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城往事(上)

豆瓣一刻 豆瓣:王云超 110℃ 评论

1,

我有恋旧情结,所以从没敢把自己当作城里人。我一直觉得城里人是桀骜的、漂亮的、有未来主义倾向的,他们成群结队穿梭于立交桥上,花枝招展地奔走在摩天大楼之间,只为驱赶梦想的年轮,他们不需要怀念什么往事,也可以不屑自己的出身。

北京西南四百千米处,是我不起眼的故乡。不起眼,源自它尴尬的地理位置,北有省城,南有古都,南北两个邻居,将光芒揽尽。据说牛城以前也闪过光芒,那里烧出的白瓷,远销西域七万里,亮得足以照出女人的魂魄。可战乱一起,什么都没了,中国人创造力一流,破坏力也是一流,大兵所指,只有女人和金银,哪管什么吃饭喝茶的玩意儿,牛城白瓷自此衰落,直到今天,连个纪念碑都没有。

中原小城,多连着村落,或唇齿相依,或隔河相望,高低错落间挥洒着一方人气。郭家村就是这样的村子,这种地方,不存在学术定义,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统称它们为“城边村”,因为它有着标准的农村式格局——大小不一的院落、杂乱无章的胡同以及永远脏乱不堪的街道。郭家村人从不觉得自己是乡下人,他们以产业工人自诩,时时强调自己的城镇户口。计划经济时代,你可以诋毁一个人的德行,不可以诋毁人家的成分。

可这一切结束在十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和牛城白瓷一样,郭家村的成分随着一个时代的崩塌变得支离破碎,接着什么都没了。

“什么城里人?你给我记住,咱们才是真正的牛城人!”羽爸爸红着脸把酒杯摔到桌上,“你以后少在我跟前说你们同学家里怎么好怎么好,城里怎么了?我告诉你,你认识的那些住楼房的孩子,他们家都是新中国成立后才迁过来的,外来户,懂不懂?咱们家祖上在元朝当过官的,说出来吓死他们!”

“小羽!”羽妈妈在厨房喊,“过来帮妈收拾一下。”我放下电视机遥控器,看羽爸爸一眼,羽爸爸说:“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过去给你妈帮忙!”

我凑到羽妈妈身边,洗碗说:“妈,一会儿我去找明明玩。”“儿子,”羽妈妈看着我,“你爸这两天不痛快,跟他说话注意点儿,别再提你那些同学的爸爸什么的了,知道了吗?”“不就是他单位那点儿事吗?”

羽妈妈愣了一下,扭过脸问:“谁告诉你的?”我低着头不吭声。她摆手说:“行了行了,别干了,去玩吧,记得十点前回来。”

郭家村北,六里河边,到处是乘凉的人。在空调没有普及的年代,清风就是飘荡在夏夜里的女神,男人们光着膀子讨论国家大事,女人们扬起蒲扇追打自己的小孩儿。岸边的树木舍去矜持,俯视着鸿沟凌乱摇摆,时而分离,时而靠近,像一对对无法倾诉的爱人。

小宁站在河堤上冲我挥手,我走过去。

“明明呢?”我问他。

“别提了,让他爸给扣家里了,他爸差点儿连我都骂一顿,那个班主任也去他家告状了。”

“那咱们还去那家游戏厅吗?”

“别去了,再给那个班主任逮住,去我家告状,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我吹吹脚下的土,盘腿坐下来,静静地说:“咱们家的老头儿都要下岗了,这事你知道吗?”“下岗怎么了?”小宁一脸不屑,“下岗总比现在好。反正都是穷,我爸朋友多,能折腾,没单位拴着,说不定能挣大钱。”

小宁说的大钱,自然不是什么正道,宁爸爸从来就不是什么走正道的人。他是电机厂有名的刺儿头,不务正业,拉帮结派,整日被派出所民警询问。我一度好奇宁爸爸这样的工人为什么没被单位开除,羽爸爸给出解释:“你懂个屁,单位哪儿那么容易开除人?”所以,从道义上讲,羽爸爸和宁爸爸的电机厂活该倒闭,这样的企业,早已丧失了生产能力,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福利院。

倒闭,在那个年代,也叫下马,实质上就是破产。没有人再买厂里生产的电机,大大小小的车间接二连三歇了工,工人们依旧按点上班,不过是围在车间角落里下象棋或喝茶水打发时间。半年,一年,又是半年过去了,没有起色,银行忍无可忍,现身讨债,并且搬出当地官员来评理,整个厂区惶惶不可终日。终于,大厦将倾,电机厂胖厂长勇敢地站了出来,他饮下白酒,安顿好妻儿,打开银库,清点余款,带着年轻的女会计,跑了。

2,

电机厂最后一次职工大会结束后,所有车间的大门都挂上了铁链。

那天晚上,羽妈妈一口饭没吃。

“二十年的工作,这就算完了?到底给不给安置啊?就算不安置,咱也不能稀里糊涂地买断工龄。”

“全厂上千号人,谁不一样,你还有处说理啊?再说,都给你提出买断了,哪儿还有什么安置?”

羽妈妈吧嗒吧嗒掉出眼泪来,嘟囔着说:“我本来就没个正式工作,现在你也没了,家里连块种菜的地都没有,这以后可怎么过啊,这不让人看笑话吗?”“哎,哎,当着孩子的面哭什么?”羽爸爸放下筷子,“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谁爱看笑话谁看去,现在到处都这样,又不是咱们一家,你没看牛冶最近闹腾的那个劲儿?怎么?下来的都不要活啦?”

“儿子,”羽爸爸擦擦嘴望着我,“别吃了,给你妈拿条热毛巾去。”

羽爸爸说的牛冶,即牛城冶金厂,是与郭家村一河之隔的国企,其规模远比羽爸爸所在的电机厂大。牛冶这样的庞然大物,自然不会下马,只会改革,明爸爸就是第一批被革掉的老员工。当然,明爸爸的下岗与羽爸爸的下岗存在概念上的差异,用羽爸爸的话说,电机厂的下岗是同生共死,牛冶的下岗是始乱终弃,和同生共死相比,始乱终弃唯一的好处是每个月多出一百元的下岗补助。

但在我们这些孩子眼里,父母的下岗并无分别,他们都是被时代抛弃的人,都是没本事的人,没人再养活他们,而他们还要养活我们。下岗,让郭家村的职工家庭第一次丧失了安全感。

事实证明,这个国度的女人永远比她们的男人强悍。为避免自己家成为笑话,羽妈妈迅速找到另一位家庭主妇宁妈妈,两人商议一个下午,隔天便蹬着自行车前往十几里外的板材厂学习板材轧制技术。而下了岗的羽爸爸和宁爸爸,拒绝任何一种体力劳动工作,他们每日窝在巴掌大的院子里晒太阳,或走街串巷下棋聊天,高不成低不就地吃起了软饭。

第一场秋雨落下,羽爸爸和宁爸爸回到电机厂,最后一次帮厂里做事。他们执意要带上儿子,说见见世面。

杂草丛生的广场,人们围着地秤交头接耳。郭家村废品收购站的郭胖子站上秤沿,左手举起一迭大票,右手挥舞着空气,脸蛋笑得像团扭曲的粪团,他张嘴喊道:“大伙儿先说好了啊,待会儿叫价的时候都听副厂长的,副厂长数到三,拍谁,就算谁的,咱按规矩来。”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哄说:“滚下来,滚下来。”郭胖子的粪团子脸更加扭曲,咧着嘴说:“中,那咱就算说好了啊,待会儿大伙儿不能抢,我郭胖子这回是来买熟铁的,生铁我管不着,熟铁咱得按规矩来。”周围的人继续哄笑:“滚下来,滚下来。”

副厂长现身,带着债权机构与拍卖机构的人走过来,大家停止嬉闹,呼啦啦让开一条道路。副厂长走上台子咳嗽两声,整整衬衣领口说:“生铁五毛,熟铁七毛,上秤吧。”

广场西边不远处,是电机厂宿舍,墙下站着一排留守厂区的京籍老职工,他们穿着发白的工作服,提着沾满茶垢的水杯,身影被猩红的砖块和碧绿的爬山虎湮没,像一幅陈年的油画。这些老职工显然很纠结,他们渴望得到一笔钱体面地回老家养老,却又无法从心底接受这种心酸的来钱方式。他们看着那些陪伴自己半生的机器与钢材被一群乡下来的土包子一一推上地秤,难掩失落,仿佛亲生女儿下嫁给目不识丁的流氓,又仿佛自己的一生都被贱卖了。

拍卖活动结束后,宁爸爸和羽爸爸顺利拿到工龄款及厂里偿还给职工的集资款,回家继续吃软饭;买熟铁的郭胖子发了大财,盘下六里河河边一大块地,盖起更大的废品收购站;主持拍卖的电机厂副厂长回了南方老家,临行前他发给大伙儿一笔额外的公益金,并让留守宿舍的老职工们回了北京老家。据说在这次拍卖中,宁爸爸和羽爸爸还从各个废品收购商手中获取了一笔价格不菲的介绍费,只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提。

羽爸爸将这些沾着铁锈沫子的钱悉数交给自己的老婆,告诉她等自己再弄到一笔钱就在国道旁开个酒店,那样全家就不愁吃喝了。羽妈妈略有异议,但这些钱毕竟是丈夫的,也难得他有了点儿志气,只好点头同意,之后她又带着宁妈妈去板材厂上班。

宁爸爸自始至终没告诉家人自己到底拿到多少钱,中秋节一过,他就跟几个狐朋狗友离开郭家村,远赴外地谋生,从此不再回来。据传话的人说,宁爸爸在外面做“红事生意”。所谓“红事生意”,就是用低价购买的粮食贿赂西部贫苦地区的农民,将他们的女儿嫁到东部平原,然后再向娶亲的家庭索要十倍的介绍费。对于宁爸爸的“红事生意”,整个家族里的人看法一致,觉得他这是变相拐卖人口,迟早要生大变。可宁妈妈不好说什么,因为家里实在太困难,凭她在板材厂一千二的月薪,断断养不起两个上学的孩子和一个生病的父亲,她的男人再浑,再给她丢脸,还要指望他寄钱回来。穷人不是不明理,只是在理面前没什么底气。

3,

黄昏,我和明明、小宁坐在工人路台阶上吃冰棍,牛冶下班人潮从眼前经过,整条路都是自行车链条的撞击声和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

那时候,小宁是我们三人中最有钱的,几乎每天放学后都带着我和明明去街边吃零食,吃完喝完,再一起回郭家村。我质问小宁口袋里的百元大票哪儿来的,他拒绝回答,涨红着脸央求我们不要将这些钱的事告诉家族里的人。

“我们就是想知道你从哪儿弄的这么多钱,”明明不依不饶,“你告诉我们,我们能傻到告诉家里人吗?”“反正我现在不能说,以后你们就知道了。”“真没劲,自己哥们儿还藏着掖着。”

小宁看着明明,露出一丝愧疚。他眼望远处,突然扔掉冰棍说:“快走!二炮子来了!”

我们拎起书包跑过马路,被二炮子的手下堵了个正着。

二炮子摘下墨镜走过来,推小宁一把问:“跑什么呀?”“我们没跑,”小宁哆哆嗦嗦地退到墙边,“刚才我表哥在那边喊我,可能有急事,我们过去看看。”“少给我装蒜!”二炮子挥手扇小宁一个耳光,“郭小宁,你不挺牛逼的吗?怎么这回怂了?”小宁伸手摸脸,垂着眼皮不敢答话。二炮子接着扇我和明明两个耳光,说:“听说你们仨把我们院里一个小孩儿打得缝针了,够有能耐的啊,以后再到我们牛冶家属院来,记着跟我打,别净拣软柿子捏,听见没有?”小宁小声回答:“听……听见了。”二炮子再扇小宁耳光,一边扇一边说:“听见了,听见了,我叫你听见了!”

“操你大爷!”明明挥拳砸向二炮子。

晚上,明明家。

明爸爸黑脸看着我们三人肿起的黑眼圈,埋怨道:“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真有出息,上学,成绩倒数,街面上混,整天挨打,你们安安生生地读书能招来这些事吗?”

“是牛冶的二炮子打我们的,”我含泪辩解,“上回在河堤,他们院里好几个孩子打我们三个,我们跑的时候随便扔了个砖头,结果砸中了他们中一个孩子的脑袋,他们就让二炮子在工人路上堵我们。”

“六里河边好几个村子,放学从工人路过的孩子多着呢,干吗就打你们!以后不许你们再去招惹牛冶那帮孩子,放学先回家来,少给我去河对面晃悠,听见没有!”

羽爸爸从里屋走出来,伸手拉过明爸爸:“行了三哥,这几个兔崽子捣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挨个打也好,让他们也长长记性,咱们进屋说咱们的事。”

明奶奶抓起一块皂色药膏挨个儿给我们往眼上抹,出于心疼,她没说一句话,明爸爸在里屋喊道:“妈,你少护着他们,都是你给惯的!”

明妈妈从另一边屋里走出来,递给我和小宁两个拇指大小的布囊,说:“给你俩的,挂在脖子上,以后往好了学,别再给大人惹事了,知道没?”我和小宁点头。明妈妈回屋,小宁拿着布囊冲明明笑:“这就是你们家的护身符?里面装的什么?”“里面没东西,”明明摸摸自己胸口那只,“是我妈年轻时用家里那块包佛像的布剪碎了缝的,我们家里人都戴,没剩几个了,给你你就戴着呗。”

十几年前的牛城南郊,民风比较淳朴,基本就两大阵营,六里河北岸工厂家属院住的多是牛冶的领导、工程师以及其他一些知识分子家庭,六里河南岸村落居住的基本是工人或临时工家庭。由于六里河沿岸是国道,天南地北往来做生意的人也很多,村子里也渐渐入住了一些外地小商贩。

至于明爸爸这样一个在牛冶烧了二十年锅炉的老工长为什么给撸下来,必然是得罪了河对岸的人,所以明奶奶那晚的一言不发,并不仅仅出于对我们的心疼,也出于对自己儿子的惋惜。

“三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你一直过得不好?” 羽爸爸在里屋大声说道,“就因为你太一根筋。凡事不能跟气斗,那个姓郑的人品是不怎么样,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跟人家闹,怎么样?人家一句话就把你撸下来了。现在嫂子也面临下岗,能替咱们说上话的就只有这个姓郑的,再说,他也没要求咱做什么,就是去服个软、道个歉。你也在牛冶混了十几年了,不能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就给他一回脸怎么了?他什么身份,咱什么身份!”

“你什么意思?”明爸爸起急,“他的脸值钱,老子的脸就不值钱?我就是死了也不求他。他什么东西?当了个破工会主席就管到天上去了,我道过一次歉,已经算给过他脸了,难道要我把脸全舍给这浑蛋吗?”

“行,行,你要脸,你眼瞅着就要把全家老小饿死了,你瞧你多有脸!”

“你们急什么,”明妈妈劝阻,“你们这是商量事的样子吗?”

“反正我再不去求这个烂货!”明爸爸摔下手里的物什。

4,

明爸爸说的“烂货”,是牛冶五区一个姓郑的领导,名头很响,名头响不光因为此人在仕途上骁勇,也因为其污秽不堪的生活作风,几乎每年都有车间女工或家属举报他。

明爸爸和姓郑的之间的矛盾是本旧账,源于明明的妈妈,明妈妈当年号称五区之花,几乎每个目睹她芳容的小伙子都想追求她,这其中就包括姓郑的、明爸爸、宁爸爸等人。明妈妈和一个青年工程师有过一段恋爱,后来这个工程师为了调回北京工作,不惜对明妈妈始乱终弃与同车间另一个有背景的女技术员好上。明妈妈怀了这个工程师的孩子,为了遮羞,火速下嫁给烧锅炉的明爸爸,次年在医院小产。姓郑的本是车间职工,发迹后到生产管理部任职,之后频繁对辖区内的明妈妈进行骚扰,明爸爸不忿,带着老婆去工会举报,只得到搪塞式的回答,他一怒之下叫上宁爸爸把姓郑的堵在巷子里狠揍了一顿。姓郑的是场面人,并没声张此事,也不敢再对明妈妈不敬,但祸根就此埋下。

明爸爸虽说是个工长,但毕竟只是个烧锅炉的,他能靠着耿直和善良娶到心上人,却不能靠着耿直和善良保住自己的饭碗,大政策下来,姓郑的第一个就结束了他的职业生涯,现在又瞄准了他老婆所在的部门。

他不是没低过头,为了保住老婆的工作,他主动上门找姓郑的谈话,人家直接提及当年巷子里的旧事,挑明要明妈妈亲自来道歉。明爸爸第二次找上门,没带老婆,带了借来的一万块钱,结果还是被人家轰了出来。

明爸爸这样的男人,粗枝大叶,没什么文化,用明妈妈的话说就是个二百五。大概就因为这股子傻乎乎的二百五劲儿,他在牛冶人缘极好,五区老职工们经常请他去家里帮忙安个水管、捅个下水道什么的,车间领导有时也请他过去帮忙做活儿。只要人家开口时加个“请”字,他就去,甭管什么事,甭管多麻烦,都负责到底,为的就是给在同一厂区工作的明妈妈挣份面子。明妈妈是个技术员,坐办公室的,小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生活上比较娇气,饭不会做,车不会骑,每次下班都要等丈夫来接。明爸爸每天下工第一件事就是去接自己老婆回家,他蹬着二八车子跟随人潮出厂,面对身边女职工的调侃,咧着一张大嘴傻乐。

随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这种傻乐的日子到了头。和明爸爸一样,五区的工人们陆续接到上级通知,离开岗位回家待业。起初,大家对补贴金额和下岗条件不是太满意,纷纷返回厂区讨说法,接着,这些人有了自己的组织和头头儿,讨说法演变成盲目地游街。他们集合起来,拉起条幅呼起口号行走在大街上,傍晚时分又掉头围攻厂区大门,他们在厂区大门外整齐划一地喊着某位领导的大名,将整条工人路闹得鸡犬不宁。

五区大门缓缓打开,坐在地上的人们重新站起来,举着条幅向前拥去,门岗和保卫人员手拉手,努力隔出一条通道供下班职工通过,结果被冲得七零八落。下班女工们被挤得实在上不了车子,高声咒骂周围的堵截人群,人群不甘示弱,将条幅揉成团掷到她们脸上。

我、明明和小宁放学路过五区,在街边锁好车子,钻进人群帮着明明寻找父母,被身后赶来的派出所干警一把揪了出来。明明瞪眼对干警说:“干什么?我来接我妈下班的!”“小屁孩子!”民警瞪起更大的眼,“还嫌这儿不够乱啊,一边待着去!”

我们只好退回到路边,扶着车子紧张地向里面张望。

那是我一生中目睹过的最心酸的场面之一,那些共事多年、亲如一家的人,在牛城的夕阳中撕破了脸,他们相互推搡,相互指责,用最下流的语言攻击对方,推累了,骂累了,或擦干眼泪蹬车离去,或退回人群继续哭泣,而那些被喊出大名的领导从来没有出现过。

5,

明爸爸不再参加游街,明奶奶病倒了,明妈妈要上班,女儿刚上小学,一家老小总得有人照顾。明明放学后也不再和我们跑出去玩,乖乖回家帮爸爸做饭。

对于明爸爸参加游街这件事,大伙儿看法不一,羽妈妈、宁妈妈表示支持,她们觉得明爸爸是被人下黑手弄下来的,现在连这几百元下岗补贴都拿不全,怎么说都该去闹一闹;再说他去参加闹事组织,也能在人群中顺便保护下班的明妈妈。羽爸爸则持反对意见,他说:“你们这些女人懂什么?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闹什么闹,闹有个屁用?闹不好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晚上,羽妈妈和宁妈妈去明明家探望明奶奶,一进屋就遇到明爸爸原来的小领导侯瘸子,侯瘸子苦口婆心地劝明爸爸不要再跟着别人去游街,举出历朝历代农民起义的悲惨下场,最后一路扯到诺曼底登陆和巴顿的第三集团军。

两个女人从里屋走出来,发现侯瘸子还在劝,顿时发起火来。

“侯瘸子!”羽妈妈喊道,“你别在这里装洋蒜,你不就是怕手下老员工闹事会连累你吗?你又没下岗,别人去喊个冤,碍着你什么事了!”

“就是,”宁妈妈插嘴,“这么多年你也算和三哥一口锅里吃饭的,三哥被人欺负成这样,你不帮他就算了,还跑过来说风凉话!你看看这一家老小,都快喝西北风了,你这么能说,有能耐把大伙儿都说回去上班啊!”

侯瘸子尴尬起来,咧开嘴笑着说:“老姐妹们,你们误会了,我是来看望老太太的,顺便也说老三几句,他这人太直,别人煽呼他一下,他立马就冲上去了。这是厂里的大政策、大方针,下岗的又不是咱一家,这村里多少双职工家属都下来了,我的意思是咱们应该早点儿找事做,别再让人家看咱们的笑话。”

“侯瘸子!”明奶奶在里屋也喊起来,“你给我滚出去!”

九点钟,明爸爸接加班的明妈妈回来,明妈妈进屋后脱下羽绒服,放下饭盒,一脸憔悴地和羽妈妈、宁妈妈打招呼。明爸爸摆好桌子,给明妈妈盛饭。

明妈妈坐下来,边吃饭边问羽妈妈:“姐,侯瘸子是不是先前来过了?她老婆刚才在门口站了半天,什么也不说,一脸不好意思,我让她进来她也不进来。”

“来过了,跟明明他爸说了一大堆废话,生怕他再跟着别人去闹,最后被老太太骂出去了。这死瘸子,估计把这一条街退下来的都跑遍了,真下功夫。”

“唉,”明妈妈叹口气,“其实人家也没说错什么。”

“你的事情有眉目了吗?”宁妈妈问,“难不成真的也要下来啊?”

“还不知道,这些天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听说上面的通知已经下达管理处了,说各科室低职称的技术员只能留两个,我回来时想了想,不行就算了,我和大伙儿一起下板材厂去,总能混口饭吃。”

“还是抽时间再去问问那个姓郑的,人事这块不都听他的吗?他要嫌钱少,咱们大伙儿再凑,总不能两口子在厂里做了这么多年,一下子全下来了。”

明妈妈吃不下去,放下筷子双手捂脸哭道:“姐,实在没法儿待下去了。”

(未完待续,明天同一时间还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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