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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死去的应该是我。”——金怀海

窗玻璃三分之二的高处穿了一个洞,狙击子弹的冲力把钢化纤维撕成一张纹路繁密的蛛网。金怀海固执地站在窗前,瞪视着那个玻璃上的那个弹孔。透过那个窟窿,邻街对面的一幢大厦,杂乱的喧嚣正慢慢平息。

“死去的应该是我。”想法苦涩得令人想作呕,他口中却尝到了一丝甜腥。今天是“诞生日”,“妊娠”反应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地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几个穿着警员服装的人给尸体蒙上白布,抬起担架往门外走去。

“等……”金怀海艰难吐出一个音,口腔中充溢着液体,喉咙却似干燥得无法开启。

无人会忽略他,在这死寂的居室中,微弱含糊的话音也清晰无比。那些警员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向窗户边的另一个人。

那人倚在窗边,身上一袭稍显邋遢的风衣,喜欢顶着鼻子的左手套着一串檀木佛珠。金怀海模糊记得进来时,他说自己姓朴,这个片区的探长。朴探长头向下一点,抬担架的警员放下了担子。

金怀海迈开一脚,突如其来的眩晕感朝他的头部狠击了一拳。他差点栽倒,推开上前的小护理,喘着粗气踱到担架前。这次没有拒绝旁人的搀扶,金怀海蹲下来,掀开白布。疗养头罩被血水染透,贴在那张五官已没有生气的脸上。

“死去的应该是我。”金怀海闭上了眼,反复出现的想法如此强烈,以致于没有勇气揭开头罩向弟弟告别。

夕阳落下的时候,如果没有海藻的召唤,他会像往常一样,戴上疗养头罩,躺在窗下的藤椅闭目小憩,接着被一颗子弹射穿头颅。

无耻的头颅,他们一定这样认为。

在那些人眼中看来,他金怀海的头颅是人类的耻辱,就像失贞的少女竟然心甘情愿为强奸她的暴徒孕育胎儿一样可耻。他们想摧毁的,是这么一颗恬不知耻的头颅。

可是狙击手和他一样不知道,弟弟突然回家,兴冲冲地走进来,在空无一人的房间看见了那顶绵软的、散发着一股麋鹿气味的头罩。也许出于好奇,弟弟戴起了那顶头罩。隔着布帘垂挂的窗玻璃望进来,朦胧光线映着一个怪异的大头,任何人都会认为是他。

“死去的应该是我。”金怀海知道不止他一个人有这种想法。

背后的朴探长打了个响指,白布被盖上,那具冰冷的躯体消失在门后。

金怀海撑着护理的手站立起来,回望那个探长,“你们抓到了枪手?”并不是泪水的液体从眼眶流溢出来,整个房间和那个披着风衣的男人蒙上一层血色,不详又诡异。

朴探长老练的脸上透出一丝不安和恶心混杂的情绪,,稍纵即逝,但瞒不过金怀海的眼睛。他不在乎了,这是所有地球人亲眼见到“宿主”的第一反应,尤其面对一个即将“分娩”的宿主。

“是的,他在我们的控制中……”探长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拷问他,找出主使。”金怀海的声音低弱,口吻不容质疑。作为宿主,他有这个特权。不等探长答复,拉开门走出去,有一个更悲痛的人在等着他。

2

那是狗环。——朴大忠

朴大忠不是没有准备,但亲眼目睹那颗硕大脑袋流下两行血泪时,他知道自己略微失态了点。

那扇门关上,他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耸耸肩,无声地吹了记口哨。

一次反抗艾威伦斯人的刺杀,这是毫无疑问的。至于主使,不外乎是地球之子、蓝色星球和圣洁女神那几个“恐怖组织”其中之一。正面战场上无法抗衡外星人,个别不甘心人类纯正性受到“污染”的家伙就把目标锁定在“宿主”身上。

竟敢与异族“通婚”,必须死。圣战者们一定是这样想的。

朴大忠撩开那落下的窗帘,天空有一半在闪烁着光。窗玻璃裂纹遍布,把天宇上的艾威伦斯巨舰切成支离破碎的不规则碎片。和“天启日”一样,这艘可怕的巨舰在“诞生日”又来到了这座城市的上空。朴大忠从不知道它有多大,看起来不仅可以把城市压扁,甚至似乎可以遮盖整个半岛大陆的阳光,令人类生生窒息而死。

对面大厦安静下来,兄弟们应该捉住了那个枪手。朴大忠顺了顺风衣,步子按着无声口哨的节拍往外走去。至少对他来说,事情还算顺利,死错了人,又擒住了刺客。

横穿过金家古朴的“T”字形走廊,朴大忠一脚迈过拐口,又后退回来,后仰着身子往走廊的那边张望。那个可怜的家伙正跪在尽头一间房子的门前,膨胀发亮的畸形头颅抵着房门。他在哀求着,而房门一直紧闭。

“你才是凶手!你才是凶手!怀山是被你害死的……死的应该是你,是你!”那时老妇人发狂了一般扑向她“高贵”的儿子,一贯的优雅荡然无存。

朴大忠从未见过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儿子如此痛恨,但不奇怪,“宿主”地位堪比总统,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几个兄弟费了不少力气,才把那个头发斑白的老妇人拉扯开。伤了“宿主”可是大事儿,尤其在今天。

不过,看样子金怀海情愿听到母亲的指责,也不想房间里的老人一直沉默吧。

这不是自己份内的事,朴大忠心里唏嘘了一下。他刚想迈开步子,听到了那泛着寒气的声音。实在是太大意了,今天“主宰”们当然和自己的“宿主”寸步不离。

他全身浸入一种僵硬的感觉,连转动头颅都带点困难。这倒是求之不得,可以避免和主宰直视。但耳朵仍然听得到那移动的声音,似金铁划过寒冰,又脆又涩,随着吱吱的碎响带起溅飞的尖屑。

额头有汗水流下来,尽管走廊变成了冰窖。

“你又没有戴上意念箍环。”主宰的合成语音平淡但明显透着不快,因为它不得不使用“有声语言”这种低等的方式来交流。

那是狗环。朴大忠想着,俯首帖耳,恭谨回话,“来得太匆忙,忘了带上。”他从不喜欢那个金属圈,反套在后脑,鼓起的圆凸顶得脑骨生痛。这还远不如主宰的“手指”点上来时难受,那一瞬间,大脑仿佛被撕裂了一般。

没有人会喜欢戴上那个狗环,何况,朴大忠怀疑主宰能通过箍环获得自己所有的意识。

“一切不是在掌控中么?低等生物的效率……”合成语音低沉,丝毫不加掩饰它的不满,“去,查出幕后的组织,除掉他们。”

“是,是!”朴大忠连声应着,巴不得快速离开这里。

“探长先生,你们在说什么?”金怀海的声音从走廊那端传来。

低垂着头的朴大忠瞥见一缕银丝蜿蜒伸出,探向蹒跚走来的金怀海。金怀海却伸手拍开了那绕到后脑的银丝,“不!我现在头痛得要死,你除非想杀掉我和孩子,否则就用那该死的语音合成器说话。”

合成语音恢复了机械的平淡,“我正在督促警方尽快找出那些恐怖分子,他们的所作所为无法破坏宇宙意识的联结……”

“好,我和警方一起去,亲眼看看这些凶手!”金怀海的声音微弱但咬牙切齿。也许你还要向母亲证明这并不是自己的错,朴大忠想。

“我们必须马上赶去母盘……”合成语音罕见地有了焦虑。

金怀海打断它,愤怒且急促,“你以为我平静得下来,乖乖和你去那间狗屁温室生孩子?”

走廊上一片死寂。

朴大忠不敢抬头,听着金怀海那边粗重的呼吸,以及旁边金属链条咯吱的伸缩。

“离子夜还有六个小时,”金怀海缓缓出了一口气,情绪平复下来,“你先去母盘上等我,我很快就来。我必须给母亲一个交待。”

合成语音终于发出声音,“也好,我需要时间卸掉这累赘的衣服,先上母盘等你。警探先生,保证他的安全。还有,找出幕后指使者,我不想再看到发生这类刺杀。”

一缕银丝伸到朴大忠的鼻子前,顶端微微弯曲,带着一种无形的胁迫。

朴大忠连连点头,“现在这里绝对安全,警方和特种部队完全控制了这片区域,金先生保证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等那银丝慢慢地收回,他忙挽了金怀海,往大门处走去。

3

“用口水唾它,喝斥它,把它从我的地方驱赶出去。”——金母

相片中两个孩子,一个她再不想见面,一个她再也无法相见。金母坐在小阳台上,手中紧握着一个相框。

夜色渗了进来,微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头顶天空那怪物般的舰船光芒大盛,似在散出一阵阵的吸力,把地面上的一个个小光点给吸了进去。“诞生日”即将降临,宿主——那些地球人类的可耻叛徒——正和他们的外星人伴侣赶去巨舰。

她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羞愧,为自己无法阻止儿子听信那些怪物的唆使,参与什么宇宙生命进化计划。

门开了,她没有锁。不得到允许儿子不敢进来,显然这时进来的是另一个人,另一种生物。金属在地板上滑行,声音轻微却刺耳,带来的寒意远甚于夜风。

愤怒掺着恐惧,金母按捺不住身体的颤抖。“用口水唾它,喝斥它,把它从我的地方驱赶出去。”她强迫自己站起来,在脑海中用愤怒对抗着那莫名滋生的恐惧。

然而她无法瞪视对方,眼光仅在地上逡巡,看见那章鱼触手一样游动的合金支架就赶快避开。如果可以,手中的相框应该向对方掷去,这怪物害死了自己的一个儿子。不,已经夺走了两个!

静默良久,合成语音首先开声,带着冷淡的气息,“据说内心痛苦是对人类最大的惩罚,尤其是自酿的苦果。你们人类,为什么会有……痛苦?”主宰在窥探着她的情绪,带着困惑。

银丝探了过来。

金母无法移动半步,眼睁睁看着蛇信子一样的银丝缠绕着自己的脖子。“你说什么?”她的惶惑加深了一层,自酿的苦果?这怪物知道什么?

银丝划过她的脸颊,痛感在皮肤上漫延。“你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说出来,合谋者是谁,我不再追究你的愚蠢。”合成语音机械而直接。

手指再握不住相框,相框坠地碎裂。金母恍然大悟,声音苦涩,“怀山那么巧就从学校回来,是你们搞的鬼!”

“你可以狠心杀害儿子,这一个和那一个,并无区别。”合成语音没有一丝情感。

“不!”金母抬起头,但房中一片黑暗,除了隐现的金属光芒再看不清任何东西,“是你们,是你们这些怪物杀了他们!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永远!你不杀了我,总有一天我会报仇的!”

她上身微颤,声嘶力竭地吼着,对着那缕锐利的银丝毫不退缩。

“很好。”银丝却倏地从她脖子抽离,隐入了黑暗中,“你仍然不明白,人类每一次企图反抗,都是对自己的惩罚。我不会夺去你的意识,是因为意识的痛苦,比肉身的毁灭更令人印象深刻。”合成语音渐渐远去,随着那碜人的移动声消失。

金母膝盖一软,瘫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泪水滴答打在照片上。

4

“……你们是不是有内鬼?”——金怀海

海藻的飞行器从后院升空,飞向母盘。

无论如何,金怀海认为“她”就是她,自己的人生伴侣。他给她取了一个地球化的名字,海藻。他们两人将跨种族生下一个混血儿,一个意识婴儿,就在今晚,这将载入宇宙生命的史册。

不知道她和母亲说了什么?金怀海相信,海藻在安慰母亲。虽然老人有一点点抗拒他做的事,但金怀海知道自己正在参与生命进化的一桩创举。

那幢大厦离住处隔了一条街,数分钟的路程,金怀海却觉得遥远之极,似乎走了一个晚上还没有走到入口。不让护理们跟来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大头走起来摇摇欲坠,稳住身形不容易,他有点喘气。

临近“分娩”,“胎动”尤甚。金怀海只觉得有一个意识的“黑洞”在后脑呼吸,自己在一呼一吸之间陷入了恍惚与清醒的无限循环。近处的光,远处的光,一时模糊,倏地又层次分明,很快就罩上了一层红影。金怀海停下来,用手擦掉了从眼眶溢出的红色液体。

那个探长几次想扶,遭遇到严厉的眼神拒绝后就耸耸肩,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后面。

大街上泊着大大小小的警车,警笛无声旋转,赤红的光芒将夜晚装点得狰狞可怖。在暗处,藏匿着更多的眼睛在盯着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这时连苍蝇飞过都记录在案,更别说刺客了。

金怀海仍然不满意。他们应该来得更快的,弟弟就不会死于非命。

这帮废物!

但从他口中说出的是,“我家的地址是怎么泄露的?”刺客显然是有备而来,知道自己会出现在家里哪个位置。

那个探长的答案并不意外,“还在追查中。我们捉住了枪手,一定会查到的……”

果然是无能的家伙。金怀海涌起了厌恶,他知道对方也在嫌恶自己,因此拒绝了那假惺惺的搀扶。宿主的所有资料属于顶级机密,安保这么严密,恐怖分子也能找到……他打了个寒颤,有内鬼。

并不是所有的地球人都像自己那么喜欢海藻的种族,金怀海清楚这点。愚蠢而短视的同胞。

该死的,怎么还没走到那门口?金怀海感觉自己长途跋涉似的,气喘吁吁翻过了山和沙漠,目的地就像缥缈的空中楼阁,可望不可即。

一个警员从大厦里出来,神色慌张,越过金怀海,径直朝朴大忠走去。金怀海停下脚步,斜睨着他附在朴大忠的耳边嘀咕。光线那么惨淡,也遮不住朴大忠猝变的脸色。

“发生了什么事?”金怀海问,无人回答他。

朴大忠和那个警员急匆匆地朝前走,抛下慢如蜗牛的金怀海。金怀海心焦如焚,头重脚轻,脚下迈大了步伐差点栽倒在地。及时返回的朴大忠扶住了他,告诉他,“枪手自杀了……”金怀海看见他的脸色一片死白,脸上肌肉禁不住地抖动。

海藻交待过他,找到幕后的指使者,线索断了,他不得不恐惧。如果死的不是自己弟弟,金怀海会同情眼前这个警探。

但这帮废物,不是控制住枪手了吗?怎么会让他死去!怒火烧去了仅有的一丝同情心,金怀海顾不上那个警员的畏缩,抓住他们两人的手,在他们的搀扶下大踏步走进那幢大厦。

八楼,电梯门打开,这是大厦的一个间隔层。往日只有孤零零的承重水泥柱,今晚塞满了蚂蚁般乱哄哄的警员。对着金宅的那面落地玻璃墙,切开一个圆孔,那是放狙击枪用的。现在凶器丢在地上,和它的主人一起。

金怀海不认识那个人,一身普通的工装,一张毫无辨识度的面孔,扔在人群中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现在这个杀死自己弟弟的凶手断了气息,嘴角流出一摊白色的口沫。

有人拿了张折叠椅过来,金怀海颓然坐下,压得那张椅子不堪重负的呻吟。目光穿过玻璃墙,自己家中已不见一丝灯光,死气沉沉。金怀海的头又痛了起来,死的应该是自己。

朴大忠说的话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轻飘飘的,像风中的落叶难以捉摸。

“……你说什么?你说枪手刚一开枪,你们的人就上来捉住他?”金怀海揉着额头,但疼痛是从后脑传来。弟弟不应该这时回来,尤其不应该走进自己的房间。海藻没有在那一刻叫走自己,他就不会死去。

“是,是。”朴大忠又重复了一次,“安全部队已经包围了这幢楼,锁定了目标,万没想到枪手这么快开枪,导致令弟不幸罹难。制服枪手的时候,又没想到他嘴中含有致命的药囊,一咬穿就立时毙命……”他半躬着身子,掏出手帕擦汗。

金怀海不无鄙夷地瞥了一眼,这个可怜的小官僚。当然,他对自己毕恭毕敬,是因为海藻,是因为自己是宿主。

等等,他的话里好像有什么问题!

大脑在抽痛,金怀海深吸了一口气,大头稳稳放正。他微闭上双眼,痛感更加清晰,但朴大忠话中那块荡悠悠晃动的叶子突然定格。

“你们一早就锁定了目标,知道枪手在这里行刺?”金怀海睁大了双眼,用力之猛,他感到眼眶又有血水溢了出来。海藻在那一刻召走自己,并不是巧合?

在那血红眼光的逼视下,朴大忠局促不安。他捏拳顶住嘴巴,咳了一声,又一声,身子仍然半躬而眼神游离。

金怀海撑着身体站起来,“告诉我真相!我弟弟死了!你不会想惹我生气的。”

那个警探的鼻翼渗出了汗水,口齿开始结巴,“安、安全局是、是拿到了情报……”

“那你们为什么不捉了刺客?”金怀海打断他。安全局那么多的眼线,又怎么会不知道恐怖分子的意图。

“我们需要证据,所以设下圈套诱捕他,再准备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的组织。没有想到……”

“没想到枪手杀死了我的弟弟,更没想到他会自杀,坏了你的升迁大计,是吧?”金怀海猜到了这个小官僚的心思,他想立下大功向主宰邀赏。

朴大忠嗫嚅无言,只是不停地用手擦汗。

“那到底是谁泄露了我的信息?你们拿到了情报,肯定知道是谁泄密。说,你们是不是有内鬼?”金怀海追问。

沉默,现场一片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看着朴大忠。

金怀海压抑住怒火,“朴先生,我的行踪泄露,主宰们会放过你?你现在唯一的线索也断了,还想包庇什么?”

朴大忠抬起头,那张惶恐的脸在抽蓄,“是的,有一个内鬼。”

5

“……相信老夫人很快就愿意合作。”——朴大忠

朴大忠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金母的脸上被划了一道伤痕,殷红血水在灯光的照射下触目惊心。她瘫坐在地上,而膝盖深深扎进了几片碎玻璃,血水已经浸得那张照片模糊不清。

同时进来的大头宿主发出一记含混的悲鸣,紧揪住自己衣领的手松了下来。他无法接受母亲就是内鬼,就是那个和恐怖组织联手图谋杀他的人。恐怕他更不能接受,主宰会对他的母亲动手,这意味着一切都是真的。

朴大忠整了整衣襟,略带嘲弄地看着宿主蹒跚走上前,他下跪的姿态笨拙得可笑。

“母亲,这是为什么……”金怀海语带哽咽。至亲竟想置自己于死地,对任何人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滚!我不想再看你一眼!”老迈的妇人声色俱厉,一扬手朝那硕大的头颅扇去。

宿主有个三长两短,不要说官位,连身家性命都难保。朴大忠急忙冲上去,截住了老人那记落下的耳光。几个孔武有力的警员一拥而上,有的抱住她的手脚,有的固定住脑袋。接着几张大手掰开老人嘴巴,伸进嘴中去掏弄,动作之粗鲁,连朴大忠都摇头叹息。

金怀海气得浑身发抖,“住手,住手……”

“好了,好了。老夫人嘴中没有毒药胶囊,不用太紧张。”朴大忠适时止住了那几个警员,正想说几句话圆场,不提防金母一口痰吐来,糊了他一脸。

朴大忠脸上笑容凝结,他拿出手帕擦拭掉口水,“本来不想打扰老夫人,可是枪手畏罪自杀,追查幕后指使者的线索,只有落在你的身上。说吧,你是怎么联络上那些恐怖分子的?”

“放肆,你敢审问我的母亲!”宿主摇晃着站了起来,随着吼叫喷来的还有他那股异味,从那硕大脑袋散发出来的异味。

朴大忠抑制住捂鼻子的冲动,“金先生你不知道,恐怖分子今天发起的恐怖活动,除了刺杀,更有可能会威胁到母盘。我们要想在子夜前找到幕后的黑手,眼下只有老夫人可以帮忙了。”

“那是你们无能!”金怀海的手中翻出了一把袖珍小枪,抵住了朴大忠的下巴,“你别想动我母亲半根毫毛,不然主宰大人也不会放过你们。”

“呸,少给我假惺惺!”金母唾了一口,圆睁着双眼,“你这个畜生,任由那些怪物杀了你的弟弟,干脆让他们也杀了我!”

朴大忠躲闪着宿主疑惑的眼神,这真相无法隐瞒了,“主宰大人说,既然老夫人想杀一个儿子,那就如、如她所愿……”他偷瞄了一眼,宿主踉跄后退,脸上满是惊愕的神情。

“海藻……怀山出现在我的房间,不是巧合,是海藻和你们……”金怀海仍然拒绝相信,“不可能,不可能的!你们快放了我母亲!”

朴大忠追上一步,忍着那股异味,拦在宿主面前,“金先生,主宰大人不会同意的。枪手已经死了,要想阻止恐怖分子,现在只有从老夫人身上拿话了。”他顿了顿,转向金母,她的伤口正在流血,“毫无疑问,主宰大人没问出幕后黑手。但我们不同,相信老夫人很快就愿意合作。”

朴大忠一挥手,几个警员拖着金母往外走。一直镇定自若的老人脸上露出恐惧,“不,不……怀海,你杀了我吧。你还认我是母亲,赶快一枪打死我!”

“呯!”枪声突如其来地响起,子弹从一个警员头顶擦过,所有人愣立当场。金怀海伸长了手,努力止息手腕的抖动。袖珍小枪又一次开火,依然没有瞄准警员。

朴大忠抢了上去,按下金怀海持枪的手,“金先生,你全杀了我们也无济于事。这是主宰大人的意思,事关母盘安危,我们务必要从老夫人口中撬出恐怖分子来!”

“不,不,海藻不会那么狠心的……”金怀海似在喃喃自语,“我现在就问海藻,她不会杀怀山的,不会杀母亲的……”

通讯器在“嘀”了两声后接通,一个机械声音响起,“意识源体N027号已经进入子宫温室,暂时无法通话。地球代孕宿主金怀海,请速返回母盘,和你的意识源体会合。”

6

恨与爱的天平如何衡量?——N27号

接上通口,意识源体N27号小心翼翼,从那层金属外壳“流向”母盘。在容纳分离出去的意识源体时,是母盘最脆弱的一刻,操作稍有不慎,整个种族就会灰飞烟灭。

顺利融入母盘,意识源体N27号感到一种轻微电击般的愉悦贯穿了自己。它和所有的另一个“自己”发生了共振,全种族的意识流动畅通无阻。

这才是生命。

意识源体N27号无法理解,地球人为什么那么眷恋肉身。只要母盘不灭,意识源体N27号就永远不会死去。对了,地球人那可怜的身躯就是他们的母盘,他们的生命之源。可怜的低等生物。

不过,正是征服了地球,种族才带来了延续的希望。经过无数个宇宙时间的进化,种族已经完全脱离了外界物质而独立存在,生命也趋于一体。N27号,和N26号、N28号没有任何区别。意识,仅仅是意识,像一片水划分出无数片,然后又融合。

但没有肉身的交合,按照编程制造出来的下一代,只是单调的无限复制。

种族在枯萎,直至发现了地球,发现地球的人类。

低等生物竟然有意识,而且是在一个小小的头颅中产生。他们的头颅是最佳的子宫,诞生了千姿百态的意识之花。母盘迫不及待,把这个蓝色的星球置于控制之下,派出了意识源体N27号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和地球人的自愿者结合,在他们的头颅之中。

N27号承认自己不懂地球的人类,兄弟姐妹也一样。他们是一体的,融于母盘,共享一切。

母盘仍然在困惑,为什么那个名字叫作金怀海的宿主,会给N27号取名为海藻?这给N27号带来了一种悸动,那是母盘也早已忘却的感觉。其他兄弟姐妹在与地球宿主的相处中,也带来了各式意识上的波动,按人类的说法,那是“情感的体验”。喜悦,愤怒,忧伤,快乐……那些低等生物的情感,母盘必须承认,这远比他们的枪炮核弹难以对付。

但这正是种族延续的希望,与地球人结合而诞生的意识婴儿,将会逆转种族坠入枯寂的趋势。

不生不灭后,时间这一元素已经被母盘剔除出去。因为地球,母盘重启了时间之钟。尤其在今天的诞生日,N27号感到了——金怀海告诉她的——那种期待的感觉,甚至有小小的焦灼。

母盘上的监控影像第一时间来到N27号的意识上,金怀海来了,步履匆匆,尽管那个大头严重阻碍他的速度。

“海藻,是你允许他们让枪手杀了我的弟弟?”他在语音通讯频道中的语气不太……友善。N27号可以分辨出,此时自己宿主的情绪模式与以往不同。

这是那个地球小官僚的建议,惩罚。消灭一个人的物质肉身,对另一个人意识将带来无尽的痛苦,这两者的关联N27号无法理解,但显然很有趣。任何抵抗种族的企图都必须付出代价,而那个老妇人的意识表现,N27号当时不禁有小小的痴迷。

“时间不多了,你快联上母盘。”N27号通过语音合成器说。子夜就快来临,那个特意选择的时间不能错过,其他事可以迟点再解释。而且N27号也不明白,为什么杀掉一个儿子,会令那个地球母亲如此痛苦,她仍然会串通恐怖分子杀金怀海?

恨与爱的天平如何衡量?

金怀海大声地说,“是的,时间不多了,你快让那帮混蛋住手!停止伤害我的母亲,我保证,她会告诉我们,那些恐怖分子在哪里的。”

“伤害你的母亲?母盘不在意……他们根本……”N27号感到自己被母盘强行融化,属于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在语音合成器上发出的声音时断时续,“我只是好奇……痛苦……嘀嘀嘀……嘀……”

“海藻,海藻,你出来,给我解释清楚!”

N27号残存的意识从监控器中,看到金怀海罕见地愤怒,但它无法回应。

一根银丝倏地扬起,奇诡地绕到金怀海的后脑勺,接上了“插口”。意识婴儿设定的诞生时间就要来临,母盘已经等不及。

N27号莫名其妙地抗议,住手,那会伤到他的,让他躺好再接入!这个抗议缺乏逻辑,母盘拒绝接受,而且N27号开始分不清自己的意识。它即母盘,母盘即它,当前一切行动符合种族的生存需求。

金怀海全身痉挛,双眼翻白,在极力抗拒母盘的入侵,但他的意识瞬间与种族接通。N27号似听到了金怀海遥远而缥缈的呼喊,“海藻,你完全不在乎我们的性命,是么?只要达成你的目标,你可以摧毁所有挡路的人类?”

母盘对金怀海的意识置之不理,进入了他的大脑,在茂密的神经元胶质中找到一个意识婴儿。

但接收宿主大脑的瞬间,母盘感到一种撕裂的感觉——由宿主身体上传来的痛感,却似乎不是来自肉身,而是来自心灵。痛感如此强烈,以致于连母盘那浩瀚的意识之海都为之震荡。于是N27号的独立意识又浮了出来。

“回答他,回答他!”N27号在抗拒融入母体,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种族从没遇到过的情况。

高阶生物是不会理会低等生物的,但这次情况不同,母盘就是N27号,N27号就是母盘。金怀海的质疑得到了回应,“是的,人类是卑微的生物,注定为进化牺牲。”母盘把这个意识“印入”了那个宿主的脑海,希望可以减轻痛苦。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N27号想发出另一种声音。但它就是母盘,母盘就是它。

母盘的“声音”在继续,“就像,人类不会在意蚁类的生死。”这是一个简明易懂的类比,低等生物如人类也会接受这个逻辑。但痛苦有增无减,宿主脑腔中的胶质液体翻涌动荡,意识婴儿在哀号,就像那个迟迟不愿融入母体的N27号那样。

子宫温室响起了警报,监控测感器马上把外界的情况传递到了母盘。它看见那个人类宿主,手中拿着一金属物体,抵住了他自己的下颚。

“呯——”

7

“我们成功了!”——朴大忠

朴大忠缠好最后一块绷带,老人的膝盖止住了血。

“我们成功了!”他抑制不住的喜悦。

从小阳台上望去,罩住半个天空的巨舰摇摇欲坠,舰体四处爆炸的亮光在黑夜中如不熄的烟火。

老人在低声哭泣,手中攥着一张被血水染红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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