深稠，柳树的蝉鸣躁人，绕了两三下便来到了瓜地，一片青翠的藤曼，结着圆滚滚绿油油的大西瓜。他敲敲西瓜，听诊般辨别声音，抱起一个熟透的，两个贼便喜滋滋地跑到大道上。烈日下暴晒过的西瓜不忙着开瓤，此时切，没一点鲜凉，瓜肉里留着日头的热乎气。放到井水里，闷上一个小时，雪亮的菜刀，咔嚓，冷气噗噗往外冒，鼻尖都是凉意。一人抱着一块，用勺挖着，盯着旁边溪水潭清晰可见的鱼苗，大口大口地吃完，估摸着父母该醒了，又悄悄溜回。
他父亲好戏，嗜酒，收音机，电视里只要有淮剧段子，立即屏气凝神，听了一会儿便摇头晃脑，打开一袋花生米，就上酒，神仙般愉悦。一天傍晚我去他家，他父亲已经醉倒在桌上，满屋子都是酒的清香，张淼端起一杯，两个人都尝了点，又辣又冲，嗓子眼里冒热气儿。他父亲醉了便是他的天下，一堆一堆的连环画，看得眩目，他摸走了他爸的书柜钥匙，取出一本《绣像金瓶梅》：“你瞧瞧这个！”
他那时候六年级，就知道追女孩，可惜不得法。手臂上血淋林地刻上女孩的名字，结了疤之后狰狞恐怖，半夜打人家座机，不说话，闹得女孩很是厌恶。他还是探头探脑，死皮赖脸，我问他：“你干嘛骚扰她？”“好玩呗！”
初中后，学业加重，整日埋首书本，进的又不是同一所中学，便疏远了，很难碰见。零星听到一些传闻，我知道他还是他。据说村里的大年和他在学校闹着玩，将他那玩意儿踢肿了，他也不叫痛，也不告父母。放了假，沉默无声地坐在大年家，大年没法遮掩，请求父亲带他去医院。消肿后，当着人家父母的面，猛地就来一下：“也让你尝尝滋味。”
之后就没他多少消息，说是去当了兵，三年之后又三年，义务兵转成合同兵，之后又续，鲜少回来。与好友电话，好友无意中提到张淼走了，回来时只有骨灰，我怔了，喉咙里吐不出一句话，儿时往事在黑夜中画片一样地在眼前过。带了点水果，进门时，他父母还没吃早饭，人早已入土为安，我上了一柱香。“难为你还记得，就像是眼么前的事儿，一晃你们都大了。”他母亲有些伤感地说。
两个人都五十多了，再无生养可能，说是今天去福利院看看，能不能领养一个。“以前吧，他在部队老不在家，也没觉着什么，心里总有个盼头，知道他在哪。现在，就觉得房子突然空了，空空荡荡，孩儿他妈一天也没一句话，憋得人难受。”
撞上了就陪着一起去，老两口买了些孩子喜欢的吃食儿，一路上商量着言辞，斟酌着语句，想着该怎么说。怎么说也没用，门口就被挡了驾，看门的大爷气势汹汹，嗓门两个八度：“谁让你们来的，你们来干什么，出了事儿谁负责，没有手续不准进。”
两个人神色难堪，我挡在前面，说明了来意儿，老头反复就那一句话：“跟我说没用，我不能放你进去。”
狼狈而返，二生家的车正巧来城里办事，顺道捎着一起回去。
空气闷得吓人，车内过分的安静，没一个人挑话头儿。
我安慰了一下：“没事儿，回去问问哪些手续，下次再去。”
她憔悴地抬头：“我昨晚梦见了他，他背着身跟我说话，我就想看看他的脸，怎么也看不到，我说，孩儿，妈老打你，是妈不好，妈再也不打你了，你转身让妈看看，妈想看看你。”她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
到了岔路口，我下车，他们往东，我往西，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蹦不出，最后说了句不通的话：“都会过去的，都会好的。”黑色的汽车沿着水泥路，扬尘而去，隐没在弯道口。
我走在一片尘土里，三个孩子抱着西瓜迎面相撞，夺路而逃，嘻嘻的笑声，李爷在后面骂：“小兔崽子，再来偷，打断你们的腿。”
抬眼望去，窸窸窣窣，层层多叶，草莓鲜嫩得泛着红光，丝瓜细嫩的藤曼缠满了园门，杂草的鲜绿像是被泼了油般光滑，两只狗从中窜出，咬着尾巴，嬉笑打闹。
又到了西瓜成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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