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的威化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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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泳站着日历牌面前,原来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2000年属于现代吧,说起这个数字,根本不会和“很久很久以前”联系在一起。稍微做下减法吧,倘若一个人的寿命是一个世纪的话,那么这段消逝的时光依旧占据了人生中的百分之十六。

三十七减十六,那时候二十一左右吧。

二十一岁被人叫大叔和三十五岁时被人叫大叔,心情却是完完全全的不同。十几年了,十几年了,听起来多么像上了年纪的人。2000年比起2016年,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智能手机,个人电脑,平板,Mp4,Mp3……在那个时间点都不曾出现似的,至少这一切都还没出现在他的世界。

那一年刚出来工作,在亲戚的公司混,工作方面非常轻松,网吧也还不怎么有趣,那段时间反而喜欢去溜冰场。有时候因为无聊,星期三的晚上也会去一趟,他那时候在网络上莫名其妙地加了个溜冰的组织,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几乎每天都有人邀一起去溜冰场的“冰友”,初次碰到阿炽,也和一群冰友一起。

溜冰场的人并不多,阿泳和冰友们打声招呼,找了双鞋子就冲进了溜冰场。一个女孩在女伴的帮助下学习溜冰,她摔倒了,阿泳觉得好笑。

女孩倒也察觉到阿泳的笑容,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也觉得好笑,笑嘻嘻地扶着女伴,可她又隐忍着自己的笑。

阿泳犹如鬼魅般在她的身边飘来飘去,目光像磁铁一样黏在她的身上,也并非故意,溜冰场本来也不大,而她又在中间的空位练习。就在她松开女伴的手时,她又一次摔了下去,阿泳恰好飘到她的身边,就顺势把她扶了起来,她倒是不客气,重心全落在阿泳的手上,他险些摔倒,不过他随即又飘走了。

四周喧闹着,他像是八音盒上跳舞的人儿,遵循着某种数学规律,在溜冰场上周而复始。阿泳在他的轨迹上流动,在他滑动的过程中,他常常能感到有人在看着他。

是那个女孩吗?

他的内心静下来,溜冰场仿佛是一个池塘,安静的人是荷叶,纷扰的人是游鱼。那隐藏在荷叶丛中的,是荷花吗?

几个冰友坐在一侧休息,他走了过去,他给几个冰友买饮料,聊了几句,几个冰友便回去溜冰场,身旁剩下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男生。

“谢谢你的水。”他目光澄净,不像是羞怯的个性。

“不谢,不谢。之前没见过你噢,冰友。”

“冰友……”粉红男跟着念了这两个字,随后皱起求证的眉毛问:“你吸毒的?”

原来只是普通群众,阿泳和他解释起来,问起名字,他叫阿炽。

阿泳想再和他说些什么,却被呼唤声打断,学溜冰的女生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女生问阿泳能不能教她溜冰,他说好。

阿泳化身为她的白马,她的眼神充满感激。

阿炽站在溜冰场上,慢慢地滑了一段路,孤零零地划出一段距离,再慢慢变成静止。阿泳能感觉到身边有一棵被涟漪波动的荷花,有时在左边,有时在右边,但总走不远。

溜冰场上的人开始手拉着手,男,女,男,女……所有人都充满默契地顺次衔接在队伍之中,那条队伍就像贪吃蛇一样,越来越长。

阿泳牵起身旁练习的女生,往那条贪吃蛇游了过去,女生的脚扭到了,阿泳送她到一旁休息。他重新回到溜冰场,在成为贪吃蛇之前,他来到阿炽的身边。阿炽察觉到时,阿泳已经拉着他的手。

“你第一次来吗?”阿泳问。

“第二次……”

“你朋友呢?”

“我自己一个人。”

阿泳和冰友离开的时候,阿炽也跟着离开。一群人去公交站坐车,没想到阿泳和阿炽是坐同一路车。

阿炽在下车前和阿泳交换了电话号码,他回去后刚洗完澡,就收到阿炽发来的短息,聊了一个多小时,阿炽和阿泳算是同一届的人,两人却选择了不同的人生轨迹,阿泳选择了工作,阿炽是大学新生。

阿泳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聊到两点多,他唯独记得的是阿炽的手有点凉,像泡在湖水里。

2

第二天早上说了早上好,第三天晚上说了晚安,中间的谈话都是些芝麻小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此后也并没有频繁地交谈过,或许是因为并没有找到“重要”的理由,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聊下去。

往后的几个月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他仍然在亲戚的公司上班,他开始学习着成年人的应酬,合作的几位大叔喜欢去KTV消遣,他也唯有奉陪到底,听着过时而走音的喧嚣,拍手叫好之余,还要让自己唱得更难听……用来搞笑。

“罚!罚!罚!”身旁的葫芦身型大叔在美人的陪伴下情绪激动,托起阿泳的下巴,把一瓶啤酒倒进阿泳的肚子,喉咙的吞咽频率追不上地心引力作用下的啤酒,他最终被啤酒呛到了。

他憋红着脸道歉,破坏了各大老板的雅致,失陪一下,去了厕所。

他呆在厕所隔间里,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顺顺畅畅地吐出来,阿炽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打过来。

“在干嘛?”

“唱K。”

“厕所里?”

“是啊。怎么…有事吗?”

“没什么事…呃…真实情况是按错了。”

“喔…按错了。”

“你没事吗?”

“喝…喝多了。”

“你在哪里?”

梦境般的记忆:水,出租车,忽闪忽灭的街灯,肩膀,松木的气味,门,两截啤酒瓶挟持着他,冰凉冰凉。

他的记忆重新衔接上时,已经出现在沙发上,醉眼从沙发上挺起身,阿炽正蹲着脱下他的臭袜子。他安心地躺回沙发,一下子又回到了梦里:梦中有一块一望无尽的坚冰,他在冰上漂游,苍蓝色的冰块尽头,有一朵微弱的火焰,夜色降临,那朵微弱的火像要被夜色吞噬了似的,越来越微渺。脚下的冰正在融化,水蔓延开来,他睁开眼睛,赤身在浴缸里,正撞见那忽闪而至的微弱的火。

那冰凉冰凉的啤酒瓶,是阿炽的手吗?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充满了荒诞,像是本该大笑的场景被正经地对待,他无法感到轻松,只觉得有一阵伤心席卷而来。

抑或是一阵恶心。他瞬间清醒,从浴缸里跳出来,在一旁的马桶呕吐,阿炽递过来毛巾。

他洗完澡后从浴室里走出来,在房间里换了衣服,再回到客厅,却不见阿炽的踪影。他累极了,只想趴在软绵绵的床上睡觉,可他对于阿炽的不辞而别,总觉得不该置之不理。他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给阿炽通电话。

“太晚了,我要先回学校。”

“太晚了,在我这过夜,你回来,马上。”

“明天早上有课,不想明天早上赶回学校。”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让他留下来,可也并非强求,只是感到亏欠。

他朝厕所跑过去的途中,电话落在地上,在马桶里呕吐了起来,肚子像是隐藏着一个风暴眼,高速旋转着。

“可以帮我买阿司匹林吗?我把门打开。”

阿炽回来后把阿泳拖回床上。厨房里没有热水,阿炽用电热水壶煮水,煮水的空档,他清洁了地板上的污渍,是一些呕吐物。

他把电热水壶里的热水和冰箱里的冰水混合,得到一杯温水,协助阿泳服用阿司匹林,阿泳的身体发烫,脸颊是醉酒的晚霞。

他把水杯拿回厨房时阿泳抓住他的手臂,恳请他留下了。

“我不会走了,你安心睡吧。”

随后阿炽在阿泳的身旁睡下,阿炽没怎么睡,一夜听着阿泳的酣声。半夜里阿泳口渴,阿炽又给他倒水。

隔天阿泳醒来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人,他想了好一阵子,才记起阿炽昨晚来过。

3

“上次谢谢你。”今天无需加班,阿泳给阿炽打了个电话,也已经是很多天之后。

“不用谢。”

“要不要去溜冰呢?”阿泳几乎没有去溜冰,想起和阿炽的共同点,或许是溜冰吧。他并不了解阿炽,只想到溜冰。

“现在。”

“方便吗?”

“今晚要参加社团活动啊。改天?”

“你学校在哪里?可以去找你吗?”

阿泳洗完澡,换了新的衣服,头发喷了发胶。他慢吞吞地出发,约好十点半见面,结果十点十五分来到阿炽的学校,他在没有围墙的校园里行走,学生爽朗的笑声真让人羡慕。

阿炽十点四十五分才结束社团活动,阿泳却在校园里迷路了,只好让阿炽来找他。

“应该在食堂附近吧。”阿泳身后的建筑里面有很多餐椅,也有学生涌进去。

“有三个食堂呢,哪一个呢?有看到什么字眼吗?”

“应该往图书馆那边走过去吧。”他刚才从那边走过来。

“女生宿舍那边?”

“应该不是吧。”

又过了二十分钟,阿炽才顺利找到阿泳,他们在校园里闲逛,一起去吃烧烤。

“学校有趣吗?”阿泳说。

“上课都挺沉闷的……不上课也沉闷。唯有图书馆能呆。”

“喜欢看书?”

“也不能说喜欢吧,书有那么多种,总有一种是能看下去的吧。”

“不打瞌睡吗?”

“会,不过不会在图书馆睡觉……我后来没有在溜冰上碰到你。”

“没去了。忙……而且,世纪末就要到了,静下来的时候,会觉得眼下所做的都没了意义。”

“既然做什么都没意义……那么做什么其实都一样吧,按道理,也应该什么也不管,继续做原来做的事情,反正也没有意义吧。”

“所以你也想过世界末日的问题?”

“世纪末和世界末日没什么关系吧,世纪末是跨世纪的交界点而已……”

“可传言说会在那一天世纪末日啊。”

“可又是谁说的呢?”

“世界末日的话,突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呼吸,没有了生命,地球变成一颗寂寞的星球,同千千万万面无表情的星辰一样归于死寂。就连聊着世界末日的话题这件事也永远不会存在,这不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吗?”

“倘若能见到世界末日也未尝不可,我反而觉得这问题是未来人思考的问题,有生之年,不会那么幸运碰到世界末日啦。”

阿炽的解释好像也没错,阿泳挺喜欢聊一些诚恳的想法,他有点厌倦应酬的那个自己。

“太晚了,估计坐车也很麻烦。想在宿舍里过一夜吗?”

阿炽把自己的床让给阿泳,在隔壁宿舍找到了个空床位。阿炽洗完澡后便去了隔壁宿舍,委托舍友照顾照阿泳。

“你那个学校的?”一个友善的舍友询问。

“就在附近啊。”

“是**学院的吗?”

“不是喔,不过接近了。”

“你是计算机专业的吗?”

“也不是啊,不过也差不多。你们和阿泳都是同个系的吗?”

“对啊。”

阿泳聊了几句便聊不下去了,圈子不一样,聊的内容也不一样。他窝在阿炽的床上,床太陌生,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宿舍里的灯太亮,其他人还在说话。

他从床上起来,离开宿舍,抬头能看到月亮,便想起念书时学过的一篇古文《记承天寺夜游》。他四处闲逛,约莫十五钟后回来,借宿的宿舍灯关了,门也锁了。

这种时候,敲一敲门便可以进去,可阿泳却没有这样做,他想去顶楼看月光。

顶楼遍布着太阳能热水器,月光让四周镀上一层银灰。他在那里呆着,也不觉得困。他并不属于这里,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可他似乎也不属于那里,如此以来,他应该属于哪里呢?他站在栏杆,楼下有一群学生围着石椅聊天,整个夜里他都在试着倾听他们谈论的话题,可除了耳边蚊子的嗡嗡声,他并没有听到更多。

也没有人发现他的失踪,他在凌晨六点钟离开了。

4

圣诞节那天,阿泳收到阿炽的短信,圣诞节快乐。

阿泳打电话给阿炽,对他说圣诞节快乐。

气氛有些尴尬,本来也没怎么互相了解,也不知道很久没联系之后,该说些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吧?”电话里的声音有点陌生。

“你是阿炽啊。之前在溜冰场认识的。”

“是的。”

“学校过圣诞节吗?”

“圣诞节是情侣过的啦。”

阿泳想了想,貌似也是这样。公司里请假的人,有几个是真的去看医生呢?

“再过几天就世纪末了,世界就要毁灭咯。”阿泳说。

“是不是有点寂寞呢?”

“什么?”

“没啊,没什么啊。”

两个人再闲扯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阿泳带上几张纸币出门了。想去超市,下楼之后又不想走得太远,临时改变主意,在肠粉摊吃了一碟蛋肉肠粉。他吃完后进了一间杂货铺,店里有一只肥胖白猫,猫脸上有一块黑斑,冷静的模样像是蒙面忍者。他走到猫的身旁猫也不害怕,不屑地回头看了眼阿泳的鞋子,他原想蹲下去抚摸抚摸猫的,可却像受到什么伤害似的,变得很冷淡,他也像那只猫一样,把头扭向别处,正是这样,他看到眼前的货架上放着一堆饼干。

花生味威化饼,映入眼帘。

他拿了威化饼,花生米,啤酒去结账,找钱的阿伯身形消瘦,戴着副老花镜,那只白猫胖着脸,冷眼蹲在桌子上,像个穿着天使外衣的恶魔对它冷哼。

他回去之后觉得冷,鞋子也没脱,躺在床上便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茶几上啤酒四周有水迹,他拿了条抹布擦了擦。

星期天晚上十点半,有人敲门,门外,阿炽站在那里,他带了个蛋糕。

“今天是你生日?”阿泳的生日在六月份。

“我今年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那是庆祝什么呢?”

“庆祝跨世纪啊,活着能跨世纪,不是件很酷的事情吗?”

“不觉得世纪末有点伤感吗?”阿泳显得无精打采。

“还担心世界末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再过几小时,几天,几个月,几年,几十年,我还是会有类似的伤感,那感觉很奇怪,好像非得世纪末日了才甘心。好像就应该发生什么大事,发大水也好,卷台风也罢,乱雷狂砍,渴望着发生什么事情打破我原来的生活,让我颠沛流离。”

“很多时候问题都没有标准答案,有些问题想不明白不必马上明白,或许再多点岁数,经历再多一些,就能明白些。”

“也许有些问题会纠缠一辈子,也没有答案。我就是害怕会被这问题纠缠一辈子。”

“或许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此话怎讲?”

“你会不会是不满意当前的答案,内心的抵触,是因为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阿泳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是这样吗?

他们切蛋糕吃,阿泳问他看不看丧尸片,阿炽说好。

阿炽拿起桌子上的威化饼,包装袋上印着的保质期……他说:“这威化饼过期了。”

十二月过期,今天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就算还没过期,也即将过期,这威化饼也只是前几天才买的。

“那就别吃了,别吃坏肚子。”

“世纪末之前这威化饼没有人吃,不是件很悲伤的事情吗?”

“吃了威化饼还吃蛋糕吗?”

“这蛋糕的末日毕竟还没到。”

“这不好吧。这威化饼可能已经死了啊。”

“世纪末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阿炽拆开包装袋,威化饼的酥脆感打了折扣。

“如果世界末日的话,就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阿炽略微停顿,威化饼黏在嘴里。

“如果明天世界末日的话,你吃不吃?”阿炽抬眼看着阿泳,把一块威化饼悬在空中,等着阿泳张开口。

阿泳认真地看着阿炽的眼睛,仿佛见到了十几年后的自己,住在他的眼睛里。十几年后的阿泳,那想不明白的问题依然存在,他依然活着,却已见不到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荷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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