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继子

豆瓣一刻 豆瓣:红酥手贱 135℃ 评论

十二岁那年,老大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过继来的。他在明白过继是什么意思之前,就已经饱尝了这个词带给他的一切苦难。它代表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却被当做理所当然的不平等待遇,代表了很多曾经被他认为豪无来由的外号与指桑骂槐,代表了每每被推进臭水沟然而不能立刻爬起来时的愤懑与悲伤——因为起身太快会被认为还没有彻底服软。

老大是我的大伯,他的名字叫做李跃河。那年反右刚开始,我的父亲,他七岁的弟弟李跃山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脏孩儿。一看到父亲的鼻涕流到了下巴上,老大就很生气,他觉得父亲是在暗暗嘲弄他的名字。这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鸡毛那伙小子仔细观察的结果。他们编了个顺口溜儿:鼻涕过了河,去找李跃河!李跃河,不在家,问他爹,他爹说,李跃河

的鼻涕过——了——河!这个顺口溜在六十年后的今天,父亲还记忆犹新。我质疑道:这其实没什么侮辱性的含

义吧?

父亲说:主要是那个语气。

我问:什么样的?您学学呗。

父亲就假装要给我一巴掌:滚一边儿去!

我暗自懊悔——父亲愿意开口的时候不多。今天还是半瓶茅台下肚,才撬开了他的嘴。可惜我醉得比父亲快太多,这才忘了形。老大这个人,随着他的失踪,已经渐渐成为了我们家的一个禁区,不能提及,不能讨论。我对于这个大伯的好奇与日俱增——称呼他为“老大”是父亲的意思,他说:咱老李家没这号儿人,他不是你的长辈。

父亲记恨老大,主要是因为祖父——祖父的故事我一直在犹豫,是现在就讲,还是先交代一下来龙去脉。

好吧,祖父是个读书人,读过太多的书,因此不太受待见。在那个摈弃知识的时代,他只能用一身力气养家糊口。五七年的祖父是个二级翻砂工,每月工资二十七元五角三分。这些钱需要养活五个人:在父亲出生前,包括当时尚在人世的祖父的父亲和他的续妻,还有我的祖母和老大;父亲的出生带走了我的祖母,可人数还是五个。总之,日子过得很紧巴,老大却还总是惹是生非。

其实也不是老大爱惹事儿,主要是事儿爱招他。那时我们家住的是三间小平房,在这些砖红色的建筑物后面,是一片苹果树林,里面的每一颗苹果都属于我们的邻居杨家。他们家的平房紧挨着我们家,看上去却截然不同——刷了白灰,显得洋气极了,当然也显示出他们家的经济状况要明显优于我们家。这是因为他们家只有三张嘴吃饭,却有两个人赚钱。他们家是双职工,却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名叫杨文梅,据说貌若天仙——后来我在一张一寸大小的黑白照片上面,目睹过这位传奇人物的风姿——短发、小圆脸,眼睛倒是很大,可是嘴用力抿着,还是难以掩饰她的龅牙,我就很有些大失所望。

总之这个杨阿姨,不知怎地就暗暗地倾心于我们家老大。我想要再次质疑——父亲口中的老大,这时不过十二岁,而这个杨阿姨比他还要小一岁,用“倾心”这样的词,是不是有些夸张了呢——可是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忍住了没问。

杨阿姨也许真如传说中那样花容月貌,反正鸡毛是看上了她。这“看上”的具体表现就是常常埋伏在她回家的路上,在她走近时猛地冲出来,吓她一跳。杨阿姨总是跟老大一起回家的,这个习惯从她上小学第一天就开始了,说起来,老大还受到了杨叔叔的托付。是真的托付,父亲说,老大的报酬就是每年苹果成熟的季节,他可以每天尽情地在林子里啃苹果,只要不私自夹带,吃多少都可以。父亲还说,那片林子里的苹果,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苹果。不是什么烟霞、蛇果之类的名贵品种,而是一种黄色的小果子,又酸又甜,又香又脆,他一顿可以吃十来个。

我听到这里,又想质疑,因为父亲还说过,那林子里养着一只名叫笨笨的狼犬,除了杨家的人,它只认识老大。父亲究竟是怎样吃到那些苹果的,这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迷。

继续说老大。显而易见,在十五岁的鸡毛和他的那几个党羽眼中,老大就像个一百瓦的电灯泡。后来他们在吓唬杨阿姨之前,总要先“解决”掉老大。他们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粗暴——把老大推进臭水沟,同时骂上几句,至于骂了些什么,父亲从未告诉过我。

——这个臭水沟我很有必要好好介绍一下,因为它是这个故事里最令我费解的存在。据说它曾经是一个蓄水池,在淹死过一头老母猪之后就被弃用了。它的面积不过十几个平方米,中央的深度肯定超过了一个成年人的身高,那些吸收了老母猪尸骨的营养而生长得异常茂盛的水藻,终年泛着绿光并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味道。

据说老大就是在这个臭水沟里学会游泳的——被扔进去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他甚至还学会了潜水,可以在里面潜伏好几分钟,等到鸡毛一伙儿走掉,再把脑袋探出水面。老大的衣服上就总有着让祖父想脱下鞋的味道。

祖父脱下鞋是为了打人,这是我们家的一个光荣传统。脱鞋的同时,这被打的人就要做出选择,是受着还是赶紧跑,需要在一两秒之内赶紧作出决定。受着的话,屁股不免要开花;跑的话那鞋底就会飞到头上,而且晚上很有可能没饭吃。

可老大总是选择跑,而且他总是跑到苹果林里去,因为那里是笨笨的地盘。对于没饭吃这一点,他的认识不是那么深刻,因为杨阿姨总是能给他弄到一份晚饭,有时父亲也会把自己的晚饭剩下一半,然后端出去给他——那时父亲还是很爱老大的。总之,在躲出去的时候,老大甚至能吃得比平时更饱。至于给他送饭的两个人有没有吃饱,他似乎并不在意。

老大这种满不在乎的心态在杨阿姨出事好几年后,终于彻底被发现。祖父对于这种行为的定义是——白眼狼,他断言老大总有一天会走上邪路。

十二岁那年,过继老大的那家找来了。他们是一房不远不近的亲戚,有着七八个儿子,也就是说,有着七八张吃饭的嘴。老大是他们的幺儿,要送走一个孩子,只能轮到他。那时他不过两三个月,送走他,也就是哭一场的事儿。后来,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老大经常被打、被罚跪,而且还是被罚跪在臭水沟里,就气势汹汹地来理论了——那年,他们家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参加了工作,完全能养得起老大了。

那对男女和他们的所有儿子都站在我们家的小屋里,老大回来的时候,还以为来了寻仇的。他没进屋,悄悄绕到灶间,拿了烧火的炉勾,才拐回来。

老大的亲生父母和他的哥哥们都注视着这个十二年没见的儿子,浑身湿漉漉地,头发上还有水藻,手里拿着一个铁器,凶神恶煞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听完了所有人的话,老大很久没说话。他也许想到了一些不怎么愉快的事件,比如为什么父亲有零用钱而他从来就没有,比如过年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糖吃也没有新衣服穿——要知道那时候的新衣服都是大孩子穿过了再传给小孩子的,可他穿的都是祖父用他捉钢钎的手改过的工作服,父亲却每年都能得到一身新衣服。并且,这种事是在他五岁那年,父亲出生后才开始发生的。在那之前,他也曾经有糖吃、有新衣服穿。

祖父和祖母是在婚后七八年才过继了老大,又过了五年才有了父亲。父亲说,老大并没有挨过饿,他如此忌恨这个家,完全是天性使然。可老大并没有跟他的亲生父母走,他说他只有一个家,这几间苹果林边上的小平房,是他唯一的家。

那家人悻悻地走了。可是,从那天起,老大再也没有叫过祖父一声“爸”。

杨阿姨出事是在老大十五岁那年。那是一段挨饿的日子,大家都在挨饿,连苹果树都没有开花。这得怪鸡毛他们。这些人像飞蝗一样,先是吃光了苹果树的叶子,接着就把那些苹果树一棵一棵地削了皮,煮那些树皮吃。后来他们就盯上了笨笨。有一天,他们终于把已经骨瘦如柴的笨笨捉住了。据鸡毛说,老狗的肉,口感很差,塞在他的牙缝儿里好几天剔不出来。

他是当着杨阿姨的面说这句话的,不眠不休找了三天笨笨的杨阿姨听了,立刻要跟他拼命。撕扯间,鸡毛看到了那些总被隐藏在肥大的工装布下的美好的东西,他就动了念头要占为己有。当然,大夏天的一锅狗肉也是帮凶。他得逞了,他们每个人都得逞了。

据说老大当时正跟杨阿姨在一起。骚乱初起时,他被一块砖头砸在额角,就晕了过去。等他醒来,一切都已回天乏术。

鸡毛和他的同党后来都被枪毙了。杨阿姨在法庭上指证了他们,出了法院的大门,就被鸡毛的母亲挠得一脸血。

杨阿姨的父母对这件事究竟做何反应,父亲没有讲过。他讲的关于杨家的另一个故事,倒令我印象深刻。那次,我质疑杨家为什么只有一个女儿,父亲说,不止一个,在杨阿姨之后,他们还有过很多个女儿,可是杨家想要的是儿子,再多的女儿也是徒劳。他没有说过,那些初生的女婴,是怎样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不发出一声哭泣就死去的,就像他没有说过,杨家那只红脚桶为什么要被藏样一个隐秘的地方,为什么杨阿姨的母亲看到它就会癫痫发作。

我想象着那些女婴在与这个世界刚刚见面的时候,会不会和其他婴儿一样充满憧憬,她们被头朝下放进装了半桶水的那只红桶的时候,会不会以为又回到了充满羊水的子宫。不,应该不会的,因为那桶里的水,是从一里外那口井里打来的,夏天都是刺骨的,又哪会有母体的温度呢!后来杨家终于有了一个儿子,比杨阿姨小整整十八岁。这个儿子生下来的时候就没有肛门,他挣扎了七天,死的时候腹胀如鼓。

出事后,老大还是天天跟杨阿姨在一起。他们上了同一所师范学校,也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所,后来又分到了同一所小学当老师。

那年,老大十八岁,杨阿姨十七岁。祖父张罗着要把他们的事定下来,可老大说,他从来就没有想娶杨阿姨,他们只是朋友。

杨阿姨自杀未遂,后来就去了乡下当老师。老大在他二十岁那年,娶了我的伯母杨素芬。她是个粗壮的女工,比老大还要大三岁。除了同姓,她和杨阿姨根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我的这个伯母是个很能干的人物,当然,是在她生病前。后来她得了一种非常罕见的病,这病让她的脸变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张脸冷漠得像是要宣布对一切置身事外。她最想置身事外的,也许还是老大和杨阿姨的死灰复燃吧。

杨阿姨在乡下嫁了个屠夫。据那屠夫说,她是十里八乡最美丽、最风骚的女人。他因为是个屠夫,总是要走村串户去杀猪的,杨阿姨拒绝给他打下手,就待在家里。他回到家的时候,常常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住了。如果他不去抽根烟,转一圈再回来,那门是永远不会开的。屠夫舍不得打杨阿姨,就总是打自己,他总是用熊掌一般的大手,扇自己的脸。久而久之,那脸就红得好像喝醉了酒。

在别人总说他喝醉了酒的时候,他就真的开始喝酒了。在后来那段你揭~发我,我检~举你的岁月里,杨阿姨的名字甚至都没有出现在过任何一张大~字~报上。屠夫说,我走在街上,总是忍不住去闻~每个男人的裤~裆,我总觉得每个人都带着你的味道。说完这话,屠夫就又出发去杀猪,这次是给公社杀一头野猪。

他去了,地方却是山脚下。那是一头野猪王,有五百多斤重。十几个壮汉抬着它下山,都脱了力。这本应是他职业生涯的最高峰,可惜他多喝了几杯,跟野猪王的搏斗失败了。他被挑开了肚子,又被野猪王踩了个稀巴烂。打下手的人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那野猪王也得胜回山了。杨阿姨找到他的时候,几条介于野狗和野狼之间的绿眼睛生物正在啃食他的肠子,见了她,胆子小些的赶紧抢食两口就夹着尾巴逃走,胆子大些的恶狠狠冲她呲着牙。

杨阿姨大叫一声,挥着一根不知哪里来的扁担,赶走了那些贪得无厌的食尸者。后来,她就安葬了丈夫,回了城。父亲在讲述她回城的故事时,很是用了些春秋笔法,也许他觉得在我这个已经有了啤酒肚的儿子面前讨论那些桃色事件,依然很不好意思吧。总之杨阿姨后来挤进了我上小学的那个学校当老师,没错,就是老大任教很多年的那一所。

那年是1981年。杨阿姨的这段婚姻生活没有给她留下一儿半女,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三十四岁的她回来了,带着离开时就有的美貌和离开时没有的风情。可是,久居小村的她,消息还是太不灵通了,她没有见到那个想念了很多年的人,因为老大在三年前就已经去上了大学。他是78年那批幸运儿中,最幸运的一位。

一直等到三个月后,老大才回来。他带着无比珍贵的毕业证书,用它敲开了教育局的大门,坐进了他梦寐以求的单人单间的办公室。那年,我六十五岁的祖父,第一次中风了。那年,老大十五岁的女儿没有考上高中。那年,八岁的我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家庭会议。我们的议题是祖父,因为他瘫痪了,必须有个人24小时照顾他。老大建议请个保姆,毕竟祖父的退休工资完全能涵盖请保姆的费用。父亲却反对,分家后,祖父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他的退休工资却是在自己手里,每个月,他交给我的母亲一定数额的生活费,这个数字是随着通胀而不断增长的。老大,从来没有赡养过祖父一天,也从来没有孝敬过祖父一分钱。如今,老大却建议把祖父的退休金都用来请保姆。他忽略了祖父也需要吃饭,吃饭需要大米,大米需要用钱买。父亲说了几句很不中听的话,老大生了气,祖父也生了气。

祖父的生气表现为拉了一裤子,让大家在恶臭中煎熬。而老大的生气表现为一连十年与我们所有人断了联系。

那十年里,我们只能从报纸上得知老大的消息。他很快下了海,成为这个城市第一批弄潮儿。他成功了,成功得超越了嫉妒心所能达到的高度。他与各种人物握手的照片经常出现在这个城市最有名的报纸的头版头条。他的那辆牌照“77777”的车,经常疾驰而过,留下一路烟尘——据说他的司机以前是个特种兵。至于坐在里面的人,肯定没有我的伯母,她已经被离了婚,独自跟她的病去搏斗了。有人说,看见我们家的老大领着个女人下馆子,那女人美得像是浑身发着光。父亲说,一定是你杨阿姨。

后来我们终于知道了,有时候是杨阿姨,有时候不是。毕竟,杨阿姨年纪大了,他们说,老大在修习的“采阴补阳术”,需要的是更鲜嫩的肉体。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的心情,作为被偏爱的那个孩子,他选择了默默照顾祖父。祖父的中风又发作了几次,后来除了脑袋,哪儿都不能动了。父亲一直抱怨老大,说他有那么多钱,却不能拿出一点儿来给祖父治病。

记得那个大年三十,我和父亲去敲老大的门,因为祖父正躺在抢救室里,需要一笔救命的钱。开门的是个小姑娘,她烦躁地对我们说:李总说了,让小时候花了老爷子钱的人去尽孝吧!

父亲脸红脖子粗地冲着门里吼:再不济,他也养大了你吧!这恩情你就一点儿不念了?

小姑娘去传话,然后又回来说:李总说了,他不是你们家的孩子,你们家的恩情,跟他扯不上边儿。

父亲哭了,他跪下来,说:哥,我求你了,爸在抢救室里躺着,就算我借你的,我还,行吗?

小姑娘再回来,嘲弄的语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加上去的:李总说了,就你那点儿狗屁收入,还为了个死老爷子,欠了一屁股烂账,你儿子、孙子,下下辈子都不一定能还清!穷鬼,别在这儿现眼了!

我搀扶起父亲。小姑娘啪地关上了门,差点撞扁我的鼻子。我们正要转身,就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的耳光声。是老大的声音,他说:你tmd不会好好说话吗?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自己说不借的,我是为了给你打发他们啊!

老大说:那是我弟弟!我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给我收拾收拾,滚!

父亲的手抬起来,悬在门上很久,终于放下了,转了身。

就是那次,祖父的病情彻底恶化了。我们都不知道,已经口齿不清的祖父,是什么时候联系了省城电视台的记者。记者们,犹如一群逐臭之夫,涌到了我们家的小屋。他们摆出一堆灯箱,架好了摄像机。父亲被一句“你要是拦着我们,你就是同谋”吓得躲了出去。我在角落里看着祖父声泪俱下地控诉老大。

后来那盘带子并没有播出。祖父要求二十四小时开着电视,不然就闹个不停。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终于,一个知情人告诉我们,那盘带子根本不是为了播出而拍摄的,它只是为了让老大出点儿血。

祖父被接走了,那个知情人才姗姗来迟,这时,一切都晚了。老大接走祖父的时候,和我的父亲长谈了一整晚,两个人哭得肝肠寸断。老大说,他终于悔悟了,他买了新房子,请了两个护工,二十四小时服侍老爷子。祖父也是一夜没睡,他听到这里,在隔壁屋里咿咿呀呀起来。父亲听了一会儿,说,祖父说的是,他要去,他不想再拖累我们了。

后来就去了。那天早上,老大弄了个很高级的轮椅来,动动脑袋就能走的那种,据说是从美国运来的,当时只造了两个,另一个是总统的老爸在用。祖父坐上去的时候,露出了很多年没有过的笑容。车开走了,我们就回了家。后来,我母亲在打扫了一整天卫生后,我父亲在喝了一整天小酒后,我在好好学习了一整天后,突然都想祖父了。晚上,我们全家去了老大说的那个地方。

我们被保安拦在小区外面,打老大的电话关了机。我们和保安僵持了几个小时,那个死板但心肠还不坏的保安,终于带着我们去了老大说的那套房子。不一会儿,物业的人也来了,他们拿着钥匙打开了那套房子的门,里面是水泥墙和水泥地,跟他们说的一样,根本没有卖出去。

后来,过了十几天,父亲去取祖父当月的工资时,被告知折子已经被挂失了。父亲跑到派~出~所去,所~长听说是李总的父亲,非常重视。可是给李总打过电话之后,就像训小学生一样,把父亲训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

过了两天,父亲又被召去,所~长拿出一张照片让父亲看。是祖父双手举着当天早报的照片,背景是一个看似疗养院的地方。父亲说:这个人不是我爸,我爸从脖子下面都不能动。

所~长说:你哥说,你有竭斯底里症。我还不信。我劝你啊,有病要早治。老爷子进了这么高级的疗养院,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对了,你别想再霸着老爷子的工资了,你们这种不孝子,都应该抓起来,统统抓起来!

父亲和我跑去疗养院,见到了自称是他的父亲、我的祖父的老头儿。长得是很像祖父,可他能走,能跑,要是人民币到位,说不定还能跳。他一开口,我们就惊呆了,因为他说着一口陌生的方言。不过,他是个很称职的演员,他的话虽然难懂,但是控诉我父亲对他弃养的部分,还是人人都能听懂的。

回来后,父亲一夜没睡,早上醒来,已经白了头。除了担心每月要还的巨额欠款,他更担心祖父的安危。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的父亲也不能说是个孝子,在祖父生病的这些年里,他也有过很多粗暴的时候。可是,他绝对没有动过老大这种心思。

一年后,老大失踪了。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年。我始终觉得父亲与老大的失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次父亲在讲到这个话题时,总会戛然而止。今天也是一样。

我已经趴在了桌子上,父亲推了推我,我突然心生一计,佯装睡着了。父亲叹了口气,说:唉,这事儿我是真没跟任何人说过。孩子,你还不知道吧,爸爸日子不多了。

我抖了一下,马上又镇定下来,父亲肯定是在试探我!我赶紧继续装作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父亲接着说:

那年是1992年。一年前,我找到了杨文梅。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上吊。我救下了她,她说,老大终于彻底甩了她。我就劝她,劝啊又劝。她怎么也听不进去。最后我说,你这么死了,老大还在跟别人风流快活,你还不如带他一起下地狱!

嘿,没想到这句话她倒听进去了。我其实就是想通过她把老大约出来,问问他到底把我爸爸怎么样了。

过了好久都没有动静。一年以后,1992年的3月22日,唉,那个日子我记得太清楚了。

杨文梅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她家,说老大来了,要见我。我就去了。一进去,看到老大被绑在一个奇怪的椅子上,手啊脚啊,绑得死死的。

杨文梅说,她给老大喝了药,现在你问他啥,他都说实话。

我赶紧扑过去问:哥,咱爸呢?你把咱爸弄到哪儿去了?

老大半闭着眼睛,不停嘀咕。我凑近了听,他说的是三个字,不停在重复:臭水沟……臭水沟……

我就冲出门,打了个车跑到小时候住的郊区那里去。没想到那个臭水沟竟然成了个鱼塘,据说已经建好五六年了。我找到鱼塘的老板,问他有没有发现过尸体。他警惕地问我:你是公~安~局的?

我说:不是。

他说:那你tmd胡说八道什么?你这么造谣,我的鱼还有人买吗?你信不信我报警把你抓起来?

我说:是不是有个老爷子的尸体,个子挺高,瘦得很,长脸……

他打断我:你tm有病是不是?哪儿来的尸体?

我诈他:那是我爸,我梦见他了,死人总不会说谎。

老板一凛,还是说:没有的事儿。

他的声音带上了颤音。我没再追问,走出去十几分钟,想了想,又折回来,看到他正背对着我,面朝鱼塘跪在地上,还不停磕头。绕到正面,原来他正在一个盆子里烧纸,还嘟囔着什么。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一头的汗。

我又回到了杨文梅家。她开了门,戴着橡胶手套,手里拿着个钻头一样的东西。我仔细一看,她竟然在给老大纹身。纹的都是她的名字,从脸上开始,已经纹到了脖子。老大可能是药劲儿过了,正使劲挣扎。不过他的嘴被胶布贴住了,手脚都被固定得死死的,没什么用。

一觉醒来,滋滋的声音还在继续。再看老大,已经被纹到了脚背。杨文梅说:跃山,你走吧,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我跟她说了你爷爷的事儿,我说,这事儿跟我关系大了。你让我亲手杀了他。后来,我们两个人就为了到底谁动手吵了半天。老大听着,裤子就湿了。最后我们达成了协议——把老大弄到鱼塘去。

我们去的那个晚上,下着暴雨。那是那年春天的第一场雨。鱼塘那里一个人没有。我们拿铁丝绑了老大的手脚,从杨文梅的车上把他抬下来,他已经不怎么挣扎了。我们把他沉进去,几分钟就不冒气了。等了足有半个小时,杨文梅说,跃山,这事儿现在彻底跟你没关系了,你走吧。我的车里有遗书。

她说完遗书这两个字,就往鱼塘里一跳。也是不到几分钟,就不冒气了。我就往家走。路上雨那么大,浇得我透心凉。回家我就病了,得了支气管炎。这么多年也没好。

——孩子,你别装睡了。你老子真没几天了,我tmd得了肺癌!

我猛地抬起头,一脸的鼻涕眼泪。我想,我的抽泣声早就暴露了自己。我哭道:爸,告诉我,你说的都不是真的!你没得肺癌!

父亲说:晚期了,昨天医院诊断的,长得地方深,tmd我还一直以为是气管炎!反正是不能开刀了——嗨,别打岔啊,我跟你说这些,主要是要说下面这件事儿。你还记不记得,跟我在疗养院找到的那个老爷子?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父亲说:你记不记得,咱们家有个远房亲戚,你的七舅老爷,总是接济咱们?帮咱们还给爷爷看病欠的钱?你上大学的时候,还给你学费来着?

我点了点头。

父亲说:这个七舅老爷就是那个疗养院老头。老大死了之后,我跟他谈妥了,我帮他交养老院的钱。唉,他也是个无儿无女的可怜人啊!他现在在XX养老院,你每年去看他一次,记着带好当天的报纸,给他拍个正面和侧面的照片,你爷爷的单位每年都要留档案。他比你爷爷小二十岁,那时候是染了头发才像你爷爷的,不过现在也八十了,不用化妆了。单位可能还会派人去问,不过那个老头人可一点儿不糊涂,身体也好得很,这个钱你能拿多久,就拿多久吧!

父亲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存折,我拿在手里,是温热的。我的一大滴眼泪滴在了上面。

这时,父亲终于彻底醉了,他口齿不清地唱到:

鼻涕过了河,去找李跃河!

李跃河,不在家!

问他爹,他爹说:

李跃河,

他不是我的孩儿!

-----------------------------------

我回来啦~吼吼~即日起恢复更新~

系列文章: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转载请注明:微图摘 » 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继子

喜欢 (0)or分享 (0)
发表我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