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令狐筠

1

说起陈秀水怎么就当了裸模，实在是一番曲折往事。初来城里的时候，她还是饭店服务员，跟邻村一块来的几个小姐妹挤八人间宿舍。虽然既有乡谊又是室友，但陈秀水与姐妹们关系欠佳。说来有趣，这欠佳不是为其他原因，只是因为她身段丰腴——陈秀水转行去当裸模，就要从这里说起——陈秀水的胸围小学就开始发育，到了高中已成镇上学校的一大景观。其实也不完全因为那尺寸，更多是考虑到她的家庭，谁也不能理解，那么贫瘠的土地怎么就结出了如此丰硕的果实？陈秀水家是典型的三代贫农，守着几亩薄田勉强度日。她下面还有个弟弟，弟弟因为带把儿，也因为成绩优异，一举成为陈家的希望所在。所以平日饮食完全以弟弟优先，陈秀水就着稀饭咸菜，和偶尔剩下的蛋花汤，发育出了叫人赞叹的身体。人类是一种喜欢解释的动物，为什么下雨，为什么嫁人，凡事都有说法。而且当科学不能解释的时候，就要从社会关系的角度去看待——陈秀水的胸脯，既然不是咸菜稀饭喂养大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让男人给揉的。

陈秀水靠沉甸甸的胸脯与室友们拉开了距离，距离一远，就酝酿出紧张。小姐妹们大都身形单薄，身高上也存在劣势，所以端着盘子走出厨房，就远不如陈秀水那样仪态万方。这也就难怪食客们总不自觉多瞧她两眼。这本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可对小姐妹们来说却非同寻常——一个乡下人，能得城里人的青眼，这就不单关乎外形，更关乎阶级。已经脱离了原来阶级的陈秀水全不自知，她越是不以为然，就越被认为傲慢。有关她的谣言因此而起，那个关乎胸围的社会学解释一下子有了市场——谣言说她跟一个长发中年男人好上了。这男人确有其人，而且是本店的常客，每次来都对陈秀水格外注目。这就给那谣言添上了鼻子眼睛，变得十分可信。当然，陈秀水跟这男人是完全清白的，但不是一点关系没有。事实证明这留着长发的男人是市里美院的老师，美院老师近来心情不佳，因为他班上正好走了一个年轻的女模特，眼下急需一个替补。

陈秀水因此进入美院，替了前任的缺。这也是她成为裸模的肇始。美院老师在给她解释这个职业的时候颇花了一番功夫。他说陈秀水适合干这个，因为她形体表达很丰富，轮廓好，起伏好，立体关系好，明暗过渡悠长……他一个“漂亮”没说，陈秀水心里乐开了花。尤其她听到这个工作的报酬——每个礼拜只要去三次，每次四个钟头，坐在那里任人画画，就可以拿到一个月2800块的工资。她现在一周端七天盘子，一共到手也不过两千。别说这两份工作在时间上不冲突，即便是将来打了架，她也可以辞了这边就乎那边。不为别的，就因为钱——陈秀水起初在老家还没感觉，来城里之后才发现缺钱缺得厉害。家里那几只芦花鸡卖了200块，都够她兴高采烈好一阵子。可等她见识了城市的价格，比如说公厕一次5毛，打出租10块起步，来店里消费的食客们常常一顿吃掉大几百，她对于金钱的观念就变得谨慎而渴望起来。家里的父母正在老去，两间瓦房摇摇欲坠，她弟弟马上就要考大学了，理想是省城的一所重点。

所以，美院教授还没来得及给她介绍这个职业的另一面，她就兴冲冲地答应了下来。

2

可当陈秀水真的走进画室，简直吓坏了。她万万没想到这工作居然是光着干的。美院老师有些尴尬，说我本来要跟你讲的，可你实在太热情。陈秀水转身就要走，可刚退一步，她就想起那2800块钱来。所以美院老师没拦她，她先拦了一下自己。环顾画室，窗帘是拉上的，头顶上亮着白炽灯。画室中间是一张大桌子，四周坐一圈藏在画板后的学生。学生们男女都有，看她的眼神既好奇又澄澈。美院老师在身后带上了门，随即就有个老妇人从另一扇门后披着块布走出来。老妇大约陈秀水母亲的年纪，看到美院老师，微笑点了点头，径自走到中央的那张桌子边、坐上去。然后——陈秀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妇两手一松，那块沾满颜料的布无声泻落，明黄的灯光下裸露出一具衰老的躯体。皮肤松弛，曲线软塌。但很纯粹。陈秀水震惊地想：这便是裸模了！学生们则安静地拿起铅笔，在一块块画板后各自忙碌起来。他们偶尔叼着笔头，不时闭着单眼比划。整个场景沉默而神秘，笼罩着一层奇妙的光辉。陈秀水听见了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从纸笔的摩挲声中汩汩涌出。她在镇上上高中，美术课向来是被挤占的。她自己偷偷看过美术课本上西方美学的段落，那些裸露的男女，实在会把心弦莫名拨动。陈秀水那时候就有这个意识：所谓艺术，最基本的一点不就是对人类本身的承认么？

陈秀水接受了美院的工作，接受之后，关于她厮混男人的流言愈发甚嚣尘上。尤其有几次美院老师很晚才来用午餐，他吃完了，陈秀水也差不多该去美院。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几个小时之后陈秀水酸胳膊酸腿地回来，就更像那么回事了。如果光是几个小姐妹说说那也罢了，关键是店家也信了这流言，话里话外让陈秀水辞职。陈秀水何等脾气？一个月两千块钱呢！看在工钱的面子上她选择隐忍，不管店家怎么说，她只装傻。可是很快，她装傻也装不下去了，她发现自己在宿舍已被完全孤立——宿舍中央有张大桌子，供大家摆放牙膏牙杯纸巾卫生巾等等生活用品，唯独她陈秀水的东西，总是被仔仔细细地挑拣出来，而且周围必有一圈空地，似乎有什么强大的气场，叫其他人的物品不敢靠近。另外店家也在钱上面与她为难——偶尔她从美院回来没赶上车，晚了十几二十分钟就要罚款。如果是十块二十块也就算了，但店家一百起步。这让陈秀水十分伤心，因为那老板娘原本是极喜欢她的，曾经有食客跟老板娘打趣，指着陈秀水说你怎么让闺女也出来端盘子了？老板娘非但没有否认，还笑着说我要是有这样俊的闺女做梦都要笑醒。可现在老板娘托病不出，让领班打发她。陈秀水正感慨世态炎凉，身后一个小姐妹恶毒地多嘴：嗨，这点罚款算什么呀，秀水姐你张张腿不就回来了么。

陈秀水主动辞职，走前扇了那乱说话的妹妹一巴掌。那姑娘捂着脸不敢还手，其他人也就懒于出头。因为陈秀水个子大，真扭起来她们几个未必是对手。领班说了，虽然辞了职，但宿舍可以找到下一个工作再搬。但陈秀水很硬气地转天就搬了出来。她连夜相中了一个独单，几乎在城市的另一头。从八人的通铺到自己的一室一厅，这变化不可谓不小。尤其重要的是价格，原来不要钱，现在1000块。陈秀水咬咬牙签了合同，第二天一早就打了辆出租过去。虽然新租的房子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房，但毕竟正规小区，她比较不容易碰到熟人。

搬进去的第一天她就感到了邻里的客气，101室的那个青年，大概还担着“楼长”的责任，主动提出帮她搬行李。虽然她所有的行李也不过一个旅行箱。青年搬着行李在前，她自己手肘夹着一副素描在后——这素描是一个女学生送她的，女学生照着陈秀水的裸体一共画了两幅，较差的那幅送上去交了作业，较好的这副就送了她作纪念。女学生激动地告诉陈秀水，她怕自己再也画不了这么好了！陈秀水因此格外珍惜，万万不敢往旅行箱里塞，而是用一方绸子盖了，小心地夹在腰间。她租的房子是301，走到2搂夹层的时候，迎面下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这女人穿着及脚踝的长裙，夹脚的凉拖。陈秀水先看到那荷叶边的裙摆，别致轻灵的样子，下一秒她就想看看这裙摆之上的女人——可不知怎么正要仰面看的时候，她脚下却突然迈错一步，差点儿就要摔倒。她最终没有倒下，但臂弯下的画却掉落下去，在楼梯上微微砸弯了一角。

陈秀水心疼得了不得，连忙把画捡起来，盖着画的绸子自然也落开了，这样一来，那个长裙的女人就看到了素描的内容，看到了里面那个裸体的主角——正是眼前咬唇皱眉的这位。然后长裙女就在上方站住，扶住一旁的栏杆，伸手指着那画里的裸女对陈秀水明知故问：是你？

3

陈秀水搬到这个独单，当然首先因为荷包鼓了，每个月拿两份工资，除去固定寄给家里的数目，她还能有不少存余。但还有一个隐晦的原因是她在那个八人的通铺受到过羞辱。这倒跟那些小姐妹无关，而是因为一个小男生——这又是美院那里衍生出来的一段遭际——这个小男生是众多学生中的一个，说起来普通，又不那么普通。因为他长得太干净柔弱，简直不适合画室那样严肃紧绷的氛围。小男生有雪白的皮肤，乌云一样浓重的睫毛，手指缝里几乎从不沾染铅灰。陈秀水第一次见到就很喜欢他，但反过来，她却似乎不能引起小男生的注意——因为小男生功课不佳，长发老师总是走到他的画板旁边唉声叹气，有一次，陈秀水记得很清楚，有一次，老师还对小男生说过这样的话：你男模画得挺好，女模怎么就画得这么差？你不好意思看她吗？

就是因为这句话，造成了陈秀水至今难忘的尴尬。她把那批评信以为真，觉得不难理解：小男生青春年少，总不能强求他把眼见的一切都分解成七零八落的光影和线条。于是陈秀水觉得自己可以帮他，主动找到他，要求他跟自己走。小男生居然真的懵懵懂懂地跟着，跟着她上了公交，跟着她到那个八人间的宿舍。宿舍里，其他人早已上工，除了他俩便空无一人。陈秀水把小男生摁坐在床上，自己退后两步开始宽衣。小男生的眼睛澄澈如夜，黑夜的中心是陈秀水美好的躯体。衣物落下，就像揭开了重重的帷幕。陈秀水十分诧异，如果小男生真不好意思的话，为什么他这时候连眼睛都不带眨？而她自己——在画室里都很坦然，可现在却有些害羞起来。陈秀水一丝不挂，抱着自己安静等待，也不知究竟在等待什么。末了，小男生看了一会，站起来，十分礼貌地笑笑，然后转身走了。

说起这些的时候，陈秀水充满遗憾和悔意。她的叙述把旁边的“长裙姐姐”逗得花枝乱颤——“长裙姐姐”就是她在楼道上碰见的那个漂亮女人，因为这个女人偏爱各种及踝的长裙，而且年纪又相对要长，所以陈秀水就用姐姐相称。陈秀水说，最让她不能释怀的就是小男生的那一笑，他笑得越是客气，就越是把内心的不屑曲尽其微。现在想来，陈秀水最后悔带他去了宿舍。那是怎样一个宿舍啊？墙皮剥落，暗黄的水渍藤蔓一样攀到天花板。走廊尽头的厕所散发出永恒的臭味，不知道哪里的管子一直都在滴水。还有让小男生坐下的那张铁床，吱吱呀呀晃晃悠悠，她自己晚上睡觉都怕翻身，小男生坐上去是个什么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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