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他们各自的朋友都说这是他们多少年以来认识的最会搞笑的人。两方争执不下，最后只有在杯酒助兴中一决高低。
他的笑话偏向于言语讥讽，刻薄又到位。她的笑话是神态模仿，活灵活现，朋友们都拍手说真像真像。
他们也把彼此逗得哈哈大笑，就好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好笑的自己。朋友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都散了，就剩下他们俩。他觉得嘴笑酸了，忽然不笑了，盯着她的眼睛看。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笑眯眯的。
他们很快成了男女朋友。约会最大的主题，就是彼此讲笑话。一开始，他讲得兴高采烈。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状态过去了。他更想安静下来，和她说一点心里话。
可她每次约会都很激动，不停地演这演那。他看着她慌慌张张的样子，已经不想再笑。可她实在太好笑，他又忍不住笑起来。就连做爱的时候，她也像控制不住一样地搞笑。有一次他恼了，非常严肃地说他觉得这样没有气氛。
她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听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往心里去。
他抚摸着她的脸，歉意地觉得自己做过分了。见他不再生气，她又恢复了活力，继续搞笑。
他无奈地笑了起来，下床抽了一根烟。
一段时间内，他感到自己很怕看到笑话。朋友们也很奇怪，为什么他突然不搞笑了。
婚礼的时候，她快乐得像一只鸟儿。她的朋友们兴高采烈，把她举起来，抛上去，又接住。她在空中尖叫着。读誓言的时候，他既紧张又严肃，希望她能在这最紧要的关头止住笑容。可她还是笑眯眯的，不知为什么全身却微微颤抖了起来，边笑边流了眼泪。
他觉得揪心，同时又有些恼火。誓言过后，把戒指套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上。
“别笑了。别哭了。正常点。”他小声说。边说边觉得这很荒谬。那一刻，他觉得结婚是一件荒唐的事。
婚后的日子很好，除了她一如既往地搞笑。她把自己打扮成女仆，骑着扫帚假装飞行。她贴上胡子装老爷爷。她在地上滚来滚去表演小熊。她在做爱的时候挤眉弄眼，做出很丑的表情。
“你为什么一直要这样？”他有一次实在忍无可忍，抓着她正在表演的胳膊，制止了她的动作。
“因为我除了搞笑，什么都做不好。”她笑眯眯地说，“不像你。你不搞笑，还能做很多别的事。大事。”
“你和我什么时候认认真真说过话么？你为什么从来不生气？你真的那么开心吗？”他的眉头越锁越紧。
“我就是想让你开心，想让大家都开心。”她还是笑着，而且似乎越想越好笑，甚至发出了“嗤嗤”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腾”地一下甩开她的手。
她被搡到沙发上，还是笑着，眼泪滴到沙发布上。
第二天，他醒来，她已经去上班了。他看到茶几上她留了个条子，写着：“对不起，可能是我有毛病，请你原谅。”旁边画着一个大大的笑脸。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后来有几次，他抓着她的肩膀，严肃地叫她不要再笑了。她一直在笑着哽咽，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
他颓然被困在满是笑容的生活里。
他开始回想自己为什么搞笑。他觉得这是掩饰自己悲伤的一个方式。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悲观情绪，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负能量的散布者，他想有一些朋友。
他蓦地想到她是不是也是这样。可她似乎陷得比他还要深。他看到那有个很深的洞穴，里面有一个化好妆的她，像小丑一样做出滑稽的动作。
他让她暂时辞退工作，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开了一些药，她吃完便开始昏睡。他端详她在昏睡中的脸，美丽而充满疲惫。她睁眼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给他一个无力的微笑。
他掐着自己的胳膊，宁愿她愤怒地和他吵一架。或者生气，怎么都好，只是不要再笑。
去办离婚手续的那一天，她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出门牵着他的手，直到开始填表。他侧过头去望着她，看到她终于不笑了。
她终于不笑了。
他像看到救星一样一把抓住她，在办理手续的工作人员烦躁的眼神中，狂喜地和她说：“我们回家去好不好？啊？回去好不好？”
她摇摇头，慢慢挣脱出来，填好了表格。
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听到后面的工作人员小声说：“这样的我见多了。这活儿干着真他妈让人绝望。”
重新变回一个人的日子除了像存在一个巨大的脑洞外，仿佛不剩什么别的东西。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音信全无。有的时候他看到她用过的扫帚，自己会慢慢拿起来，骑上去，假装自己正在飞行。
后来有一天他打开电视，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觉得全身颤抖了起来。她正在台上表演一个滑稽戏，台下掌声此起彼伏。
主持人称她是“本世纪最具潜力的搞笑新星”，因为她的搞笑“仿佛是从骨子里出来的一样”。她累得气喘吁吁后笑眯眯地接受采访，主持人问，你为什么会从一个公司职员，半路出家决定学习喜剧表演呢？
“因为”，她笑着说，“我觉得我除了搞笑外，什么都做不好呢。”说罢，做了一个鬼脸。
“好可爱啊！萌死啦！”观众席里有人啪啪鼓掌，小声说。
他开始在电视机前大哭，哭倒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到节目结束，只剩下洗洁精赞助的广告一遍遍夸张地重复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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