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秋日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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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落叶纷飞的秋日,我写给你的一封长信。

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吧。


第四夜,秋日告解

Vincent Van Gogh, 群鸦飞过麦田

秋日

里尔克 北岛译)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一、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上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的时候,好像也是落叶纷飞的时节,和你谈论过些什么,需要闭上眼睛慢慢地才回想起来。还记得柏拉图斐德若篇吗?伟大的思想只存在鲜活的对话当中,不在记忆里,也不在文字中。现在这封长长的信,与其说是跟你交谈,不如说是在和我自己对话。是谁说过,和别人争论,产生雄辩,和自己争论,产生哲学?听上去像是纪伯伦。

柏拉图写长长的对话录时,他挚爱的老师已经逝去多年。如果他像无聊的丹麦王子一样路过墓地,或许也能找到早已腐化空朽的头骨,曾经说过最富有智慧话语的那两瓣嘴唇哪里去了呢?曾经眼光迷离凝望着蓝天的那双眼睛哪里去了呢?“夏天盛极一时”。

幸或不幸,这夏日的炙热,始终还是印戳在某些人的脑沟。不知道柏拉图是在怎样的场景下,用怎样的笔在怎样的纸上回忆他的友人?我相信当他费力捕捉那些翩翩飞舞的对话时,一定偶尔能重新感受到那夏日的炙热。我相信他费尽心力想要的,就是重新触摸到那短暂的炙热,哪怕需要通过冗长复杂的文字游戏。

而此时我想重新触摸那纷飞的落叶。

二、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

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

让风吹过牧场。”

早前听完了耶鲁教授Kagan的课程《死亡》。他的公开课在itune上格外火,国内网易等多家网站都有转载,且配有中文字幕。中国人向来忌讳谈论死亡,“未知生焉知死”一句话就把关于死亡的探寻打了回去;如果这些视频和书籍能让大家重新思考死亡,学会用死亡来度量人生的话,真是件蛮好的事情。

我大概没有和你提过,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曾经有一段时间连续做一个关于死亡的梦。那个时期很多记忆都是模模糊糊毛玻璃的样子,这个梦却异常清晰,它当时给我带来的冲击到现在仍然不减分毫。我梦见,自己已经死去,躺在地下,丝毫不能动弹。但是我却能听到、看到和感受到地上人们的生活,他们仍旧工作着忙碌着,生活着,欢笑或痛哭,愤怒或忧伤。这是我对死亡最初也最为直观的理解,一个没有我的、正常运转的世界。这很令人害怕,不是吗?死亡之所以让我们觉得害怕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它剥夺了我们的存在。不管人生前有多显赫成功,死后或早或晚都会被人遗忘;一想到若干年后,我的整个存在将完全没有任何重量,我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将完全没有我的印记,我仍然会觉得脊背发凉,恐惧忧伤难以克制地涌上心头。

Kagan在书里论证了为什么这样的恐惧是不合理的,简单来说,1)合理恐惧的对象必须是一件坏事,而死亡本身不一定是坏的2)合理恐惧的对象必须是可能降临在你身上而却仍具有不确定性的,而死亡或早或晚一定会发生,因此我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并不合理。这样的论证能说服你吗?大概是比较粗糙的,更何况恐惧是否合理和是否会恐惧完全是两个问题。我想大部分人跟我一样,理智上清楚知道死亡并不是什么应该恐惧的事情,但仍然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吧。

就像托尔斯泰笔下的伊凡。

“盖尤斯是人,凡人都是要死的,因此盖尤斯也要死。但他始终认为这个例子只适用于盖尤斯,绝对不适用于他。盖尤斯是人,是个普通人,这个道理完全正确;但他不是盖尤斯,不是个普通人,他永远是个与众不同的特殊人物。他原来是小伊凡,有妈妈,有爸爸,有两个兄弟——米嘉和弗洛嘉,有许多玩具,有马车夫,有保姆,后来又有了妹妹卡嘉,还有儿童时代、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喜怒哀乐。…… 盖尤斯的确是要死的,要他死是正常的,但我是小伊凡,是伊凡·伊里奇,我有我的思想感情,跟他截然不同。我不该死,要不真是太可怕了。”

这就是伊凡临死前的心情。大概很多人都跟他一样,到快要死的时候,才想到死亡这件事情;而到快要死的时候,却完完全全无法接受这个“凡人都是要死的”这个事实。

我们或许都比伊凡好一些,至少我们心里知道,凡人皆有一死。”Valar Morghulis“,不是吗?但我们仍然惧怕死亡。为什么呢?

我想我害怕的,归根到底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生命的终结,尤其是可能性的终结。当有活力实现的理想未能实现,当有能力行动的时候未能行动,或者一直追寻着错误的目标,在无聊游戏中耗散自己的所有动力,总以为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却忽然被截断了所有可能,那才是真正让我害怕的。

就像伊凡一样。

你一定熟悉伊凡的故事。他的人生直到他快死之前,都被他自己和其他人看作是成功的人生。他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从法学院毕业后找到了很好地工作,一路加薪升迁,娶了年轻漂亮的老婆,养育了健康聪明的儿女,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完美。直到他面对死亡。“他开始回忆自己一生中美好的日子。奇怪的是,所有那些美好的日子现在看来一点也不美好,只有童年的回忆是例外。童年时代确实有过欢乐的日子,要是时光能倒转,那是值得重温的。但享受过当年欢乐的人已经不再了,存在的似乎只有对别人的回忆。”

伊凡难以摆脱的痛苦,根源在于他直到快死之前才发现,自己的生活,自己规规矩矩的一生,“过得不对头”。直到剧目快要结束,幕布快要拉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生不过是一场表演而已,他的自我早已迷失,意义早已消散。

人生最可怕的事情不是躯体的死亡,而是精神死亡了却不自知。“行尸走肉”并不是科幻作品的想象,它是很多人真实的生活状态,你,我,他,每一个人。

三、

“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长大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关于死亡的梦,或许是因为生活开始变得充实起来。对于一个生活在中国南方小城的孩子来说,成年前的一切基本就是上学考试,小学-会考-初中-中考-高中-高考,一连串的通关游戏。每一个环节都有很多小伙伴被离心机一样的系统甩开,“千军万马独木桥”不是吗?闯过去的,没来得及庆幸,又被迫踏上新的征程;跌下来的,尚不能悲伤,就要在复杂的社会里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一切按部就班,重复不断。

这一切听起来很像伊凡的奋斗史,不是吗?现实荒诞之处在于,我想我和伊凡,谁都没有任何理由后悔自己曾将灿烂的青春时光浪费在一套套弊远远大于利的系统上。我们实际上是幸运的。考试或许没有教会我真正值得学习的知识,但它却为人生开放了可能性。而四年大学,它最重要的,不是它给我提供的各种实际机会,而是它搭建了我对自己人生的期望。更多时候,人能做的,并不取决于人的能力或机遇,而取决于人的视野和期望。

伊凡的悲剧,并不在于他终其一生的奋斗,而在于他在奋斗的过程中,忘记了真正使自己感到幸福的东西。美丽的妻子,是别人眼中的门当户对,但并不是自己的爱人;听话上进的孩子们,是别人羡慕夸奖的谈资,而自己并没有真正关心爱护过他们;成功成为了事业的唯一标准, 正义公平在雄心壮志中化为泡影。我们伟大的老师曾经说过,“未经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可悲的伊凡,快要死之前,才意识到那些所谓的充实和拼搏,不过是在包裹一个灵魂早已干枯的活死人。知识和雄心充其量只是匹诺曹的身躯,而真诚的爱——爱自己,爱他人,爱世界,爱命运——只有真诚的爱着,才是赋予木偶生命力的灵光。

如今我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并不一定证明我比以前聪慧。“落叶纷飞”,我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不希望获得什么永生之道,我只希望能找到一点点,或许更多一点点,人生的意义。某种能够支撑我度过一生而不会后悔的东西,某种能使我在永久安眠前坦然优雅的东西。我曾经那么坚定地相信我拥有它,却不过是虚荣的泡影或者愚昧的焦土;我曾经那么乐观地相信我能够永远和它携手共进,但面临困难和可能性时却仍会举棋不定。我知道,“我太过软弱,太不专心,生命因劳动而盛开,这是古老的真理;可是我,我的生活还不够沉重,它远在行动之上飞流飘渺,在这世界亲切的顶端”,我需要某种崇高的沉重,把甘甜压进浓酒。

四、

“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

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

催它们成熟,把

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

死亡带来焦虑,这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们需要思考死亡,至少需要认识到它的存在。凡人都是要死的,你,我,它,伊万,任何人,所有人。也正是因此,死亡本身却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重要的是如何以死亡来度量人生。换句话说,当意识到终有一死,人应该如何度过自己的人生?

伊凡似乎拥有成功的人生,但是死前却痛苦万分。他难以接受自己的死亡,“小伊凡“,一个鲜活存在过,有过各种各样”独特经历”的人,却仍然需要面对死亡?他无法接受自己的独特性在死亡中消解,这是他痛苦的原因之一。个体的独特性有多重要?对于个体来说,算是整个宇宙的重量叠加;但对于人类整体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调皮的诗人调侃过,再没有什么比想要不平凡而更平凡的了。个人的存在,在自己看来是独一无二,而在无数个个体中间,不过是陈旧的故事而已。接纳自我在某种广泛意义上的平凡,是对自我最基本认识的开始。“人生而平等”每个人的道德重量都是相同的,并不因为身居高位或富可敌国就有任何改变,没有人天然地应该为你牺牲,你也不应该天然地被任何人牺牲。意识到自我存在的某种泛性,是死亡透射给人生的第一个光晕。

但若凡人都是要死的,人生都是意义有限的,那我们又何必终日辛苦劳累,奔波流转呢?我们的人生,是否如同伏尔泰而言,不过是一场无聊的恶作剧呢?

还记得我很喜欢的加缪吧?之前讨论, 还说起过我在《局外人》中感受到的两个半死亡,加缪关于死亡或者人生意义的看法在他的哲学散文《西西弗斯神话》中更加集中。西西弗斯被神惩罚,每天必须推巨石上山,而 每当他推着石头快到达山顶的时候,巨石会从山顶重新滚下来,而西西弗斯不得不再重新推举;终而复始,徒劳无功。这往返不断的辛劳不正是人生最真切的隐喻吗?就算是个人成就登峰造极的帝王亚历山大大帝,昔日的成就只剩下凭吊的废墟和齿边的神话,曾近年轻健壮的身体早已化为枯骨,跃动的思维更是无迹可寻。有死之人终其一生,到底有没有意义?所以加缪才会对自杀这么纠结,纠结根底的疑问不过是,我们明知人生没有意义,那为什么不去死?加缪的答案不复杂,正如所有人生最困难的问题的答案一样:作为荒诞剧场的人生,你所能做的,唯一能做的,是清醒地认识你的荒诞处境并认真生活。

“幸福和荒诞是同一块土地的两个儿子,他们是不可分的。...西西弗斯全部沉默的喜悦就在这里。他的命运出现在面前。他的巨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诞的人静观他的痛苦时,他就是一切偶像缄口不语。在突然归于寂静的宇宙中,大地的成千上万西细小的惊叹声就起来了。无意识的、隐秘的呼唤、各种面孔的邀请,都是必要的反面和胜利的代价。没有不带阴影的太阳,应该了解黑夜。荒诞的人说'是',于是他的努力便没有间断了。如果说有一种个人的命运,却绝没有高级的命运,至少只有一种命运,而他断定它是不可避免的,是可以轻蔑的。至于其他,他自知是他的岁月的主人。在返回他的生活这一微妙时刻,返回巨石的西西弗斯静观那一连串没有联系的行动,这些行动变成了他的命运,而这命运是他创造的,在他的记忆的目光下统一起来,很快又由它的死加章盖印。...巨石还在滚动。”

西西弗斯推动巨石上山,这是人经由因果链束缚起来的宿命,没有人能够摆脱;巨石总是会从山顶滑落,取消之前一切辛劳的成果,一切归零,这也没有人能够幸免;然而在这一场艰苦劳作中唯一可控的,是你如何认识、理解和控制你自己。在加缪看来,存在的意义,恰恰在于通过存在来对抗荒谬,通过存在本身赋予存在意义。如果你内心心底最强烈的冲动是滚动巨石,仅仅是滚动巨石的行为本身,而不是它所带来的后果或衍生隐喻,那么你在日复一日辛劳工作中体验到的,就像是一场真实甜蜜的美梦,你所有作为个人的意义,都在这场外围人看来毫无意义的机械劳作中得到最大的成就,“应该设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五、

“……

让风吹过牧场

……

徘徊,落叶纷飞。”

上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和你谈论过些什么?时间不断从手缝中流走。如今你我,天各一方,惟有终将降临的死亡,在前方牵引。


第四夜,秋日告解

Arnold Bocklin, 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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