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主义循环

豆瓣一刻 豆瓣:血血理 299℃ 评论

墙上的挂钟指针斜斜指向九点。玄关如意料打开,我看着那个进来的人,他背后昏黄的楼道灯勾勒出他的影子,在氤氲开来的黑暗中似乎失了重量,让我有些出神。

“怎么老不开灯?”带着微微苛责的语气,他转身按下了某处开关,我听见那电流声带着火光嗞啦一声四下里窜开来,把整个房间点亮了,营造出温暖平和的假相。

“你回来了。”我走过去。

他有些用力地揽住我,是一个短暂的亲吻。

“呃……”我皱了下眉头。

烟味太重,以至于让我觉得有些反胃。

这有点糟糕,我没办法如以前一样接受他的所有,无法像少年时候一样时刻都带着仰慕的眼神看着他,看见他的背影就轻易地欢欣鼓舞。

这种感觉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极大可能是他每天这时回家后歪倒在玄关处的皮鞋下踩出来的,又或者是我每天面对着枯燥重复的家务用蘸水的破旧抹布擦出来的。

“你应该知足了。”很多人对我这样说。

这段婚姻关系,外人看来怎么都是能力外貌皆不出众的我占了便宜。我起初也唯唯诺诺,认定牧准向我提出交往的那刻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时刻,好运气到头,活该一辈子任劳任怨偿还这份恩典。

我问过。

“为什么会选我?”这话实在矫情,放在普通的情侣之间能牵连出许多甜蜜缘由,但在我和牧准之间并不适用。他只是看着我,并不作答,露出学校里他上台领奖时那种千篇一律毫无差错的笑,在这种笑容里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聚光灯下的耗子,战战兢兢不敢探出一步。

后来我渐渐明白,他大概自诩为一个布施者,把这份失衡的关系丢在了我颤颤巍巍伸出去的双手上,并居高临下,从一开始就占了上风,我必须在他面前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

这真是令人火大。

但即使我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也无计可施。

因为我爱他,无论好坏,或许这早已演变成为一种如酗酒般的习惯,或是恶化成我身体深处与血肉纠缠无法割舍的肿瘤,我只能坦然接受。

什么?你说自尊心去了哪里?

说出这种话的你,肯定从来没有喜欢过某个人吧。

牧准扬了扬手上的蛋糕盒。

“生日快乐。”

媒体总大肆报道人生颠沛流离命运坎坷不堪,事后社会或施以援手或捶胸顿足,大起大落的电视剧收视长虹,悲剧收尾的小说打动人心,抱怨苦难总是能被理解的,因为可怜所以说多少次也能被原谅,挫败者有时也像是瘾君子,循环播放着那些记忆以解释实则因为不努力而导致的现状,这样说来,苦难成了堂而皇之的借口。

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们对苦难本身并不过多关注,简而言之,只是爱说嘴顺带享受这彼此带来的愁云惨淡的氛围罢了,把自己的遭遇添油加醋以最大化,说白了和小孩子耍赖没什么两样。

十七岁那年我遇见了牧准,那时是六月初,家里一夕之间突然挤进了许多人,他们表情严肃,却又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空气里有淡淡的香灰味,像是夏天里独有的味道,并不让人厌恶,反而是人群让我觉得烦闷,我害怕呆在家里,学校也好不到哪里去,当发现操场边上一个废旧的小门可以堂而皇之地自由进出后,久而久之形成了逃课的恶习,我出去只是消磨时间,不做坏事也构不成大罪,老师并不对我多加指责,宽容的态度即成为这种行为愈演愈烈的帮凶。

偶尔被叫去办公室谈话,像是劝我回心转意却又言辞闪烁。

“她们在怕你。”一次从办公室出来后,抱着一沓作业本却没有进去的牧准靠着墙对我说。

在那之前有过几次短暂的碰面,我对牧准的印象仅停留在“隔壁班受老师喜欢的班干”上,像我这样放弃自己的家伙,优等生多避之不及,好在我并不在乎,世上多的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分开走便是。

“嗯。”我的口气淡淡地越过他赶到前面的走廊里去了,“我知道。”

他的声音窄窄的薄薄的,划破课间的喧嚣从身后追上来,“喂,连南。”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从哪里听到的我不得而知。我站住,转身看他,并刻意露出讥诮的笑来警示他离我远点。

“一起逃吧。”有一道疤清晰地横亘在少年的左眉梢上。

我这时才发现牧准和我真正的不同在于,他的叛逆和圆滑都是不动声色的。

从铁门钻出来的时候,牧准对我眨了眨眼睛,很久以后我回头去看,轻易就能分辨出那只是他的一次心血来潮,却被我错认为从那一刻开始我们是同盟,不知道那时候的我不懂打扮,穿着潦草,颜色搭配得一塌糊涂,甚至有几束头发张皇地绞在一起,这番光景,惨不忍睹。如果非要说为什么会喜欢上牧准,大概是因为——

某种隐约期待的巧合在那时恰好发生了吧。

“不吃么?”我低声问牧准,“做了你喜欢的鱼。”

“回来的路上吃过了。”他笑了笑,“你多吃点。”

我闷头一个人动筷子,筷子偶尔碰到碗壁发出脆响,不时打破这偌大客厅里尴尬的死寂。

“我说,连南。”他始终没有碰放在那块放在他面前的蛋糕,“就到这里吧。”

“嗯。”我叉起一块蛋糕送进嘴里,味道再熟悉不过,眼睛有些酸涩,却并没有反映在脸上。

牧准抬起头,余光里他正看着我,在我的记忆里,他这样认真地看我已经是很久以前了,离我远得如同相隔几个世纪,他总是匆匆忙忙,即使行事历上一片空白。

“我的意思是,分开后或许两个人都会比较开心,这样下去,太无聊了。”他没再多解释,站起身来,盥洗室很快传来他兀自洗漱的声音。

那些嘈杂的水声从盥洗室里漫出来,灌向我所在的客厅,淹过拿着简易刀叉嘴边还沾上零星的蛋糕屑的我的脚背,我茫然无措,下意识地机械咀嚼着口中的残渣。

收拾餐桌的时候,我把剩下的蛋糕装进保鲜盒里,才看见蛋糕底座下压着薄薄的一张纸和一支签字笔,牧准的字很好看,签名的时候总是要多看一眼,反复确认一次。

我的牧准真是处处务求周全,连残忍都做得这样不留痕迹。

再睁眼已经是早晨,牧准起床的时候我已经醒了,我闭着眼睛听着他的动静,他拖鞋踩在地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刮胡刀嗞啦嗞啦的声音,然后是一声门响,四周就静下来了。

他只是回这家里来睡个觉,只要把这当作不用交钱的旅馆就再划算不过。

我拉开窗帘,把窗户打开透透气,这个房间里的味道越来越重了,像是什么东西放久腐烂发酵的味道,我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身上,隐约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味。

“嘀嘀嘀”——桌上的手机震动了几下,这声音在这逼仄的房间里显得尤为突兀。

这只手机型号已经很旧了,键盘部分磨损得快要看不清数字,边角的漆也掉得光秃秃的,牧准说过几次让我换掉,看我无动于衷,到最后他也轻描淡写地说:“是啊,反正你也用不上。”反复强调我已经和社会脱节被人们逐渐淡忘的事实。

“生日快乐,连南。”言简意赅的短信,来自我这么多年唯一还保持联系的朋友千晓。

15号,我看了看日历,迅速地回过去:“谢谢。”

每年的这天她都会准时发一条短信给我,像是格式化的问候,但我知道她是真的记得。

“我知道你讨厌太近的关系,碰巧我也没有信心花力气去维持一段友情。”她曾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往年她和我的交流至此便告一段落,再联系除非急事便是来年,因此接下来的一条短信让我如鲠在喉,我几乎能看见千晓按下发送键时的摇摆不定。

“你和牧准还好吗?”

我的朋友跨过十年的岁月,向我遥遥伸出问询的天线。

牧准和我一起逃课的事很快被学校知道,优等生仅仅一次的叛逆便掀起轩然大波,师长们至此才发现我已经成了置之不理便会扩散的毒瘤,只能紧急出动,意在对牧准施以援手,并趁此机会将我彻底隔离。

我低头不语,以为收敛态度就能如以往那样蒙混过关,却不知道根除势必要深挖疮疤。

“要变坏你自己一个人都够了。”站在最后一排,整个教室的焦点都落在了我身上。

快堵住耳朵。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我心里催促道。

我看到坐在教室中间的千晓手撑在桌面上,她已经站了起来,转过身要向我走过来的样子。

“要不是因为你爸,你以为学校会像现在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老师的声音微微颤抖,她慈眉善目,终究还是个善良的人,像是手术时经验不足的医生,看着病患束手无策,下刀随意又任性,钝刃上还带着倒刺,恶狠狠地剜出血肉来,“放任你这样下去不过是在同情你罢了,该有点自知,差不多就得了。”

已经来不及了。

几个月以来弥漫的焦灼重振旗鼓,像一股炽热的旋风向我席卷而来,教室里突然变得人声鼎沸,世界在我眼中放眼望去都是已经过去很久的六月刻下的黑白色,所有平和的表象不过是勉强支撑起来动荡不安的布幔,倾倒只是倏忽之间。

那天之后,我识相地变回了人群里塞在灰扑扑的臃肿校服里毫无亮点的高中生之一,只在人群中远远看见过牧准的身影,如果一定要说起年少时的“约会”,那个从铁门逃出去的下午是我记忆中仅有的一次,而后我和牧准直到毕业都再没有什么交集,他对自己无意间成为了剥夺我自由的肇事者这件事一无所知,照旧回到和我截然不同的轨道上,安稳地行驶下去。

只是一往情深这回事,从来没有什么缘由可讲。

我常在想,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就算留恋哪日的须臾灿烂,也要硬着头皮离开前往下一个未知的以后,说到底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苦难和快乐都一样短暂。

如果能够停下来,大概也不会觉得仅此而已就够了,就算是口头上说的“真想时间永远停在这一秒”,其实也跃跃欲试想要去看看以后的人生吧。人总贪图更好的,期许更多的。

人的胃口啊,比想象的更为巨大,再怎么强调自己随和从不挑剔的人,大概都不能忍受一周七天桌上反复出现同一道菜,美食变噩梦,轻轻松松就能做到。人比饕餮可要难对付得多。

我打开冰箱,没有我放进去的蛋糕和剩菜,我从冷藏室里拿出新鲜的鱼,放在砧板上,与那一团僵硬的死肉僵持许久,盯着翻白的鱼眼我兀自出神,看着通气窗外面的天色从晨昏到日暮,仿佛也就是一眨眼之间的事,一整天的前两餐我总是可以随便对付或是干脆不吃,等到快四点便颓着肩膀开始着手准备有牧准回来的晚餐。

千晓假如看到我毫无新意的生活,必定摇头叹气,除此之外大抵也无计可施。

“连南的忍耐力超乎我的想象,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够坦然接受,却又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逆来顺受,让人对她怎么也生气不起来。”千晓和旁人说的话传到我耳中时,我正塞着耳机听歌并没有理会,那人大惊小怪地拽过我的耳机线,坐着听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他抓过我的MP3反复端详,随即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只有一首歌?”

当时我的歌单里只有一首歌在循环播放,那首歌叫《被遗忘的时光》,来自一位年近五十才华横溢的女歌手。那几年我就坐在那里,反复听着这一首歌,在一遍遍悠长的过门中,定格成和人没什么话题好聊的浑身上下乏善可陈的连南。

十年前若我知道和家人去游乐园的第二天,父亲会在运货途中因为驾驶疲劳发生车祸,我宁愿停在和父母一起坐上“幸福摩天轮”的那一刻,再也不要往前走。

后来母亲收拾父亲的遗物,发现了他放在口袋里揉成一团的三张票根,平静的脸上有了些极端的恨意,我听到她低声咒骂了一句:“都是杀千刀的骗子!”我知道她并不是在愤怒于幸福摩天轮这种名字带来的欺骗性,而是父亲答应和她走完人生,却不负责任地把烂摊子甩给她。

那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温度节节攀升,人耳后都是被张皇的热气浸出的汗渍,来家里吊唁的亲戚们为了父亲的丧事疲于奔命,颇有微词又硬生生把不满囫囵吞下,母亲在怨天尤人中变得刻薄,我还没做好再也不能向父母撒娇的准备,时刻如履薄冰,盼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梦,全身上下都觉得疼痛不堪,像是裂开了无数的口子,向可悲的际遇张开了干枯的嘴。

父亲出事后的那几天我都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头顶上方的天花板,那里像是连接着以后几十年的人生看起来黑乎乎一片毫无希望可言,我的身体一动不动,指关节却因为攥紧而喀拉喀拉作响。我以为我会那样干瘪下去,变成一具风干的标本。

直到有一天半夜的时候,我听到身体表面的伤口突然开始迅速愈合,结痂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然后等那壳掉了,露出里面的新肉来,我就好了。

人们喜欢把一切区别于人的能力都叫做天赋异禀,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更适合的词,那些后天的突如其来的身体改变,通通可称之为“生长痛”。

那个夏天楼下出租碟片的店面总是在咿咿呀呀地放着一张老唱片,里面的歌词往后十年都在我耳边——

那缓缓飘落的小雨/不停地打在我窗/只有那沉默不语的我/不时地回想过去……

再见到牧准,他已经完全是个标准的社会人的样子,在人群中我一眼认出了他,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其实穿校服的时候也一样,他比大多数人跑得要快一些,所以也急吼吼地成为了引人注目的大人。我走过去叫住他,如同当时他叫我的名字那般。

他显然是不记得我了,我试图组织一些零碎的语句来让他想起我,极力表明自己身份的模样在他眼中大概是可笑的吧,但我当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全然沉浸在与他重逢的喜悦里。

像是一个多年来的赌注,终于有所回报。

“哦是你啊。”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我,口气轻佻又笃定,如同我是一个熟稔已久的故人。

后来我才发现那只是他一种习惯性的伎俩,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迅速地和人拉近距离,这被他称为交际手段。他精打细算,不肯放过任何机会。

我的心思太过明显,让他对我退避三舍。牧准不能理解仅仅是高中时期的一次出逃我便从此情根深种,在他那里,真心要用时间和金钱来衡量,所以我的感情在他眼中值得商榷。

对于他的说法我只是坚定地摇头,一口咬定我的心意比他想象的要隆重得多。

我喜欢牧准的技法拙劣,只能频繁地出现在他面前,适时递上一个保温盒,他的犹豫我看在眼里,等他终有一天接下那个保温盒的时候,在我意料之中地听见他说:“连南,和我一起。”

牧准连提出交往都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那一段交往过程自始至终我都提着一口气,像是小学生完成作业那样一丝不苟,直到后来牧准给我戴上婚戒,我才慢慢松懈了笑容里那根绷紧的弦。

我有时向牧准提起我们初见的那日,他总是疑惑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你的记性原有这么好。”他皱起眉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们去了哪里看了些什么,毕竟已经是那么早以前的事了。”

是啊,那并不算什么稀奇的记忆,和其他琐碎事一并忘掉本就无可厚非。

而我之所以能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我在那日停留了一个月。

那天我和牧准沿着穿过城市的铁轨走了很远,彼此一句话不说。

那是类似于共犯的出逃,于我而言,即是一种至死难忘的浪漫。

我回到家里,整个人带着久违的兴奋,母亲怪异地瞪了我一眼,我收敛了脚步,转身回到自己房里,在床上想着“明天也像今天这样就好了”昏昏睡去。

那几个月我过得混沌不清,第一次有了这样清晰的想法。

而那个一闪而过的期许就像是谶语一般,兴许它的实现来自于我的“生长痛”也未可知,事实是我留住了那日的所有场景,有如重放一般,牧准抱着作业本靠在办公室门口等我,没和牧准一起走到的铁轨尽头在天际处等我,那天的一切都在原地等我。

我太贪心,第二天结束的时候不自觉又动了那样的念头。

喜欢一个人,一眼都嫌太长,何况我们从那个铁门里钻出去了一次又一次,我几乎要耽溺于那样的快乐里再不肯出来,一边看他的侧脸,一边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天了,但我对“明天”又过于恐惧,不敢让这一天轻易过去,我对紧随快乐而来的未知心有余悸,不敢轻举妄动。

等到我终于对这一天的一切感到乏味,我看着牧准照旧向我眨了眨右眼,我对自己说,就赌这一次,连南。

所以你知道的,当我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有多感激。

我就在那些既定的片段里自由来去,二十四小时的影片被我颠来倒去反复观摩,所以一不留神就成了偷窥狂、跟踪者、骗子,我看见过牧准在人群中周旋的游刃有余,也看见他独自回家面对冷灶时眼中的阴翳,自以为已经对他了如指掌,所以递过去一个个保温盒,等着他转过头来看到我,然后和我去找铁轨的尽头。

我变回了十七岁那年夏天的连南,变得干渴不安,牢牢抓住少年时的慕情不肯松手。

在我循环播放的画面里,每一帧都是你。

我全部的东西,只是一腔热血和坚信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改变错误的自信,却不知道唯独心意是不可以转变的。

牧准和我是驶在不同轨道上的两列火车,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怎么后来就不管不顾地向他驶去了呢。

那也许是我一生一次的冒险吧,此前和此后,我都不会再有那样的勇气了。

我习惯性地反复甜蜜,在电影院里偷偷的亲吻,饭后散步时手牵着手,哪怕是一点点,我都能咀嚼很久,如同爱把聊天记录截图保留的小情侣,最后又抱着侥幸的心理,一边想着“明天会有更好的事情发生吧”一边依依不舍地把这一天放走。

我想过那就是我和牧准最好的结局了,彼此十指相扣并肩而行。

母亲偶尔会打电话给我,她已经开始慢慢接受后半生不得已的孤独,可她还是会在电话里说:“你知道么,我每次做梦,都会梦到我们去游乐园的那天,我多想回去。”然后是很长的空白,我握着话筒,听见自己冷静而残忍地提醒她:“可我们只能往前看啊,妈妈。”

后来我才看清自己的浅薄,母亲失去了父亲却留住了他的深情,她靠着回忆就能撑下去,而我和牧准之间那时已越来越无话可说,他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随便放在什么别的东西上就是不肯停在我这里,我面对这样始料未及的局面束手无策,只能将这天一并接收下来,急急地等到第二天情况会有好转。但我和牧准的关系如同失控般急转直下,用力去拉的我筋疲力尽。

“你有的时候会露出一副了如指掌的表情,那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我觉得心里堵得慌。”牧准在饭桌上说出了这样的话,“还有你那无原则的好意,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哑口无言,让步反而变成弱点被要挟,以至我在他面前动作走形。

那几年牧准对我越发不耐烦,我并不至于无知无觉,说到底恨是可以隐藏,而爱却是没办法伪装的。一个人爱不爱自己,是可以感受到的,根本不需要用言语去确认,那些说出来的肉麻话,是调情而不是用来确定心意的。

牧准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一日三餐全部到外面解决,我耐心做好饭菜等他回心转意,到最后那天,我才惊觉自己活得如此岌岌可危而又不堪一击。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牧准久违的亲吻让我欣喜若狂,随即而来提出的分开击碎所有幻想,我言语激烈,摔碎了碗碟,反复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撒泼无状毫无反应,最后淡淡地扔出一句“这样下去太无聊了”结束了和我的对话。

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或许爱变成了负担,做什么都不合时宜。

盯着上方的天花板,这次那里不再黑乎乎一片,以后的人生已经清晰地浮凸出来了,身边牧准的呼吸又沉又长,一声一声在我心里敲叩。

我默默许下愿望——

“拜托明天也像这样吧。”

我确实在和牧准并肩走着同一段路,却再也看不到更多的风景。

我曾放弃做菜,一个人枯坐在沙发里,牧准照旧带着蛋糕回家,坐在桌边对着空气说话,说完径自离开餐桌,洗漱完毕,上床睡觉。

布景已经设好,台词也已备下,我却冷眼看着这一切。

那画面有多可怖,只有我知道。

可我不能放它走。

曾看过一个罪犯被捕时仍不知悔改,一直大喊着“我这么做只是想要得到更好的人生,有错吗?”左邻右舍提起他都摇摇头,说他从小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落得这样下场早有前兆。

本意没错,错的是打扰了别人的生活。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怎么努力都可以,躲起来暗自下多少苦功都没关系,至少让将来活得不能比现在糟吧。

那样去做的时候,我是这样想的。

“怎么老不开灯?”

啪,灯光迅速地膨胀开来把空洞的黑房间填满。

我看向牧准的左手,那是第五百七十二个起司蛋糕。

并不是我喜欢的口味。

我忍住从胃里涌上来的恶心,放下遥控器向他走去,电视屏幕停在这个时间段的某个综艺节目,听着那烂熟于心的台词,我已无法开怀大笑。

往下走我就会彻底失去牧准。

而我所度过的每一天,都在反复证明同一件事情——

在无数个循环里,他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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