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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Minx通过相亲认识。她大概是我相亲的第十二个人。我没问我是第几个。
那天下雨,她穿着黑色的风衣外套,脖子上挂着的工卡还没摘下来。雨大概很大,她的头发被打湿了几缕,在酒店灯火辉煌的大堂,略微有些不和画风。
门童想要接过她手里的伞,被她拒绝。那是把粉色的伞,淡淡的樱花粉,大约用的时间有些长,褶皱处已经有些变色。
这是后来我才看到的,这把伞一直放在她的手套箱。
像个若隐若现的秘密。
我们认识了半年就结婚了,时间不长不短。我的母亲满意她,她的母亲满意我,年纪合适,条件对等,谁也不会占谁的便宜,所以项目推进尤其快。
她对婚礼主题没有任何要求。婚庆公司的姑娘问她:“那您喜欢什么颜色呢?”
“粉色。”我抢答,然后得意地看着她。
Minx微笑着握住我的手,说:“是的,粉色。”
婚礼是粉色的,还被我的同事拿出来调侃:没想到你居然有一场梦幻般的婚礼。
我的助手Emma第二年也要结婚,她的男朋友就不肯在婚礼上做任何妥协:为什么要海贼王主题?我想要魔兽世界的!两人为此还冷战过一阵。
她说老大你真是完美男人。
我曾经想要一场旅行婚礼,从上海出发飞过十二个时区,驱车直到智利,最终换船漂到南极圈,要在每个时区都拍一张照片。然后挂在新屋的墙上。
如今想想都累得慌。
我们在毛里求斯度蜜月。适逢雨季,当地人说刚刚过去一场大暴雨,整个天空如同没干透的墙皮。 那些茂密的林子看上去愤怒而百无聊赖,耷拉着叶子随着风摇晃,好像一直在挨骂。
Minx一直在看邮件。我什么也看不进去,年纪大了,长途飞行堪比虐杀,睡不着,醒不了,一个梦连着一个梦。整个人像过载的电脑,一身汗接着一身汗。
我从床上挣扎起来已经是中午,昏昏沉沉看看四周,发现Minx早已不见。她留了字条叫我先休息,中午回来一起吃饭。
这是我第一次能够仔细看她的字,字不大,但颇有筋骨,每一笔都像是绷紧的弓弦,仿佛字字有声。我的字不好,以后她可以教孩子写字。
外面的雨又下了起来,也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
我到大堂,服务生立刻问我要什么帮助。我不需要帮助,只是无聊又担心Minx是不是有避雨的地方。这酒店入住的东方人不多,司阍记得我,服务生刚走开他就立刻迎上来说:“你太太带着雨伞,粉色的,不要担心。”
而后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难道这岛子流行贴面礼吗?这矮小的男人快要贴到我身上来了。
Minx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远远跟我们打了招呼。司阍看到她,立刻撇下我热情地靠过去。Minx自然而然地给了他一张10刀的纸币,司阍满面红光地离开了。
哦,我恍然大悟。
Minx解释:这酒店欧洲客比较多,虽然欧洲经济大不如前,但在原殖民地,不给小费怎么凸显优越感呢?
大概是太无聊了,我俩为这件事笑了很久。捡着有太阳的档口,我们拍着几张照片放到朋友圈应付各类前来问候的亲戚。日光,美景,与一望无际的澄色浅滩,笑起来也不像十分百无聊赖。
老同学问我是不是新婚燕尔乐不思蜀。他也在Sira的微信里,我不知回答什么才能不伤害Sira,只能发了一个憨笑的表情图。
这是我收获赞最多的po,老板又派了一封大红包给我,叫我好好休息,连往日的死对头也道了恭喜。
古早人喜欢用结婚来冲喜还真是有道理的。一切都像好莱坞价值观,不论过去多么凌乱不堪,结婚包治百病。还真有一种happy ever after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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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飞行时间太长,我的生物钟像只受过虐待的猫,草木皆兵,一定要下半夜才能入睡。Minx十分善解人意,她替我准备好褪黑素和热牛奶,看了一会儿书,就独自睡觉了。她甚至不用我关灯,只要拉下来眼罩,不久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Sira依旧没有回音。我们分手以后她再也没有联络过我。这不像她的性子,她脾气大,得理不饶人,真的分了手,没想到她会这么安静。我们一年多没见面,不长不短,但我的愧疚感十分重。原本还计划如果她闹起来给她一笔钱,也算是去了一桩心事。可她安安静静地走了。
我母亲告诉我:“你要结婚是你自愿不是我逼你,但既然要结婚,就要对得起自己的老婆孩子。”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和Sira,是再也不可能的了。
或者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并不愉快的事。人在爱情上会显露出动物性,排他、愚蠢、凭借本能做事,多年文化教育就此毁于一旦,所做所行十分不上台面。没有Sira对我来说以及没有我对Sira来说都是好事。
我说:“妈,你放心,我不会像我爸那样的。”
母亲的眼眶有些红。
第二天我就和Minx飞到了毛里求斯。Minx特地问了我要不要带母亲一起。她说那地方十分漂亮,妈妈也会喜欢。这的确是优秀的伴侣吧?大方,安静,包容,孝顺,并不用我爱你来胁迫对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好像圣水湖,你来,我在,你走,不送。整个毛里求斯,我最爱的就是那个地方。Minx不是,她喜欢黑河谷,她有全套的登山装备,雨气少了些,她就要去登山。
Sira没有给我点赞或者回复。我所有的po都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示众,好像乍富的小丑,迫不及待地炫耀。
她是不是拉黑我了?我心里一惊,立刻上网搜如何在不惊扰对方的情况下得知自己是否被拉黑。可能大部分有这个问题的人,语境都跟我的现状类同。有人劝道:能对话的问拉没拉黑才有意义,你连话都不能跟人家说,拉黑不拉黑有什么不同吗?
真是一针见血。
我是连话都不能跟她说的人,她拉黑了我也算是好事。可我怕她难过,她太容易哭了。我坐在酒店游泳池旁发呆,淡季的泳池衬着半阴的天,好像一池子泪水摇摇晃晃,看得人整颗心都快要溺死。Minx的电话解救了我。她在山上遇到旧友,告诉我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她的声音十分开心,我像拔到一颗救命稻草,逃回热闹的人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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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x的朋友是一对法国夫妇,Marc与Cathy。他们在大湾有一栋漂亮的别墅,迎海,墙面挂满各色照片,养了三只不同色的拉布拉多。它们看到Minx就围过去,亲切热络地摇着尾巴。
Marc和Cathy是背包客,走过许多地方,翻过许多山。
“我们差点登上了珠穆朗玛,”Marc说,“可是Cathy怀了孕。”
这房间里并没有孩子。Minx大约看出了我的疑惑,低声解释:孩子在欧洲读寄宿学校,假期的时候会到这里来。
他们这样的一对夫妻能够负担寄宿学校的费用吗?当然这样的疑问十分不礼貌,我并没真的问出来。我比较关注欧洲的寄宿学校以及孩子的语言环境问题。
人结了婚,看问题的角度就会不同。我陪Sira参加她的聚会,大多的讨论是明星,餐馆,谁过了CFA考试,谁的男朋友长得最帅。但我的老友聚会,都在讨论车子,房子,老板的小蜜,尿布和纸尿裤到底哪一种对婴儿更安全,还有,胎教用英语,以后父亲说英语和上海话,母亲说法语和粤语,在学校老师教普通话的话,孩子会不会自闭?
Sira评价:人结了婚,脑洞会开好大。
我也觉得心虚。原本他们都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翩翩少年郎,怎么都变成了路人甲乙丙,可再仔细想,又的确是没有其他的路走,好像一条流水线上的组装元件,从画图那一刻,命运就已注定,所谓选择与掌控感都是假象,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随波逐流。
因为喝了酒,我终于把惊恐万分的生物钟笼络住,安心睡一觉,结果睡到半夜却被尿憋醒,我在做一场好梦,实在是不想轻易醒来,但我眯着眼睛万分艰难地从床上起身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困倦都烟消云散。我的电话在闪,电话上是来自Sira的消息。她说:我想你。这三个字,让我逃生一般抓住电话。
她一定是哭了。我的心揪成一团,整个人头昏眼花,连喘气都断断续续。Minx还在睡,婚戒还在我的手指上,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躲在阳台给Sira打电话。
天不知何时放晴了,空气里湿气没有那么重,大片大片的星星露出来,海风带着少许的腥还有树木的味道,热闹得好像一个节日。电话只响了两声,Sira的声音就传过来,她果然是哭了。
我劝她:“你别哭了,明天还要上班的。”
Sira哽咽地笑起来,说:“你从来都这么功利。”
我也笑了一声,问她:“你这么晚还不睡觉?”
Sira说:“你也一样。”
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刚睡醒的小猫,我轻轻笑起来说:“我喝了点酒,半夜醒了而已。”
她说:“才怪,你休息的不好,照片上黑眼圈好深。”
所以她没有拉黑我,我的心放到地上然后啵啵啵地开出了几朵漂亮的小花。我不知道这对话要往什么方向发展,我已经结了婚,我的妻子就在距离我不足5m的地方睡着,而我呢,在跟我的前女友讲一通毫无意义的电话,然而我并没有罪恶感。我心跳得好快,有些欣喜,有些酸楚,有些难过,还有因为Minx轻轻的翻身,就被吓得快炸开的心脏,但居然没有罪恶感。
Sira片刻后问道:“张瑞,你爱我吗?”
“爱的,”我说,“可是……”
“爱没有可是,爱就是爱,不论如何都爱。”Sira打断我的解释,问道,“那你爱她吗?”
我爱Minx吗?爱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这一瞬间我还没回答,却看到了Minx的眼睛平静地与我对视,她的眼睛从没这么亮过。她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我惊得往后跌了一步,差点把电话扔到外面去。
Minx穿着白色的睡衣,整个人轮廓分明,她坐起来,但没有立刻下床,然后她把灯扭开了。灯光昏黄,但足够把尴尬照亮。
结婚不足两个月,我就被捉了奸。——这算是捉奸吧?起码对我来说是的。
Minx看了我一会儿,问:“你想谈谈还是想睡觉?”
这算什么问题?我急切地解释:“你不要误会,那只是个朋友。”
她叹口气说:“好吧,现在不要说,明天我们再谈。”
我还想说话,她安慰一般地拍了拍我的手,说:“时间太晚,明天说不要紧。”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我还没有反应过来,Minx却如同看了一集索然无味的电视剧,打了个哈欠又转头睡去。这就完了?我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这就完了?这就是抓奸吗?没有眼泪鼻涕和你死我活?这就完了?
我的手比刚才还要冰,更惨的是,我的腿居然在抖。这是我从小的习惯,只要害怕就会抖腿,真是窝囊,敢做不敢当!
Sira又打来,我飞快地拒绝,她锲而不舍。我知道Sira生气了,只好给她发微信。
这该死的酒店网络实在是慢,我的火气快从毛孔喷出来。 Sira当然比我还要愤怒,她问我:你为什么不接电话,紧跟着无数个叹号!!!!!!!!!
我说:我和minx在一起,不想她误会。
Sira问:她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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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误会了吗?
我睡得晚,醒来Minx正背对着我,键盘声音断断续续,偶尔会传来她长长的一声呼气。
母亲说她十分敬业,以后是个好的伴侣。女人真难做,衡量好坏的标准如流行色般岁岁不同,现在居然还要敬业。
男人呢,历来是只要不乱搞就够了。
而我在乱搞。
想到临行前母亲跟我的对话,我内心的茫然被惭愧填满。
我不知该不该和Minx道早安,她是否会像Sira那样把整个电脑显示器摔过来?我老了,躲闪功已没有年轻时那么了得。如果她真把电脑砸来,估计这就是我能看到的最后的景色。
天蓝得令人发昏,偶尔有几坨松松软软的云彩漫不经心地飘过去,海鸥好像青春期的人类一样飞得浮夸又嚣张,外面的树木兴致勃勃地左摇右摆,好像在跳土著舞。
我会死在一个良辰吉日里。这听上去像一句诗。
Minx看到我醒了,很平静地递给我一杯水,说:“你晚上讲梦话。”然后她笑了,评价道,“还真有意思。”
我不记得做了梦,跟着讪笑几声。
Minx看了我片刻,拍拍我的手说:“今天我们去吃印度菜,毛里求斯的印度菜可比上海地道多了!”
说罢她兴高采烈地把电脑扣上,转身就去换衣服。我却被吓住了。人们说重症精神病人在发病前会忽然十分开心,好像得偿所愿的儿童,丝毫没有被红尘没顶后才有的玩世不恭。Minx算不算其中一个例子?
她吹着口哨,哼着歌,穿上了浅橘色的裙子,还化了妆,成日盘着的头发放了下来,像闪着光的栗子色绸缎。而备受惊吓的我,只需要套上T恤和沙滩裤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抖腿就够了。
没穿工服的司阍看到Minx热情地迎上来,Minx又塞给他一张美钞,20刀,上面好像印着杰克逊的头像。杰克逊说他杀死了银行,也不知道Minx要不要杀死我——一个在蜜月期与前女友私通消息的男人。司阍接过钱,点头哈腰地在Minx身前引路。他大约知道我不喜欢他,礼貌地避免与我交谈。我们绕到酒店后方的小停车。他开出一辆身材跟他差不离的车,朝我们愉快地招手。
Minx说:“今天Jag当我们的司机,他是个好人。”
可能跟我比起来,希特勒都是好人吧?我笑起来。
Jag以为我在朝他笑,立刻谄媚道:“你今天看上去好极了。”
这句话实在是太讽刺了,Minx的想法肯定和我一样,因为她嗤笑了一声。
Jag显然更乐意跟Minx讲话。她出手大方又姿态从容,并不像我,时不时暗戳戳地观察Minx的神色,尤其在每个弯道的时候。我实在怕她忽然把我推下悬崖去。平心而论,Sira肯定会试图这么做,女人肯定都会试图这么做。杀死负心汉简直是人生最大乐事。何况Jag收了她很多好处费,在这个网速从没突破100kb的岛子上,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根本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淡季的印度餐厅像睡着的老妪,我这样的访客只能凭借想象勾勒旺季的盛况,屋子不大,挑高有些矮,而且没有空调,我忍着不皱眉头。好在有一边窗户对牢集市里水果区的花车。那里头各色水果拼在一起,排列得齐整规矩,却像杜飞画出的冷抽象一般,严肃得让人忍俊不禁。
Minx面带微笑地长舒一口气,四处看了看。她是熟客,老板看到她亲切地迎过去,Jag显然跟餐厅老板也十分熟悉,他们凑在一起,摇头晃脑地说话。
Minx对我解释:“Jag的兄弟在印度,打仗的时候被炸死了,几个孩子都是他养,他想多赚点钱。”
我忍不住讥讽道:“这种事都拿出来说,他干脆挂个牌子行乞好了。”
Minx扯扯嘴角,问:“昨天晚上跟你打电话那个人是Sira?”
我差点被烤芝士噎死。
她一边看着我咳嗽一边说:“现在也不比旧社会,就算我可以忍受你三妻四妾,Sira的性格也不一定受得了被藏起来。如果要离婚,你最大的麻烦不是我,而是你妈妈。她对出轨的反应什么样你比我清楚,或者你想效仿查尔斯王储,藏着卡米拉等到老妈心灰意冷见怪不怪再摊牌。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我不会陪你演。我们要在这里待一个月,给你考虑问题应该足够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腔,她说的都是我想的:我妈不会同意离婚,她会去自杀;Sira不会同意当情人,她也会去自杀;好在Minx并没有说如果我再联系Sira她也要去自杀——情况比我估计的好了一些。
只有我不能自杀,我是男人,男人除非有商业罪案,永远不会自杀。总不能叫我老板安排一局死前审计以示清白吧?
Minx等到我不咳嗽了才又继续:“虽然我不了解你和Sira的感情历史,但两个人如果分开,那肯定有不能继续在一起的原因,这个原因解决不就复合以后还要分手。你们俩的问题到底在哪里?这个问题可不可调和?你要搞明白再做决定。如果你选择回来,这件事翻过去我们永不再提。如果你选择离开,我会给你我的离婚条件。但你不能骑在墙上,不但浪费时间伤害身体。你母亲身体就不太好,你是她唯一的依靠,好好想想。”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对,但她说得我冷汗涔涔。难道妻子遇到丈夫出轨不应该跳着闹着哭着喊着吗?好像Sira那样决心要从楼上跳下去。或者像我母亲那样一生都在痛骂背叛她的男人。Minx这样有条不紊地摆事实讲道理,像是个天生的杀人狂。
她一点也不像前一晚抓到老公出轨的女人,她的快乐不是假装的。她明明是我的太太,但她的整个心却不在我身上。她不像Sira,也不像我母亲——她们把身家性命栓在我身上,如果我打个喷嚏,她们的世界就跟着发抖。
她就是她自己,自成一体。我呢,我与她头顶的草帽无二,存在的意义为了搭配起来更加美观,因为给她带来了好处,所以由此造成的麻烦她也理所当然地去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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