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湖区，寻找彼得兔的创作者

图片：Luna Li / 知乎

Luna Li，LP作者，自驾环游亚欧，有个很随意的公众号：2Lunatics

“因为耐心和等候，我的故事终于圆满。”答应了诺曼·维恩（Norman Warne）的求婚后，碧雅翠丝·波特（Beatrix Potter）觉得自己就像简·奥斯汀的小说《劝导》中的安妮一样。

1905 年 7 月，波特小姐 39 岁，与她的编辑诺曼·维恩“非正式”订婚——她出身贵族的父母反对这场婚事，因为诺曼是一位出版商人（“in trade”），就社会地位而言并不相符。但这并没有发展成为一场苦情戏码，仅仅 1 个月后，37 岁的诺曼便因白血病去世。

当我们驾车穿过雨水与晴日不停交替的湖区小道，看着碧绿得发亮的草场上黑脸白身的肥胖羊群时，我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而原本，我只不过是来看她创造出的彼得兔（Peter the Rabbit）而已。

11 月的英国湖区和任何季节的湖区一样，雨水淅淅沥沥，空气潮湿，清晨笼罩着轻薄的雾气。初冬的天黑得更早一些，下午 4 点便是一片绯紫的暮色，5 点便黑透了。

此刻我们刚从约克向西北而来，进入这片在地图上的绿色区域。我明知在水边行驶，但车灯所及之处，尽是黑黢黢一片，不见月色不见湖光。

英格兰西北部的这片地区，是浪漫主义的诗人在远方时永远带着忧伤怀念的故乡，回归乡土之后始终带着深情歌颂的自然。群山绵延，沼泽遍布，水面波光粼粼，草地绵羊成群。

这里是著名的“湖畔派”诗人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的家，他生长于此居住于此，在他位于小镇格拉斯米尔的白色小屋鸽舍中展示着无数诚挚美丽的诗句。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在如此狭窄的范围内，在光影的幻化之中，展示出如此壮观优美的景致。”大概无数英国人都听闻过华兹华斯的这句评价，而波特小姐一定非常赞同诗人。

在她 15 岁那年第一次来到湖区的温德米尔湖畔度假时，她立刻就陷入了对这片湖光山色田园风光的迷恋，湖区美妙的风景后来纷纷出现在她所写的故事与所绘的彩图中，随着彼得兔与它的朋友们的故事，流传到世界各地。

波特小姐有许多个身份，除了最著名的彼得兔的创造者之外，她还是一个有极高素养的科学研究者、一位聪敏的女商人、一个辛勤的农场主、一位获奖的绵羊培育者、一个坚定的环境保护者，以及一位能干的妻子。

但最初，她只是个寂寞的贵族家小女孩，和弟弟一起饲养形形色色的宠物，写着一本秘密日记。

波特小姐出生在伦敦的富裕贵族家庭，父亲名义上的职业是律师，但多数时间在绅士俱乐部度过，纺织业巨商家庭出生的母亲则以伦敦的社交圈为生活重心。

父亲热爱艺术、甚至是最早的摄影爱好者，母亲虽然要求苛刻控制欲强，但颇有水彩画天分。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许多贵族一样，整个家庭依靠祖父母的遗产度日，悠闲富裕。

Lingholm 是波特小姐和家人在第一次和许多次在湖区的度假住处。图片来自网络。

波特小姐从没进过学校，家庭教师才是贵族家孩子的标配，而玩伴则是她和弟弟一起饲养的青蛙、老鼠、蝙蝠、蝾螈、蝴蝶、兔子……

她的第一只兔子叫做本杰明，第二只叫做彼得，她带着它们去度假，用绳子牵着它们散步，观察它们的举动，临摹它们的形象，编了一些关于它们的故事。

1893 年，27 岁的波特小姐在度假时，得知她最后一位家庭教师的儿子诺尔生病卧床，她给小男孩写了一封信，在信里她图文并茂地讲述了一只淘气小兔子闯入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菜园子里的冒险故事：

“从前有四只小兔子，他们的名字叫跳跳、蹬蹬、短尾巴和彼得，他们和兔子妈妈一起，住在一棵高大的无花果树下的一个小土包后面……”

穿着蓝色小外套、竖着耳朵、举着红色大萝卜形象的彼得兔深入人心，就站在碧雅翠丝·波特世界（The World of Beatrix Potter）的入口处。这个类似博物馆的景点位于温德米尔旁边的小镇上，大概是湖区最受欢迎的去处之一。

这里是波特小姐创造出的奇幻世界的真实版，23 个故事场景在此以实际比例再现，绘本上的彩图变成了立体的空间，湖区的乡间生活集中展现，而展馆的最后一个房间则展示了波特小姐的一生。

在成为一名作家与画家之前，波特小姐是一名严谨的科学爱好者。19 世纪的英国是一个热衷自然科学的时代，波特小姐自少女时便参与研究，她收集昆虫与植物标本，研究化石，而最吸引她的是真菌。

她在显微镜下观察它们的形象与繁殖机制，画了几百幅真菌水彩图。这些绘图如此精确，以至于后来的科学家能够用来参考识别真菌。

然而时代对于女性的限制也是巨大的。家庭并不鼓励她的科学研究，而要求她和同时代的淑女们一样学习家务管理、参与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从 14 岁到 31 岁，波特小姐用一种极小的加密字体写一本秘密日记，记录了她被压抑的生活与心情。

1897 年，31 岁的波特小姐向伦敦林奈学会——当时英国生物分类学的最高研究机构，递交了一篇关于真菌繁殖的论文，但学会拒绝女性参与讨论。

波特小姐在这一年停止了写秘密日记，或许是因为她不得不放弃了以热爱的科学为生的想法。后来其他人的科学研究则证明了波特小姐的理论正确性。

100 年后，林奈学会正式发表声明，为当年在处理她的论文问题上的性别歧视道歉。

兔子本杰明，而不是彼得，才是波特小姐创造的第一只有名的兔子。

1890 年，波特小姐将绘制的兔子本杰明的形象卖给一家贺卡公司，她在图中给自己的宠物穿上了衣服、背上了书包、拿着一把雨伞。这些贺卡的销量不错，为波特小姐展示了除了科学之外的另一条自力更生之路，她始终在追寻经济与生活的独立。

1900 年，在被林奈学会拒绝之后，波特小姐向小男孩诺尔借回了自己的书信，将其中写过的故事整理编辑好，向出版社投稿。然而，连续 6 家出版社拒绝了波特小姐。于是她自费印刷出版了 250 本黑白的彼得兔故事绘本，受到了亲友们的强烈喜爱与推荐，书卖得非常好。

第二年，曾经拒绝她的维恩出版社与她签订合约，出版彩色版的《彼得兔的故事》，出版社创立者的儿子诺曼·维恩成为了她的编辑。波特小姐用水彩为故事里的动物与湖区风光上了色，故事书受到了始料未及的成功，波特小姐与彼得兔一举成名。

作为出色商人的后裔，波特小姐不是一个单调的文艺女青年，她发现了彼得兔在故事书之外的商机，亲自设计了彼得的玩偶形象，并授权了瓷器、婴幼儿用品等多种形式的周边产品，这为她带来了大笔的收入。

如今，在碧雅翠丝·波特世界的纪念品商店能找到她笔下许多小动物的玩偶，栩栩如生俏皮可爱。

兔子爱吃的不是胡萝卜。至少彼得吃的不是。

和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一样，波特小姐以细致入微的观察与巨细靡遗的态度绘制图中的森林、树木、花园和动物们，彼得和它的家族成员奔跑时的肌肉收缩、睡觉时的姿势等等都与现实中的兔子毫无二致。

你在书中、在碧雅翠丝·波特世界看见的风景，一定真实存在于湖区的某处；你在书中、在此处看见的彼得兔、松鼠纳特金、狐狸托德先生、刺猬迪基·温克尔太太，也都一定曾存在于自然界中。

只是波特小姐给他们穿上了她热爱的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A Museum）里展出的绣花纹金线服饰，让他们使用英国人热爱的骨瓷盘子和有花朵图案的茶杯。

碧雅翠丝·波特世界的花园是按照故事书里描绘的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菜园子搭建的，藏着许多波特小姐写过的小动物。

在这个最著名的故事里，彼得不听妈妈的话，和小伙伴本杰明一起潜入麦克格雷格先生的园子里偷食蔬菜，却不幸地被发现了，两只小兔子赶紧逃跑，彼得的衣服被拉下了，麦克格雷格先生将衣服做成了一个“稻草人”。

看似简单的故事却有两个不可忽视的真实细节。其一，人们总以为兔子爱吃胡萝卜，但波特小姐的绘图严格遵循事实，彼得偷的红彤彤的萝卜与胡萝卜根本不像，人们仔细比对了兔子爱吃的各种蔬菜，认出这其实是水萝卜。

其二，故事的设定里，彼得的父亲也曾前往麦克格雷格先生的园子里偷菜，却被抓住做成兔肉馅饼吃掉了。波特小姐从不回避现实的残忍。

碧雅翠丝·波特小姐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她的故事里没有那种天真的幻想——动物们和谐如一家，全都带着点善良愚蠢的气息。

自然界中的天敌在她的故事里依然是天敌：老鼠为了报复住在同一所屋子里的猫，设计抓住了不谙世事的小猫试图将其做成布丁，直到猫妈妈将其救出。

她的宠物如果不幸死掉，她尽管伤感却依然用尸体来做实验。少女时期，波特小姐便绘制了许多昆虫的解剖图。她的故事大多温馨有趣，但从不与自然界的事实相悖，这可称之为她的科学精神。始终，她当初最想成为的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

被狐狸骗得到处找烤鸭调料的鸭子——读这个故事给孩子听的父母，或许要多想想如何科学地向孩子解释自然界的食物链关系。

波特小姐所写的公认最“黑暗”的故事是狐狸托德先生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彼得和本杰明都已经长大，本杰明与彼得的姐姐结婚生了 7 只小兔子，这些小兔子被名叫汤米的獾绑架了准备吃掉。

恶名昭彰的托德先生本来是兔子家族最大的敌人，但这次他非常愤怒汤米占住了他的房子，于是他决定与彼得、本杰明联手对付汤米……

绑架、斗争、死亡……自然界中最冷酷暴力的一面在此淋漓尽致地展现。这个故事写于未婚夫诺曼去世后，一段姗姗来迟的初恋就此终结。

如果说温德米尔湖畔的碧雅翠丝·波特世界是关于她对自然的热爱，那么小镇霍克斯黑德附近的山顶农庄（Hill Top）则是关于她爱情的注脚。

沿着湖边行车前往山顶农庄的路上天就已经黑了，导航指引我们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路，车灯微微照亮紧紧倚在路两侧的彩色树篱，在雨水中如同一条奇幻的隧道，仿佛即将抵达一个遥远的时空。

才华卓著、为人朴实内敛的诺曼不止是波特小姐的编辑，也是她的支持者与朋友，他们在工作上与生活中都颇为相投。两人热爱自然、喜欢孩子，并且富有创造力与温和的童心。诺曼曾为他的侄女制作一所精致的玩偶屋，并邀请波特小姐前往观看和绘画。

在长期的共事中，他们互相吸引，并订立婚约。然而，甚至还未来得及与家庭的反对抗争，爱情的甜蜜便被死亡扼杀。

诺曼死后，波特小姐用版税买下了山顶农庄，这块当时已被荒弃的农庄可能是诺曼还在世时两人曾经讨论过要一起生活的地方。

她费尽心力整修农庄，亲自购买漂亮的家具，修理了花园，种植了紫罗兰红醋栗，买石头铺好了路，照顾农场里的鸡鸭羊群……她真的过上了梦想中的湖区田园生活，变成了一个出色的农场主，并继续创作了 13 本绘本，只是诺曼已经不在身边。

15 岁第一次来湖区度假时，波特小姐一家认识了当地的牧师劳斯雷先生（Canon Hardwicke Rawnsley）。这位牧师在 1895 年为了保护自然景观，参与成立了国家信托（National Trust），如今英国大量的原始风光都在这个信托名下。从牧师先生这里，年轻的波特小姐理解到环境保育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