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衬衫的女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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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残酷,在这世上我们无论对何人钟情,归根到底都只是种偶然。

1、穿蓝色衬衫的女孩

OK,我可以不要

那牛仔裤

浅色的那条

——Tizzy Bac《浅色的那条》

(1)

父母离婚的那年我才七岁,因此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形的回忆。

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就是家里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们漫长的争吵突然从空气中消失了。

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和阿蓝坐在一间冷饮店里,她探询似的盯着我看了半天,问:“就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点点头。

“你还真是可怜。”她好像颇为失望,用手里的吸管狠狠地戳着杯底的冰块。她的手腕上戴着夸张的朋克风格手链,捷克水晶啊缎带啊假珍珠啊绕成一团,就那样叮叮咚咚地撞击着杯子,那声音令人心烦。

我找到桌上的服务器,用力地按下了“结账”的按钮。

说起来这也是我的错,本来就不应该和她说这些的。因为,阿蓝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

阿蓝是我前男友的前女友。或许这么说也并不恰当,因为,当我和前男友景泰在一起的时候,她和他并没有真的分手。

我是在景泰常去的网站的信箱里发现阿蓝的存在的。当时正在闹非典,被从学校里赶出来的我又不想回家,只有和景泰住在了一起。他在一家很奇怪的国有搜索引擎公司里上班(不是百度),经常加班,我不明白的是,他每天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打开电脑,就好像上班十几个钟头还没看够似的。

我并不是故意刺探,是景泰自己上了网站又忘了退出。我根本没有登录,直接就进了信箱,然后就看见一个叫“阿蓝”的ID给景泰发了好几条站内信。

“我今天是穿着你的衬衣睡的午觉,醒来的时候,感到阳光好极了。”

“我想辞职去学钢琴,你能不能借我三万块钱?”

当天晚上我就和景泰大吵了一架,他家的东西被我砸了个稀巴烂,景泰抱着我,一叠声地解释,说他和那个女人早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是她一直缠着我的,那个女人非常可怕。我绝对不是个花心的男人,真的,迁美,我喜欢的只有你一个。”

他当着我的面给阿蓝发去了非常决绝的回复,大致表达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完全不关心”之类的意思。

他按下“发送”键的时候我几乎想阻止他,因为我觉得,这样做其实挺不地道。

但我终究什么都没说。

我并不是相信了景泰的话,而是觉得,相信不相信都无关紧要。那场瘟疫般的流行病好像一时半会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在那段时间里,我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我一直不是很喜欢景泰,只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人罢了。知道很多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掌故,收藏了全套原版的《卡迪加·太空堡垒》,对各类新型的战机和电子产品如数家珍,对我来说,他就好像另外一个星球上的生物。再说,他收入丰厚,为人大方,经常带我去不错的餐厅吃饭,这让我觉得,跟他交往也不错。不过住到一起之后,这段关系就开始变得让人心烦起来。我最受不了他洗澡的时候总是忘记盖马桶盖,我再用的时候,得先用纸擦一遍,不然就会坐得一屁股都是水。还有他吃过外卖就把饭盒随手放在电脑旁边,然后又开始抽烟,把烟灰弹在剩菜上,那种狼籍的模样总让我恶心。

非典一结束,我就从景泰家搬走了。没有跟他商量,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我想景泰也不会特别难过,既然劈腿,说明他对我的感情也不过如此——什么只喜欢我一个人,只是男人都会说的鬼话而已。

如果不是有一条裙子忘在了景泰家,我大概不会见到阿蓝。

那是我考上大学那年爸爸给我买的裙子,我一直在想,是干脆扔在景泰那,还是厚着脸皮去拿回来。就这么一犹豫,夏天都已经结束了,明年会不会发胖、还穿不穿得上那条裙子都是未知数——但我终于还是决定去景泰家一趟。

打车到了景泰住的小区,我却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他的门牌号。说来也难怪,和他一起住的那两个月,我几乎没怎么出门!我给景泰发了短信,接着就无聊地在小区里转来转去,然后,我看见了阿蓝。

当时我并不知道是她,只看见一个穿得邋里邋遢的女孩,坐在一栋楼前的台阶上抽烟。但是,她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那种蓝色很特别,比天空的颜色要深一些,却又不知道那些多余的蓝是去了何处,总之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颜色,那种颜色,我以前从来没在女孩身上看见过。

就在我想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时候,她忽然站了起来,跟我打了个招呼:“嗨!”

她的表情好像老早就认识我似的。

我忽然一下就明白了,这就是那个叫阿蓝的女人。

“我是来拿钱的。”

她说着就笑了起来。看着她的那副模样,我马上想到,之后我和景泰之间发生的事情,她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答应借钱给你了?”我压抑着心里的愤怒,一字一句地说。

她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嗯,他人挺不错。”

借钱给她的就是“人挺不错”,这人简直实际得过分。这就是我对阿蓝的第一判断。初次见面,我只觉得她非常讨厌,人长得不漂亮,看上去也没什么气质。这样一个人就是景泰的劈腿对象,这让我既困惑,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等了半天,他就是不回来,我还以为他后悔了。”阿蓝接着说,“但现在明白了,大概是因为你也来了的缘故。不想面对这样尴尬的情景,所以干脆一躲了之。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真可怜啊。”

说着“真可怜啊”这样的话,阿蓝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这让我很不舒服。

“不要在背后议论别人。”我冷冷地抛出一句。不过,景泰一直没有给我回短信,我心里也明白,阿蓝说的是对的。再等下去一点意义也没有。只是,我本来想着能见景泰一面,忽然一下子落空了,心里居然有点不好受。

“看样子他不会回来了,不如去喝杯咖啡吧。”阿蓝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然后她弯腰把扔在一个角落里的包捡了起来,“天气还不错啊,想在外面走走。”

她并没有说“一起去喝杯咖啡”,我却莫名其妙地,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出了那小区。

我这个人虽然平时性格算得上别扭,当时却觉得:跟她一起走走也好。

走出小区之后,她一直向右转,然后便拐进了触目可及的第一间咖啡馆。我跟着走了进去,马上感觉到,那是个挺糟糕的地方。空气中飘荡着烟味,几个中年人坐在角落里打牌,不时发出含糊的吆喝声。她却好像全不介意,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坐了下来。

“我要一杯蓝山咖啡,你要什么?”她仔仔细细地将仅有一面的水单从头到尾地看了一次,抬起眼睛来,正对着我的眼睛。

她那认真的表情,就好像在香榭丽舍大街喝咖啡似的。

“我要摩卡。”

咖啡很快就端了上来,蓝山用蓝色瓷杯,摩卡用白色。我扫了一眼,二者之间好像没有什么说得出来的区别。咖啡表层飘着一层可疑的白灰,像是尚未溶解充分的植脂末。我看了一眼,大概是露出了嫌恶的表情,随即把杯子推到了一边。

“你这个人,未免太挑剔了。”阿蓝喝了一口自己的咖啡,对我说。

如果别人这么说话,可能我已经冒火了。但面对阿蓝,我却没有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她好像对自己说的话并不坚持。只是随随便便地说出口了,从来也不去考虑这话会对别人造成怎样的影响。

要跟这样一个人去计较些什么,未免太没劲了。

“景泰又有什么不好呢?”她继续对我说,“为人善良,长得也不赖。”

“你这是在劝我跟他和好吗?”我顶回她的话,多少有些生气。

“啊?”她好像吓了一跳,“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的人生跟我没关系。”

说完这句话,她喝了一大口咖啡。

我明白了,她说到景泰,只是随口举例证明“你很挑剔”,而不是对我和景泰之间的事有什么真正的看法。甚至,她这一秒说过的话下一秒就会反悔,她就是这种反复无常的个性。

只是我忽然想到,钱完全可以打到卡上,景泰却让阿蓝上门去拿,这说明他们之间还是余情未了。准确一点说,是景泰对阿蓝余情未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悲伤。

但我不是为了自己悲伤,不是嫉妒景泰对阿蓝的感情,而是为景泰难过。因为,景泰是个好人,因为阿蓝一定从来没有爱过景泰。

“喂,你也没有爱过他吧。”阿蓝忽然说道,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我吓了一跳。

她是看透了我刚才的心理活动,才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吗?想到这点,我不禁直直地瞪着她的眼睛。但是,在阿蓝同样直视着我的眼神里,既没有责备也没有窥探,干干净净的,像此刻秋天的空气一般澄澈透明。

那次会面很快就结束了,在阿蓝起身离开之前,我那杯咖啡还是动都没动。

她要走了我的电话号码,说以后也许会打给我。

那之后她果然给我打过几个电话,但都只说了几句没意义的话就立刻挂断。从电话里的杂音判断,她总是呆在人群的中央,而且周围的人都欢声笑语,所以,没准她只是出于恶作剧或者想刺激我的心理,才拨通了我的号码。

但那样的电话,却莫名其妙地给我一种寂寥的感觉。

阿蓝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呢?那种生活,也许就像被她衬衣上的蓝色浸泡过,是一种语言无法描述的颜色,艳丽又空茫。

我在心情烦闷的时候也会想到阿蓝,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但有次试着打了她的电话,却被提示“您所拨打的号码已欠费”。

那一刻我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我有个说不上怎么好的习惯,就是打通电话以后,首先要告诉别人,我是为什么打这个电话。为什么要给阿蓝打电话?这个理由,却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打给她不会有什么负担。反正,无论你对她说什么话、诉什么苦,她都会在下一秒钟迅速地忘记,一点痕迹都不留。

就好像热气球迅速地飞到了大气层,然后在视线不能及的海面上方“嘭”的爆炸。

所以,这一次当我又遇到了解决不了的烦心事,居然惯性般再次拨了阿蓝的号码。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号码已经恢复使用,而且,铃声刚响了一次,阿蓝马上就接起来了。

我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想要以“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这个句式开头,她却不耐烦地打断我,直接问:“你在哪里?”

我说了我的地址。

“我马上过来。”阿蓝撂下这么一句,就挂上了电话。

当时我还挺感动的,可是,和她一起坐了十分钟以后,却感到更加心烦意乱。

结账的时候我付掉了两人的钱,阿蓝靠在座位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当然我本来也就是打算请她的,可是,她居然连一点“我也可以付账”的表示都没有,又让我觉得有点生气。我们一起走在街上,她一声不吭,看样子心情也不太好。我正考虑着该怎么不失礼貌地跟她告别,她却忽然说:

“你刚才是不是说,你没地方住了?”

“嗯。”我点点头。刚才我的确跟阿蓝提到了自己马上要被从学校宿舍赶出来的事。

“那就住到我那去吧。”

“什么?”我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她看也不看我,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你明天再给我打电话吧,我回去把屋子收拾一下。”

我看着十字路口的交通灯从红色变成绿色,那辆出租车一下子融入了所有出租车的洪流中,湮没不见。我忽然有种感觉,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阿蓝了,虽然她刚说了“给我打电话”,但到了明天,这个号码会被取消,这辆出租车会被除名,阿蓝这个名字会像漫长雨季里的短暂晴天一样,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这种感觉很荒谬,但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我慢慢地走回了学校,拼命忍住眼泪,因为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无处可去。

(2)

那段日子,我过得简直一团糟。

因为非典的缘故,我们那一届的本科生被推迟了三个月毕业,在春天的好天气里无所事事,却要在一年中最炎热的天气里每天跑图书馆炮制论文。说起来,大学已经上到第四年,我却感觉自己什么也没学到,甚至变成了一个更没用的人,完全不知道将来应该干什么。再加上“马克思主义哲学”那门课怎么也过不了,虽然还有最后一次的重修机会,但我因为缺课太多,能不能顺利通过还是没有把握。

就算这样,我也还是每天到学校附近的一间叫“站点”的咖啡馆打工。那间咖啡馆的服务员都是打工的在校生,班是半天一换,但只要没有课,我就会整天泡在那里。

我就是在那间咖啡馆认识秀泽的。

和景泰分手以后,我又和两个男人交往过,但都是那种不甚长久的关系,吃过几次饭,去过几次旅馆,然后,他们就像忽然发现了比跟我谈恋爱更重要的事似的,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我想那并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想要的只是一种被依恋、被需要的感觉而已,而我没能让他们产生那种感觉,这是我的错。如何让男人觉得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这也许是每个女孩天生就懂得的小小诡计,但对我来说,就算对照着所有爱情指南书上标示清楚的条例,也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我清楚,这样的我并不是比别人坚强,而是比一般人更加软弱。

如果说出了“你不要走”这样的话,就要对接下来两人的不快乐负责。如果这段关系真的走到撕破脸皮的那天,对方就会嚷嚷起来“当初都是你死皮赖脸地缠着我”,然后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这样的情景,哪怕是存在于想象中,也让我无法忍受。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我从来没有谈过超过三个月的恋爱。只要一吵架,或者有什么不快,我就会在心里说“也许到了该分手的时候”。

在和上一个男朋友分手之后,我确实想过,这样一段接一段毫无结果地谈恋爱其实什么意义也没有,或许我应该停下来,找一本《心灵鸡汤》或者《遇见未知的自己》之类的书,用上面介绍的方法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成功人士。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大四,好歹也应该投几份简历,找找工作,这样打零工下去,当学生时固然可以活得滋润,但一旦没有宿舍住了就连房租都付不起——总之,就在我已经决定收心当一个上进青年的时候,却猝不及防地遇见了秀泽这么个人。

简直像掉进了命运的陷阱。

其实,是我先注意到秀泽的。因为那段时间,他总是在早晨咖啡馆一开门就进来了,在二楼的角落座位,一直会坐到夜里打烊。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特浓咖啡,中午、晚上,他总是吃三明治。我不能理解有人居然就靠那种冷冰冰的食物维持生命。至于喝下那么多咖啡,我总觉得,他的大脑沟回恐怕都会被咖啡因填满,据说,巴尔扎克就是咖啡中毒而死的。

也许是他注意到我在看他,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有一次,当我去他那桌收拾盘子,他忽然问我:

“你知道意大利语的‘窗子’怎么说吗?”

“啊?”我吓了一跳,“怎么说?”

“我是不知道,所以才问你的。”他索然无味地答道,似乎认为居然不知道意大利语的窗子怎么说,完全是我的错。

真是个怪人,我在心里嘟囔道。

那天晚上有一节马哲课,我六点的时候就要下班,在摘下了围裙、把工作时规定要穿的裙子换成了牛仔裤之后,我忽然起了个念头,再到楼上去转一圈。

季节已经快要入秋,天黑得比盛夏要早,但是,咖啡馆的二楼还没有开灯。金灿灿的夕阳反射在窗户玻璃上,似乎是在我走上楼梯的一瞬间,它就沉下去消失不见。在突然降临的黑暗中,我下意识地寻找着秀泽的脸。本来对自己说的是“就上去转一圈”,却在那一刻明白了自己真实的心意,我忽然觉得羞愧起来,转身就走。

“喂。”身后有人喊了一声。

我没有停步。

“你想不想看电影?”那人继续扬声问道,声音里没有多少感情色彩,只有从句末扬起的语调,能听得出这是一个邀请。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在黑暗中,他看到了我的动作和表情了吗?我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听到他收拾好东西,还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却发觉他已经到了我的身边。和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略停了一秒,低声对我说:“我去开车过来,你在门口等我,好吗?”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人还有车。一想到待会要和他坐在同一辆车里,我忽然觉得自己窘得手脚都没处放。

“迁美,你怎么还不走,晚上的课要迟到了吧!”我磨磨蹭蹭地好歹走到了一楼的时候,店长好心提醒我。他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单身汉,每天却总是骑一辆改装过的哈雷摩托车来上班,拉风得过了头。

“啊,我,那个,我今天晚上……”我慌慌张张地推开了玻璃门,差点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但是站在门口等了好久,都没有看见有车过来。咖啡店装着大面的玻璃墙,我有点害怕店长注意到我在外面等人,明天又要问个不停。就在我觉得自己可能被捉弄了的时候,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响了一下喇叭。

那是一辆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奥迪车,外表破旧,座位宽大,坐起来倒是挺舒服。奇怪的是,坐进车里的那一刻,我忽然放松了下来。一路上,秀泽既没有打开收音机,也没有放任何音乐。在那种沉默之中,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随便去哪里都可以。

最后,秀泽把车开进了一家汽车影院。

就是那种情侣们开着车进去,看着大荧幕上的煽情电影,然后就可以在车里随便干点什么的汽车影院。

但是秀泽和我什么也没干。

服务生发给我们一支荧光牌,告诉我们,需要什么服务的话,就举起牌子示意。可是,秀泽把那支牌子扔在了后座,两个多小时里,我们连口水都没喝。他交握着两只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这个姿势一直未变。那天晚上播放的电影是《纯真年代》。即使当丹尼尔·戴·刘易斯将手伸进米歇尔·菲佛的衣襟,秀泽的呼吸仍然平稳,双手也仍然放在原地。我甚至有种感觉,他对电影的内容并不关心,他来看电影,只是为着能盯着一个地方一直出神而已。

直到电影结束的时候,他才如梦初醒地问我:“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我喜欢这部电影。”

他用一种困惑不解的目光,紧紧地凝视着我。

“你、喜欢、这部电影。”他没什么语气地重复了一遍。

我只好把这句话当成疑问句。

“因为男主角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并没有继续追问“是什么类型”,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确确实实喜欢这部电影,但是,如果别人问我“为什么喜欢这种无聊的东西”,却又会无言以对,甚至感到很大的压力。

我只想轻轻松松地生活而已。

那天晚上,秀泽把我送回了学校。虽然没有亲吻,也没有恋恋不舍,但我有种直觉,一种连结已经在我们之间建立了起来。当然这还称不上恋爱关系,但或早或晚总会走到那一步。

然后,就是再一次地约会,试探性地亲吻,去情人旅馆;再然后就是丑陋的争吵,彼此迅速变得淡漠;最后,是一个可期待的结束。

想到这一点,我忽然伤感得无以复加。这种伤感的程度以前仿佛不曾有过,那么,是不是因为那个最终要与之分别的人是秀泽,我才会如此伤感呢?

“那么,再见了。”为了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我用力对秀泽挥了挥手。他用似乎是困惑的表情对我笑了笑,然后,就摇上了车窗,迅速地把车子开远了。

既然开得起奥迪车,又成天不用工作还能泡咖啡馆,我猜想秀泽应该是个有钱人。据说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有钱,要看他手上戴的表和脚上穿的鞋,但秀泽总是穿一双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麂皮短靴,并且从不戴表,所以我想,他应该也不是特别有钱——至少不是煤老板的后代吧,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不喜欢有钱人。这么说虽然有些虚伪,但确实是我的真心话。倒也并不是仇富什么的,只是,我本能地感到,有钱人和我这样的平头百姓并不属于同一种族,虽然说着同一种语言,但每个词的含义恐怕都截然不同。

在那次一起看电影以后,我和秀泽并没有特意约会过,只是在咖啡馆里,如果我上晚班,秀泽就会送我回学校。而我,一方面不想将这段关系公之于众,另一方面又对它最终会通向何处着实感到茫然,也许还有隐隐的自尊作祟,总之,我从来没问过秀泽这样的问题:“我是不是你女朋友?”

咖啡馆的生意并不好,有时,我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却会忽然发起呆来,不由自主地看向角落里的秀泽。我发现,自己是这么喜欢隔着一个房间的距离、隔着稀稀落落的客人、隔着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声,注视秀泽沉默的侧影。当秀泽发现我在看他,就会抬起头来茫然地对我一笑,然后低下头继续看书。他总是在看书,却并不是为了写论文、找工作而看,甚至也不是为了学到什么,而只是为了能长时间地注视着某处。秀泽看着书,而我看着秀泽,这就是浩瀚未知的宇宙中我们唯一可知的联系,这是让人悲伤的事吗,我却希望,这样的时间能一直延续下去。

在生意特别清淡的某天,我上完晚班,刚把脚上的半高跟鞋换成球鞋,忽然听到店长和别人抱怨起一坐整天却几乎什么也不吃的讨厌客人。

“生意越来越差,再让人这么不停地续杯可承担不起了啊。”店长看着一天的流水,看上去有些犯愁。

“怎么了?”我说,“反正座位也是空着的!”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脸一下变得滚烫。店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他当然不是特意在说秀泽一个人,但我那模样,任何人也都看得出有些不对劲。

幸好,他没有追问我什么,只是把钥匙扔给了我,要我锁门。

“可是明早我有课……”

“无所谓,反正那么早也不会有人来,你十一点来开门就行。”

说完这句话,店长就对另一个新来打工的大三女孩递了个眼色,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出了门。

“这样太不负责了!”我的抗议刚说出口,店长已经发动了他那辆破哈雷,大三女生坐在了后座,两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店长的腰,看来是根本不担心被我看到。

我正要关门的时候忽然想到,秀泽还在楼上。刚才打烊的时候我提醒了他一句,他没什么反应,我也没在意。可是这么久他还没下来,这就有点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我居然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心里一紧,背上莫名其妙就出了一层冷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楼上。

秀泽还在那里。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刚才那一刻的惊恐,只是我毫无道理的错觉。在灯光阴暗的角落,他像平时一样弓背坐着,眼睛盯着桌面。我定睛看,却发现书掉在地上,而他的手撑着额头,显出一副别扭的姿态。

“你怎么了?”

“没怎么。”他皱着眉头答,“有事吗?”

他的态度很冷淡。可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痉挛,似乎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我知道意大利语的‘窗子’怎么说了。”在这种情形下,这句傻乎乎的话脱口而出。

他没接茬。

“Finestra。”我努力地发出这个音,勉强笑着继续说道,“Finestra。意大利语还真难学,舌头根本转不过来……”

一句话没说完,秀泽忽然猛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因为他的手凉得像块冰。“你到底怎么了?”我说,“着凉了还是……”

“别说话!”

他的声音很严厉,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一下子要掉下来,只能拼命撑大眼睛。然后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和秀泽第一次触碰到彼此。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和秀泽的关系不同旁人,彼此间至少存在着某种关怀,可是居然现在才第一次握手,最初的一刻,心里满满涌上不真实的感觉。

秀泽一动不动地握着我的手,但无论我怎样想将全身的热气都凝聚到被他握着的那只手上,怎样竭尽全力地想让他变得暖和起来,他的那只手却始终是冰凉的,仿佛他手的区域是一个吸收温暖的黑洞,那种感觉让人绝望。然而即使是绝望,我也没有放开他的手。我知道我会失去秀泽,某年,某月,某天,但不会是现在。现在,我们的手紧握在一起,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管“现在”这一刻其实是多么短暂,我们用这种方式交换着彼此的温度,确认着彼此的存在,至少,是我以这种方式确认着秀泽的存在,这种感觉令人快慰又悲伤。

最后秀泽松开了我的手。

他没有邀请我和他一起下楼,也没有问我“要不要去看电影”。他过于用力地站起了身,差点撞翻了椅子,一言不发,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随着他身影的消失,我的全身也一点一点变得冰冷。在空无一人的咖啡馆里,我一扇一扇关上了窗子。Finestra、Finestra、Finestra,我一遍又一遍低声念道。在这样毫无意义的重复中,连原本确定存在的窗子,也带上了虚无的感觉。

我知道,秀泽并不爱我。

所以,我一定也不能爱上他,绝对是这样。

(3)

那段时间学校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大四男生因为“毛泽东思想概论”最后一次重修没过,拿不到毕业证,从科技楼跳下来自杀了。

那个男生不是我们学院的,不过,因为一起上过公共课,所以我对他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他很特别,这是一种温和的说法。事实上,他在这所学校里就像个异类,别人都穿着入时,话里话外都是道琼斯指数,他偏偏组织了一个叫做“人文学社”的社团,穿着一身旧咔叽布做的中山装,背着军绿色的“为人民服务”斜挎包,在校园里风风火火地穿行,好像总在急急忙忙地追逐着什么。

那个“人文学社”据说在鼎盛时期也只有六个社员,并且,偏偏是“人文学社”的社长没有过属于文科的“毛泽东思想概论”,这一事实,想必对该社团存在的合理性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学校算是栽在这哥们手里了,”我不止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那天教育部正好下来抽查,哥们算好了日子跳的,校长被司长叫去训话,出来的时候都瘦了一圈。”

大家似乎都觉得,这件事学校没有任何责任,因为那个跳楼的男生原本精神就有问题。

这样的想法也不无道理。

接下来的马哲我一堂课都不敢缺了,因为重修考试的日子马上就到,那个教马哲的女老师最喜欢出其不意地划重点,事前绝对不露一点口风,这就是她保证出勤率的唯一方式。

而且我知道,她一直看我不顺眼。

在最后一节马哲课上,为了让她尽可能少注意到我,我起了个大早,占到了教室里最后一排的位置。

上课铃打响,马哲女老师准时出现在讲台上,双手交握,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没有说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可是个不祥之兆。

“你们不要以为,出了这样一件事,我就会放手让你们全过。”果然,她目光炯炯地扫视过教室里所有人,最后还是准确地停留在我身上,“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自杀的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她说这样的话当然不是针对我。可是,当时的我却好像被邪火烧着了一样,刷地站了起来,把桌上的马哲课本啪地扔到了地下,昂首阔步地穿过整个阶梯教室,离开时还重重地摔上了门。

这样一来马哲肯定是过不了了,想想还挺后悔。我并非有什么高于旁人的正义感,只是对老师那种故作正义的姿态,还有教室里那意味深长的沉默,有种说不清的厌倦,说不清的厌恶。也许那种厌倦和厌恶是针对我自己的,也许,我不满的只是自己的无所适从,却又矫情地摆出了一副与众不同的姿态。

这件事我也秀泽提过,当时他皱着眉头问我:“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

其实我也想过,或许是出于虚荣心,如果他问起,怎么跟他解释我那样做的理由。

或许可以这么说:

“当人们提到‘同情心’这个词时,常常加一个形容词‘廉价的’。可是,正因为同情心是如此廉价,如果对死者连这一点同情都无法给予,那我们的人生中,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呢?”

但在总是一副淡然表情的秀泽面前,这个理由简直冠冕堂皇得可笑。

两个星期以后,马哲补考的成绩下来,我果然红灯高挂——意料之中。

我没有放弃毕业证一走了之的魄力,也没有从某栋楼上一跃而下的勇气,只能申请延期毕业。一个星期里,我拿着申请表在学校里的几栋楼里盖章,第一次知道原来学校里有这么多部门,有那么多长着扑克脸的行政人员。一切手续办完之后,毕业生离校的时间也已经到了。而我没有找到工作,积攒下来的一点钱又都交了延期毕业的学费,生平第一次,落入了一贫如洗的境地。

离校前的最后一件事,是去“站点”咖啡馆辞职。

毕业之后的学生就不会继续在店里打工,这是一条约定俗成的规定。因为我们是有名的商科学校,学生大都不愁去向,很多人一毕业就进了外企或者大型事务所。像我这样临到毕业都没找到工作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店长爽快地给我结清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我握着薄薄的一沓纸币,忽然真切地感觉到,今后的自己要靠着这一点点钱独自谋生,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恐慌。

“以后有时间来坐坐,给你免单。”店长说,那态度明显是在送客。

“嗯,嗯。”我答道,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人今天没来哦。”见我没有走的意思,店长用种顺便的口气提醒我。

“哪个人呀?”我装糊涂地问,然后,转身一下拉开了玻璃门。

因为我其实早已决定,不会和秀泽告别。

我们没有留过电话,没有交换过任何联络方式,这个咖啡馆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连接点,只要一个人率先离开,就是彻彻底底的消失。

当天下午,我就给阿蓝打了电话,约她出来喝咖啡,当然是在另一家店。再过了一天,阿蓝居然主动联系了我,发给了我她家的地址。

我可怜的一点衣服和书,再加上一个笔记本电脑,放进一只箱子里还有空荡荡的感觉。把宿舍的钥匙交到宿管大妈的手里,拖着箱子在校门口拦了辆出租车,我跟司机说了地址,他皱了皱眉,评价道:“那地方可不好走。”

阿蓝住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是在二环内的一处大杂院里,屋主是个老北京,自己在别处有房,这处房产只等着拆迁,因此租金开得也不贵。那是一处带厨房和独立卫浴的小开间,我承担房租的一半,每个月只要六百块钱,目前来说,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到的时候,阿蓝没有在家等我,而是发了条短信,说她把钥匙放在了窗台上的花盆里。于是我把手伸进那团枯死的植物底下,好半天才摸到那把钥匙,打开了门。

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混乱不堪的空间,我却惊讶地发现,那房间干净得像座公墓。除了一只巨大的衣柜和一张单人床,几乎没什么家具,简单的化妆品整齐地摆在洗脸台上,灰色的水泥地砖被擦得锃亮锃亮,简直有点发蓝了。

我打开了衣柜,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件大得不像话的衬衣,我看着眼熟,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景泰的衣服。

除了几件衬衫、几条牛仔裤之外,柜子里什么都没有。那种空旷而饥饿的架势,就好像要把放入其中的任何东西都一口吞噬进去。

这就是我新的人生要开始的地方,从孩子到成人的四年缓冲期已经毫不留情地结束。再也不能无所事事,再也不能得过且过,而是必须“对你自己的人生负责”。而我又落到了这么一个诡异的地方,摊上了一个性格怪异的室友,不用细想就知道前途险恶。

我把箱子随便扔在地上,顺势在旁边坐下。很想哭,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觉得地上很冷,但又懒得站起身,就那样一直坐到了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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