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只能自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像是过电影一般一次次浮现傍晚时的情景，心里乱糟糟像是一团麻线，全部打了死结。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借口值日早早出门了。
当最后一声预备铃响起时，我刚进教室全班同学就开始哄堂大笑，我狐疑地看着大家不知其解，韩飞坐在座位上深深低着头，老师走进教室门拍拍我的背，干嘛呢，回你座位上。我这才在大家紧盯的目光里，坐在韩飞旁边。
老师清了清喉咙压制了教室里的窃窃私语，然后指着我和韩飞说，你们俩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从办公室出来，韩飞拉着我到了男厕所，我把他推开，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你跟老师和同学说的？韩飞摇摇头。我急得快要哭了出来，昨天就你和我在，没有其他人，不是你是谁。
韩飞看了我一眼，我发誓不是我。我挥起拳头打在他脸上，你他妈放屁，发誓有个蛋用！不是你说的是谁说的？我一边骂一边对他拳打脚踢，他不还手，只是抱着头蹲在地上。再问你最后一遍，是不是你说的。终于，韩飞默默地点点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韩飞抬起头看我，我以为你也喜欢我。一时间我有点想笑，我们都是男生，我不可能喜欢你，这是病。
韩飞猛地站起身来，这不是病，我查过资料，这是正常的，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你不答应也要答应！
我脑子一热音调也提升了很多，怎么什么都你说了算？为什么你说什么就非要是什么？我告诉你，绝对没有可能！韩飞往前靠近了一步，为什么？为什么不行？我一把推开他，因为我讨厌你，我从小就讨厌你，一直都很讨厌你！
韩飞的眼睛马上黯淡了下去，你一直都讨厌我？我重重点点头，不仅讨厌你，从今天开始，我觉得你恶心！
6
后来，我要求老师给我调换座位，再没有和他说过话，偶遇他我掉头就走，无视他每天郁郁寡欢的神情，班级里的闲言碎语逐渐消失，可我也再没有一个朋友，我突然察觉，初中三年里我唯一的朋友，只有韩飞。
那天晚自习，一个女生急匆匆走进教室伏在我耳边说，韩飞要去打群架了！我一惊，他又去闹什么？女生说，和那个混混李磊啊。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为什么他们要打架？他怎么招惹李磊了？
女生撇撇嘴，还不是你们那天……的时候，李磊早就都听到了，第二天就给你们传遍了全校。韩飞之前招惹过他，李磊这是报复啊。我将自己的拳头握得生紧，你们都知道是李磊说的？那怎么谁都没有告诉过我？
女生的眼泪也要下来了，韩飞威胁不让我们说，不想让你去找谁算账，出了事他担着。我刚要反驳就被女生打断了，你还愣着干嘛，你要再不去，韩飞就要被人打死了！！
当我赶到那条胡同时，韩飞已经和一群人厮打在一起，我在外围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我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大声吼，你来干嘛，快走！我一边推开旁边的人，一边对他喊，你赶快住手！跟我走！快点！
韩飞松开提着别人衣领的手要过来拉我，结果被红了眼的李磊踢倒在地，韩飞跌跌撞撞爬起来，从怀里抽出一把长刀冲了过去，我操你妈！然后，他把刀插进了李磊的肚子里。
那时我离着韩飞只有三米远，周围隔了四五个人，我看着李磊表情痛苦地倒下，看着韩飞被一群人按倒在地，看着他脸上的脚印身上的血迹，一时间全世界都消失了声音，韩飞的脸痛苦地转过来对着我，我没有办法听到他在喊什么。
直到有一个人一拳打在我的脸上，我才猛然惊醒，韩飞对我大声喊，跑啊！你快跑啊！我操！你他妈倒是快跑啊！我回过神来，用尽全力挣脱开拉住我的人，头也不回拼命地跑回家。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韩飞，那也是我第一次，觉得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拼尽全力，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
7
打架事件性质恶劣，韩飞故意伤人，在少管所拘禁一年，而我作为参与打架又主动承认的头目之一，被取消了中考资格，父亲找关系让我去一所县城的高中借读，韩飞从少管所出来那天，我没有去。
听父亲说，韩飞哭得没有了力气。他反复地道歉，反复地说对不起。父亲说，韩飞真的想再见你一面，你不见他？我摇摇头，不了，不见了。我一个人躲在教学楼背后痛哭了一场。曾经的年少时光，曾经的荒唐岁月，都有你有关，流完这些眼泪，以后我们互不相关，为你再痛哭一场，以后天涯陌路，两清了。
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一晃十三年过去了，十三年里，我很少想起韩飞，他像是一个谜，存在于我不愿意提及的地方，不是觉得可耻，而是羞愧，说到犯错，我又何尝没有？说到解脱，我又何时真正摆脱过？
一切怪年少轻狂，任何事情都无法重来，包括年少时光里的少年，包括懵懂的一段感情，包括那些眼泪，包括不知道是否是爱情的那句喜欢。
今年八月，当我时隔多年发现韩飞留给我的300条人人私信，我心里震惊，他依然还在尝试找到我，他依然还在不断地对我道歉，不断责骂自己，我一边看一边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后来我合上电脑，拨通了韩飞留给我的电话。
接通电话的他知道是我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打趣地问他怎么啦，不记得我了？沉默了许久，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低低地哭声。
晚上我躺在床上，又一次失眠了，我第一次回忆起和他曾经年少时相处的点点滴滴，这一步走来的跌跌撞撞，远不比曾经少，但现在想起，曾经的那些自以为的艰难和苦痛，几乎都变成了甜蜜的回忆，那些小情绪小聪明小伎俩，都成为了可以原谅的事情，包括韩飞。
在几百条的留言里，最让我难过的是其中的一条——
这些年，没有我保护你，你过得好不好？没有我在你身边，你是不是也觉得不习惯？
8
中秋节前夕再见到韩飞时，他大笑地和我拥抱，用力拍着我的肩膀，下午我们去了曾经的学校和胡同，晚上我们坐在酒吧喝酒，他絮叨地开始回忆曾经和我相处地点点滴滴，讲到最后，他问我，这些事情，你还记得吗？
我沉默地点点头，接着我问起他的工作和这些年的情况，他都一一轻描淡写带过了，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苦涩地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德性，混子，没用，冲动，还爱吹牛逼，没办法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呐。
我扶着他的肩膀，过去的就过去了。他甩开我，过去个屁！我现在教小孩跑步，看着他们就想起我们小时候，那滋味，你不懂。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后果就要承担，那我去承担，你躲开，没关系，可你一躲就是十几年，我自己心里真的不好过。
我抿了抿嘴，心里像是被谁狠狠揪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我说，对不起。
韩飞笑了，说对不起的该是我，却也迟到了十几年。我中秋就要结婚了，我本来还想请你做伴郎，可是也没来得及，为什么我们什么都在错过？什么都来不及？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眶沉默了许久，他板住我的肩膀，一本正经地问我，你真的曾经一点都不喜欢我吗？一点都没有吗？
我看着他的脸，然后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泄气一般地松开我，我不懂你，这些年过去了，我依然还是不懂你。
9
喝完酒我扶着他跌跌撞撞走在马路上，他几乎整个人摊在我身边，我不停地对他说话，让他回家，他都沉默不语，之后我实在累得走不动，和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他抬头看着夜空，突然说，那一年，还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呢。
我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是啊，现在都是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到了。韩飞说，什么都不一样了，人也变了，街也变了，你也变了，我也变了。我笑着说，是啊，多少年了，我们都长大了。
韩飞突然哭了，哭得不可抑制，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那样哭过，我手忙脚乱地给他找纸巾，他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他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拍着他的后背，都过去了，我没事，你也要好好的。
临走前，韩飞站在我面前，脸上依然有泪痕，他用哀求地眼睛看我，我能最后再抱你一下吗？我张开双臂环抱住他，他的身上有酒味，有烟味，还有多年前依稀记着的洗衣粉味道。他紧紧地抱着我，就像是曾经那般地用力，如果……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件事，你会不会和我在一起？
我沉默了良久，点点头。他说，那现在呢？我闭上眼睛轻轻对他说，太迟了。
太迟了，迟的不是我们都已长大，迟的是时光里的误解早已拉开了鸿沟；迟的不是你我本是无法融合的个体，迟的是岁月侵蚀彼此改变了模样；迟的不是一个人多年的隐忍，迟的是委屈痛苦时无人在身旁。
那天的最后，我把韩飞送上出租车，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些年，没有我保护你，你过得好吗？我笑着点点头，我很好，你也会找到你真正需要保护你的人，你也会很好。
望着车消失在夜色里，我驻足张望了许久，仿佛是在真正告别曾经的时光，告别那些无畏的情感，告别年少时说不清的伙伴，如果这可以称之为爱，那么，我用了十三年的时光去躲避，又用了今晚的时间，与自己最初的爱，至此说了声再见。
时间催人老，时间也让青春变得荒凉，我的青春已近末路，又怎能和你一起，再次踏上无法回头的归途。那个曾经唯唯诺诺的自己，那个曾经说要保护我的霸道少年，都已如风般逝去，一切都当做一场梦吧，你是我的梦，你是我永远无法抵达的梦。
韩飞。
春雨秋水，千山暮雪，最后的目送，好自珍重。
珍重。珍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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