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被抛弃了,这事儿要从祖师爷弗洛伊德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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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被抛弃了,这事儿要从祖师爷弗洛伊德说起

图片:《飞越疯人院》

为什么精神分析会被现代心理学抛弃?

罗林,心理动力学取向兼故事治疗,微信号公众号:szhswx

这个问题对于精神分析好像有点偏见,不过喜欢心理动力学的我也想挑战一下:)

先不回答精神分析为什么会被抛弃,而是先讲个精神分析是如何被创立的故事。这就要先谈谈精神分析的祖师爷弗洛伊德。

年轻的弗洛伊德,首先是一名医生,毕业于维也纳大学医学专业。他最初的研究兴趣是神经科学(现在看来也很高大上的学科吧)。不过因为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他只好成为精神科临床医生。这是弗洛伊德人生的第一次转折,从高大上的神经科学进入鱼龙混杂的神经症领域。看来即使是精神分析的祖师爷,也是略不情愿地进入神经症领域的(好像医生选精神科都有些纠结)。在神经症领域,当时几乎没有一个统一学术体系,基本上都是自说自话,弗洛伊德也只能努力自学。

当时的神经症学说,有很多不同观点。一种认为就是脑子出现病变的,弗洛伊德开始也这么想,人家原本兴趣就是神经科学嘛,无奈当时仪器没那么高级查不出来。还有一种认为,神经症和个案之前生活经验和思想有关。这种观点在沙可创立的巴黎学派很盛行。弗洛伊德对这种观点很感兴趣,从维也纳千里迢迢来巴黎求学。他在求学中发现,看似神经问题的症状,比如瘫痪、失忆,不是来自神经病变,而和个案想法有关。开始接受这种观点,是弗洛伊德人生的第二次转折,也意味着他开始真正进入心理学啦。

如果神经症来自心理问题,那么应该如何改变呢?当时有两种方法,电击疗法和催眠疗法。弗洛伊德试过电击疗法,没有用,那只有用催眠疗法咯。催眠疗法认为,可让个案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可以执行清醒时做不了的想法或任务。弗洛伊德和同事发现,催眠状态下个案能回忆起清醒中想不起来的事情。为什么这些事情清醒时中想不起?当时很多人认为,催眠激活了特殊的意识状态。弗洛伊德的假说不同,认为事情想不起来是因为压抑。他进一步发现更大的秘密,导致压抑的是性禁忌,这是弗洛伊德人生的第三次转折。

性禁忌之所以成为秘密,不是大家对此一无所知,而是大家都知道却不愿说。弗洛伊德正式提出观点之前,医学同行已把一些女性神经症归为“婚床上的秘密”。有医生在转介女个案时,就私下和弗洛伊德透露,是处女身份让个案焦虑,医生知道药方却开不出来。这些共识在医生中流传,却没人敢真正说出来。而弗洛伊德表示,自己有勇气把观点公之于众。这样看来,弗洛伊德就是皇帝的新装里的小孩,说出那个时代的道德秘密。同时借助对神经症的研究,弗洛伊德创立精神分析的雏形——冲突理论。

弗洛伊德开始还是用催眠疗法。催眠疗法的治疗思路是,通过在催眠状态灌输合理观念,对抗个案原本的病态观念(有没有联想到认知疗法的不合理思维哈)。但弗洛伊德发现,催眠疗法有些后遗症,似乎解决不了深层问题,而且如果治疗师和个案关系恶化,催眠最初的效果也会无影无踪。一次偶然中,他发现和个案自由而又坦率的谈话,也能帮助其回忆并缓解症状。这就催生了基于自由联想的谈话疗法,这也是弗洛伊德人生的第四次转折。谈话疗法中,弗洛伊德发现叙事和言语对心理的力量,分析中也越来越熟练运用比喻和故事。

 

这是弗洛伊德创立精神分析的大体情况。故事想说明什么呢?什么让弗洛伊德摆脱当时神经科学和催眠治疗的限制,创立以心理冲突理论为基础的精神分析谈话疗法?故事中,弗洛伊德人生中的四次转折,前两次是被动的,可以看成是命运的巧合吧;而后两次是主动的,起作用的是他在临床实践中的诚实态度。他没有固执于当时主流的神经科学观点(虽然他心里面真的非常喜欢),没有回避当时习以为常的道德禁忌,也没有盲从当时流行的催眠疗法。而是从临床案例入手,从和个案交流入手,最终发展出不忽视冲突、保持中立性又重视治疗关系的真诚对话。中立性、处理移情、强调解释,是核心三要素。

精神分析需要坦诚的能力,因为它更强调自由而又真诚地交流,治疗过程中它更需要真实面对理解自己,某种程度上是对世界观和人格的自省和重塑。精神分析中的改变:一方面是改变对自己的洞察力,另一方面是借助关系的互动。有的学者认为,精神分析已经脱离医学治疗的范畴,而是基于自我反思和人际沟通的道德哲学对话。精神分析认为,言语对于心理有显著的力量,而坦诚的对话可以促成自我的整合升华。坚守道德哲学对话的传统,这或许就是本是医生的弗洛伊德,带给我们真正的思想财富。

不能不承认的是,精神分析(及继承者心理动力治疗)不是一门科学,而一门探索意义的诠释学。它会使用很多比喻,比如俄狄甫斯情结、阻抗、本我、超我、口唇期、肛门期、里比多。这些比喻也会在讨论中不停地重复讨论,讨论目的倒不是为了建立现代科学体系的宏伟大厦,而是在治疗情景下产生有益于个案的新理解。比如俄狄甫斯情节,过去讨论性驱力和攻击冲动,现在注重讨论性别认同和竞争。这种变化也是符合时代变迁的(从维多利亚时代性禁忌到当代女性意识高涨),也能更好切入时代造成的心理问题。

所以用科学标准讨论它,感觉有点对牛弹琴,人家本来就不想学现代心理学,成为学术象牙塔里的科学嘛。虽说弗洛伊德创立驱力理论时,是想学当时生物学体系的,不过也是很快被自己和后继者抛弃的。接下来的地形理论和结构理论,是运用叙事和比喻的方法,讨论自我的意识和结构。它的有效性,基于临床实践经验,也来自个案感受。很多精神分析治疗师不接受科学评判标准,认为自己治疗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要理解的是当事人独一无二的感受。毕竟,治疗离开了当事人,就会很空洞乏味。

对于被赞最多的回答中认为,精神分析基于错的人性假设:人是过去环境及童年养育的产物,我不认可,更不认同精神分析认为人不可改变的。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人不可改变,还做什么心理治疗!硬是要讲精神分析方法论,是基于演化哲学的历史科学:历史事件是不可复制不可预测的,无法简单归纳为一般逻辑准则。当然从事后回溯的角度,我们可能看出一些轨迹。但这不意味着历史发展有方向,我们面对未来有自己的选择,当然也受到了一些环境制约。环境和主体的共同作用,才能促成未来的改变。

根据这种演化哲学的历史观,精神分析的治疗思路是,通过探索过去和现在的意义,治疗师促进个体行为的改变,重建经验和感觉的组织方式。同时精神分析非常注重个案主体能动性,认为精神分析治疗成功的首要因素,让来访者有参与感并信任治疗关系,鼓励他们谈任何想要谈到话题。因为注重治疗情景,所以精神分析对治疗关系的讨论最多最深的,比如阻抗、移情、防御机制、客体关系。以至于其他取向讨论治疗关系,也绕不开精神分析的理解。现在心理治疗疗效研究,认为治疗效果三成靠治疗关系,可以感受到精神分析的贡献之大。

至于哲学基础过时的说法,我只能呵呵。没有任何哲学命题会过时的,连柏拉图哲学现在都在讨论。时代都会根据社会特点,用新方式讨论旧哲学。精神分析的学说,也不是用哪一种哲学基础可以概括的。叙事学,现象学,演化论,在它的身上都有痕迹,但又不能完全套住它。因为它的根基不是啥理论框架,而是临床中个案的谈话资料。根据临床咨询的事实,理论是可以不断修正的,现代精神分析的理论基础,也变成依恋研究和客体关系理论。

不过说精神分析学派集权结构,这倒是实话,也是精神分析有些衰落的重要原因。精神分析学派历史上的分裂太多了(大概继承中国人常说的窝里斗传统),弗洛伊德和荣格的分歧,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的决裂,安娜弗洛伊德和克莱因的学派对立,科恩伯格和科胡特的论争,国际精神分析协会开除拉康,连认知疗法的创始人艾利斯也曾是精神分析中人,后来忍受不了学派内部的专权结构分道扬镳。当时精神分析的训练非常僵化,严苛到个案的问题都不能正面回答,全部都得绕圈子反问以示中立,弄得新手咨询师面对真实的个案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不过现代精神分析也与人本观点拥抱融合了,当事人的感受永远是第一位的。

说到精神分析和故事的关系,有人可能会讥讽精神分析只讲故事。可是我却自豪地说,这正是精神分析的魅力。故事叙述的力量远比乏味的理论逻辑大。我们的生命不就是一个个故事么?我们与生俱来产生拥有愿望幻想,但在现实压力打击下产生很多挫折,挫折构成我们生活中的各种内外在冲突,这些可看成我们生命故事情节冲突的核心要素。解决这些冲突的努力就是我们生命故事最激动人心的剧情。精神分析就是其中的一个方式,它告诉我们应该坦诚地认识自己,在自我对话中促成生命的升华。

弗洛伊德曾经说过,治疗的实际目的是治愈病人记忆中的所有伤害。精神分析是:“拥有自我的一次终局行动,是一个人对自己历史的占有。但这并不是全部,因为一个人的故事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一种语言现象,以内精神分析是在阅读我们的全部经验时语言能在多大程度上深入其中的一个证明。那么,我们最终能得到的就是一套虚构的解释,这套解释不仅仅是以真理的形式令人满意,而且是作为真理的形式让人满意。”这就意味着,我们不断解读精神分析的故事,去尝试发现和拥有自己的力量。

(本文弗洛伊德故事主要参考《弗洛伊德的躺椅》一书)

知乎用户,不会编程的心理学家不是好医生

已经有答案从实证主义角度说得足够了。最近刚好读到一些相关的内容,可以从医学以及其延伸来谈一下弗洛伊德理论,以及衍生出的精神分析之类的疗法为什么现在不受主流(社会、医学及心理学)待见。主要的参考的是美国的情况。

大概的背景就是二战前后。首先,心理学界因行为主义的兴起,不再关注精神分析诸如内心冲突、力比多之类用来解释人类心理和行为。另外有一股『反精神病』的社会思潮,认为精神疾病是不存在的,只是政府啊用来打击不服从者的方法,(这种念头目前在国内大行其道),有大量的文学或者艺术作品反映这种思潮,比如著名的电影《飞越疯人院》就是这个时期的的顶峰表现。

届时医生对精神疾病的知识其实几乎是完全空白的,主要原因就是之前一直延续弗洛伊德理论,没有实证基础,空有理论然后没法出拳。最严重的精神病人被关到了联邦的收容所下,药物基本没有广泛使用,精神分析师们倒是挺开心的,因为只有有钱人才付得起价格,而这些人,从目前的观点来看,很可能都不是有什么真正精神疾病的人,多半只是生活中遇到不顺。这个就引发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政府要保证投资精神卫生领域是在刃口上,保险公司要付治疗精神疾病账单,需要明确投资 / 回报比,需要明确其客观医疗诊断,而不是主观性的从而导致浪费。而彼时精神分析是主流,贵,时间长,有效还是无效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战后(50-70 年代)医学界的大事件有抗精神病药、抗抑郁药、情绪稳定剂的偶然发现。同时,面对来自社会、政府的压力,以及医学自身要求进步的动力,医生和研究者需要更好的分类方法,需求同一套术语和可操作性的标准以满足研究中的 peer review,当然以及更有效的治疗方案,最终促使里程碑式的 DSM-III 诊断标准推出(题外话,直到 2014 年推出 DSM-V,依然延续了 III 的内在指导性思想,乐观估计 20 年内会出现另一次革命性改变,实现 III 最早提出的目标:诊断客观化 - 生物化)。医学界这么大的动静,很快的(十几年内)就把精神分析马上边缘化了。

比如前面说的,1954 年 FDA 批准了氯丙嗪治疗精神病(psychosis),这个药现在依然是个经典甚至很多地方在用,控制阳性症状很有效。精神病收容所 1955 年达到高峰有接近 60 万人被收容,而药物让部分控制良好的人回到家中;到了 60 年代,收容人数降低了 15%,大约 47 万;进入 80 年代只剩下了 14 万左右。

这个转变的过程中也是发生不少有趣的事情的,比如美国心理协会 / APA 把同性性行为从异常划分到非异常行为。据说当年同性恋团体每年在 APA 协会门口抗议,然后学会的人受不了吵就删掉了这条(这是玩笑话,不过抗议是真实发生在 1970 - 1973 年,而 APA 于 1974 年发布了撤销公告)。

最后来个插曲,最著名也最有影响力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在 2012 年回顾该刊在精神疾病过去 200 年做出的贡献时,非常傲娇的写道:

When psychodynamic systems that attributed mental diseases to unconscious conflicts were popularized in the mid-20th century, there was a conspicuous absence of articles about them in the Journal. ...略... Concerning much of 20th-century psychiatry, including psychoanalysis, however, the Journal spoke through its silence.

参考:

  1. Mayes, R. and A. V. Horwitz (2005). "DSM-III and the revolution in the classification of mental illness." J Hist Behav Sci 41(3): 249-267.
  2. Ropper, A. H. (2012). "Two centuries of neurology and psychiatry in the Journal." N Engl J Med 367(1): 58-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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