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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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时,我会变成一个哑巴。

我的舌头上住着一道拉链,一下雨,拉链就关上门,睡起了觉。我一直觉得,从嘴巴到心脏应该要经过几扇门,而现在,这些门全都关了,锁得死死的。

阿明跟我讲,人一旦失语,心里头的声音就会放大,像一台装在胸腔内的扩音器,而这种声音大到一定程度,将会掀翻外头那个世界,如同海上的风浪不顾一切撞上巨轮。

我是在一个下雨天撞到阿明的,阿明和我一样,又不太一样。他和我一样,是个典型的失语症患者,只不过,我在雨天失语,他在晴天失语,每次说到这些,阿明总是笑笑“我比较吃亏”。

说不清是阿明吃亏还是我比较吃亏,因为我俩常因失语吃哑巴亏,有时是春风烂漫的午后,在一个便利店里,付账时,一道闪电劈下来,雨点落下,突然我就没法付款了,而这时,阿明从斜刺里杀出来,帮我付了钱,对,我和阿明便是这样相识的。

我们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恋人,手牵手去了许多地方,朋友们都说我和阿明是天生一对,当然,他们不仅艳羡我们罗曼蒂克式的偶遇,更艳羡我们的相处模式——没有争吵。

阿明没法和我吵架,如果我在晴天发脾气,那么阿明只能任由泪水在他眼珠里拼命打转,他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只能歇斯底里的趴在纸上不停写,可是,我说的永远比他写的快,往往我已经脱口而出很多荤话,阿明才写了不到三句,这样的争吵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太像一场闹剧。

心血来潮时,我会和阿明在咖啡馆里讨论如何治疗失语症,为了公平起见,我不会开口说一句话,若是雨天来袭,那么阿明也会保持缄默,唯一的交流模式仰赖手机解决,我一段话劈里啪啦打过去,他一段话,劈里啪啦轰过来。

据阿明猜测,失语症的发生可能与信息过载有关,阿明说,人呢,就像一个水桶,如果水灌得太多,水桶里的水反而会减少,聊天也是这样,别看我们平时没有说几句话,可是在社交网络或通信工具上,我们无时无刻都在说话,正是这样浪费时间的交流压缩了我们真正的交流时间。

“这是文明的惩罚。”阿明露出了一个神神秘秘,又意味深长的表情,在纸上写下这一切时,阿明已经化身成了另一个人,他不是血肉躯体的总和,而是灵魂与肉体的杂种儿。

“那又怎样呢?”我啜了口咖啡,蔑视的笑了笑,哦,忘记了,我不该滥用自己在晴天说废话的权利。对于我的道歉,阿明不以为然,他从手机里调出未来一周的天气预报,奸诈的指了指,不出意外,这座南方小城将在下周起进入梅雨季节,我要迎来漫长的失语期了。

打字打累了,我便缩在土司面包一样的沙发里,呆滞的逡巡着周围众人,天可怜见,这帮人面对面,一语不发,彼此低着头,眼睛像长在了手机上一样,偶尔拇指移上去,跟千里之外的人聊不咸不淡的天。我很想走过去,将他们从沙发拎起来,告诉她们,别玩手机了,你们现在有说话的权利,应该好好利用,别等到哪天得了失语症,追悔莫及。

阿明一眼看穿了我的嫉妒之心,他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走吧”。我不想走,我很愤怒,我想问一下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得了这种怪病,阿明像哑巴一样手舞足蹈,不停拍打着他自己,我明白,他是想说他也这样,他会陪着我。

某种程度上来说,阿明显然比我更可怜,没得病之前,阿明是口齿伶俐的销售,得病之后,他的工作也丢了,整个人溃不成军,只好开了个网店进货卖点电子产品养活自己,朋友也渐渐冷落了他,谁也不想见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阿明说,认识我之前,他在网上聊了很多人,可见面后便再无音讯,那些人就像咖啡馆里的过客一样,根本不在乎世上多一个病人。

梅雨季节到来,我的嘴巴上像长了青苔,没能说出的话一股脑的倒尽了垃圾桶里,我向认识的每一个人抱怨这一切,复述每一段早已说过千百遍的话,希望借此博得短暂的同情,但,在她们眼中,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谈资而已,一旦八卦失去时效力,我便成了累赘。

阿明不断安慰我,他抱着吉他,哼唱着歌曲,他自己写的,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温顺起来,像个小猫一样缩回沙发里,阿明真好,阿明是我的拐杖。

天晴之后,苔藓被我铲去,终于可以复工,闺蜜说虽然她舍不得我,但建议我搬到雨少的城市,她说,北边那座小城就很好,虽然干燥少雨,但依旧有我喜欢的风致,夏天时候太阳晒就躲在空调房里吃西瓜,这样岂不是很棒?

那阿明呢?阿明怎么办?

“阿明晴天的时候没法讲话,开的网店也赚不了几个钱,你不要同这样没用的男人在一起了啦。”

我把和阿明的分手选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季节,天气预报说,台风在近岛着陆,落水量将接近历史高位,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候我只管哭,只管让眼泪跟雨水混在一起,以此博得阿明对我的同情,让他放我一马,如果去了北方,我就不需要阿明了,不需要这根人骨拐杖。

你知道,南方的雨季总是波诡云谲,如同情侣的争吵一般,上一秒还乌云密布,下一秒便阳光泄地,就在我以哭泣来痛诉失语症对我正常生活的剥夺时,天上的雨竟然骤停,日光射进这所小小的房间,然而,不停挽留我的阿明竟然还在滔滔不绝的说话。

“阿明?”

阿明的表情骤变,像一只走进牢笼的猫,他伸出爪子,缴械投降,“其实,我的失语症早就好了,但是,但是我怕你走,我怕你觉得我和你不一样……所以……”

事实上,早在两个月前,阿明的失语症便好了,他只是不敢告诉我而已,而就在这个期间,我却谋划了逃离这座被湿雨控制的南方小城,我渴求阿明的原谅,而阿明,其实早就已经原谅了我,他把我揽入怀中,摸着我的头说:“没什么,没什么,生了病的人,想法总是很怪。”

和好之后,我和阿明的日子又恢复如初,渐渐地,我的失语症也不药而愈,失语症的愈合与发作一样,毫无预兆,就在夏天最后一场大雨降临的那天,我赤脚站在窗边,倚着雨帘唱起了歌,这都是阿明教的,他说,唱出来,也许就能说出来了,古代人都这么干。

午夜来临时,我和阿明并肩躺在柔软的床上,肩抵着肩,手牵着手,我说,你还记得吗?有一个小女孩曾说过:“我想握住你的手,而不是鼠标。”阿明说:“是啊,我想握住你的手,而不是手机。”那一刻,我们十指交合,紧紧扣在了一起。

梦里,我来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原,天暗哑着脸,小雨像鱼一样游进我的眼里,远处,一个很像阿明的男人正在岸边舀水,草原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不清楚他们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还是天上掉出来的,总之,人越来越多,长成了一片密林,他们勾引着我,引诱我和他们交谈,我的同学、同事、网友,甚至不知名的路人,而我一语不发,拨开了茂密的人丛,径直走向那个舀水的男人。

我想,世上大概没有不得不说的话,我要把最好的东西藏在口袋里,留给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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