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与飘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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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蒂·勃朗特在《简·爱》开篇有这样一段描述:“客厅的隔壁是一间小小的餐室,我溜了进去。里面有一个书架。不一会儿,我从上面拿下一本书来,特意挑插图多的,爬上窗台,缩起双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下,将红色的波纹窗帘几乎完全拉拢,把自己加倍隐蔽了起来。 ”小时候读到此处未免纳闷:这是怎么样的一扇窗,深的足够一个人藏在里面而不被看见。直到“飘窗”的出现才解开了这个疑惑。拥簇,明亮,与人分割,开在半天中,像是乐天派的卡夫卡想要栖身其中的空中洞穴。

小舟家就有这样一扇窗口,高,深,不很宽,跳坐上去,弯腰将地上的拖鞋拾上来贴身收好,再左右将浓厚的窗幔拉拢,似乎就能在里面不受干扰的看看书。但是这样的景况也很少发生,假如是夜里,拉上窗幔光线就暗了,只能枯坐着看看窗外的红尘浮光;假如是白天,屋外的光线又会把人影扑倒窗帘上来,根本藏身不住。所以简·爱在十一月的阴沉的窗户里并没有藏多久,就被人发现了,她挨了打,被关进闹鬼的红房间里去了。

小舟的房间里没有人会打她,所以她的飘窗上没有人。我曾经试图想坐坐看,不知道为什么终究还是没有。我和小舟都过了要藏身帷幔之中的年龄了。倒退三十年,我们会在相隔几千公里的两个小城市,在同样的年纪,瑟瑟缩缩的躲在同样的阴影里,乞求一只大铲子从天而降,像铲垃圾一样把我们带离此地。她是躲避由于春天的到来家里突然出现的、紧绷的狂躁气氛,而我是躲避日复一日夫妻间的鸡飞狗跳。这些事情后来都成了传奇和美谈,成了与子偕老的注脚,成了相濡以沐的注脚,成了那些摄影师要抓取的动人瞬间:银发苍首,夕阳下互相搀扶。被世界所抛弃的真相被这最后的搀扶所掩盖,似乎在人心里垫了一点底,让人坚信漫长的淬火一定能锻出真金来。责任,忠诚,高尚,牺牲,坚持,这些明亮的词语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捶打折磨中跳跃,像是颁给受虐狂的勋章。而那些四溅飞射的火星,我们要躲得远远地才能免受其害。我和小舟都成不了钢铁,歌曲里说我们只不过是花朵罢了。

大学第一天报道,小舟坐在房间的正中间的上铺上看书。白色的蚊帐低垂下来,她带着黑框眼镜,穿着跨栏背心端坐其中像坐在一枚透明的小盒子里,她那么干瘦,像是拿大头针就能把她像蝴蝶标本一样固定住。而我则是高而大的,头发乱蓬蓬的,发育的很好,大腿和胳膊袒露着,身上不停的冒汗。那个夏天真是热极了,我们九个人住在没有通自来水的女生宿舍楼,每天背着沉重的字典和水桶,开始学习和生活。都是不适合群居的吧,我想。小舟很自律的全情投入到字典里去了,我则无时无刻不想逃走。舍监禁止挂床幔,每个人的床铺都一览无余,我怎么都无法将床铺整理停当,让该有的东西停在它该在的地方,方寸之间总是兵荒马乱。后来,小舟就退学了。

简·爱在罗沃德学校里遇到了同为孤儿的海伦·彭斯,那是她在不安、责罚、寒冷和屈辱中遇到的一扇深广和温暖的飘窗。海伦彭斯深坐其中手捧萨缪尔·约翰逊的《拉塞拉斯》,想要从先贤的智慧中找到寻求终极幸福的办法,简·爱内心颠簸,资质平平,既无法接受海伦面对屈辱时的隐忍,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手无寸铁走上追寻宽恕之路。简爱专心致志和尘世厮打之时,海伦·彭斯死了。

我没有跟小舟谈起过《简爱》这本书。在某一个时期,我甚至认为这本书过于戏剧化,叙述也未免单薄。我们都挺爱看书,可是彼此很少谈论书籍。没有小舟的大学像是跌碎眼镜的眼睛,一切都模糊起来,聚不上焦点。大概是上课、考试,大概是打水、吃饭,大概是图书馆和自习室。都是“大概”。这些“大概”都在那儿,可是没有一根线把它们串起来。然后小舟的床就被人占走了,一个大四的女生,温和又漂亮,大概人人都很喜欢她。然后就是断断续续的消息传来,小舟在家里住院了,然后出院了,然后还是认认真真的埋头在背字典。

大学毕业后的世界像崩溃了的河堤,每一滴水都带着嚣叫、惊恐和激动疯狂的跳下,撞击在所有能撞击的地方,砸在哪里都能冲开一条原本不存在的河道。生活突然没有了任何主题,任何规矩,没有任何技术和经验。我和小舟迅速失散在这凶猛的大河里。我继续当了老师,她继续当了学生,两人都在考试的泥潭里挣扎。我们都不擅长考试,不管是被人考,还是考别人。

她很快就从北京通过手机给我发来她写的诗, 有些很长,有些仅短短两行。小舟是这样的:就像大河里飘来的一艘帆船,她站在桅杆处,什么也不做,就那么一动不动飘过去。那些诗就像一艘艘船川流不息的飘过两座城市,停留在我的手机上。我知道她是恋爱了。没有爱,谁都不会认出彼此。周围的人都蒙着双眼,在路灯下,在饭桌上,在月亮里,热情如火的彼此攀谈。小舟是遇到谁了呢?

我也恋爱了。我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想上班,不接电话,不看书,不写字,不挣钱,不洗脸,不出门,不见朋友,天天在恋爱。这种掠夺式的恋爱很快就把对方吞噬了,他失魂落魄连夜奔逃时,连自己的影子都没顾上带。把恋爱谈成杀戮,这种缺心眼的事只有年轻时才能干得出来。战争结束了,没有输赢,只留下一片废墟。我像个拾荒人一般身在其上挑挑拣拣,捡拾还能凑合用的家什。这时候,小舟的诗歌才真正抵达了。我在没有恋爱的日子里,一首一首看她发给我的诗。大多数和爱情没什么关系,却无时无处不透漏着爱的喜悦。我刚感到危险,同时就眼睁睁的看见她从深渊边上一步就坠落下去了,和我一样来不及发一声喊。小舟的恋爱像一场赈灾,充满泪水,感动,奉献和无私的情怀,所以对方也被吓跑了,背负着良心的谴责和愧疚,其狼狈程度远超过我的手下败将。

那些日子啊。我是认认真真的在失恋。认认真真咀嚼每一处的情节,分析失误,撰写笔记,重新修订,剧情重演,想要把事情重新搞对,这是科学的失恋方法。而与此同时,小舟却上天入地的想要找到这个消失的男人,也还真给她找到了,她大概哭着问他为什么这么对她。他大概说了你回去吧。然后她大概哭了很久。到最后,我们俩都是一塌糊涂,科学不解决任何问题,行动也不解决,这就是个无解的问题,甚至都不称其为一个问题,它只是一件事,像是流动的水泥凝固了,已经拒绝任何人为的处理了,你只能让它自己待着。我们在相隔几千公里的两地度过了毕业后一场成人礼,有点脱胎换骨的气氛。小舟似乎筋疲力尽了,不久之后就在学校被绊倒在考试上。她能背过整本字典,能看得进去任何主义,可是最后因为不愿参加考试离开了。退学,回原籍,开始自由职业者之路。而我则很快学会了轻拿轻放、绝不倒置,开始新的恋情,并且不为职业所苦,很快爱上了出考题。时至今日拿到一份卷子,能基本准确的找到考点,揣度怎么会拿分,怎么会丢分。在考试这件事上我彻底庸俗化了,放弃了提高自身的知识水平,掉进猜度出题老师心思的大坑里去了。我和小舟的本质区别就在于此。

毕业后我们虽然保持联系,但从来没见过面,直到她说要结婚。她结婚我很高兴,因为对方是个才华横溢的小伙子,并有一颗赤子之心。婚礼很隆重,很多华而不实的夸赞,很多口不应心的客套,我挺高兴,可一点都不感动,我们在沙发上吹气球,在瓶子里扎花束,在各种人群里照相,在好山好水好喷泉里奔跑,可是我一点不感动。没觉得有情人终成眷属,没有觉得一副牌开胡,没觉得这是开始或者结束。它仅仅就是一件事而已。任何超过这件事本身的词汇都跟它沾不上边。

整个婚礼我就记得两件事:一是婚礼前夜暴雨倾盆,整座城市都在摇动,我躺在酒店的床上,左右都是水:左边是奔放的透明浴室,右边是被雨水抽打的颤抖着的玻璃窗。我想这是好事,水带财,她能发财。第二件是她穿着红色短旗袍,身体瘦削,吹着蓬松的短发,妆画的很漂亮,眼线晕开的很自然,有点烟熏的意思,看上去很像一个摇滚歌手的快碎掉的前女友。

那时候我已经结婚很多年了,对婚姻有种习以为常的漠然。结婚前一天到了她的城市,坐着聊天,没谈到婚姻,只简单聊到几句故人,却也无话可聊,也并不真正感兴趣。后来我们坐在一个馆子里,点了几个菜,还没开始吃,婆家电话就打来了催着回去。等婚礼结束,席还没散我就得出来赶火车。匆匆在火车站抱了抱,就分别了。

想起来毕十年前要毕业的前夕,和小舟在学校的花廊下喝酒。我不会喝酒。她也不会。喝酒大概是要造一造气氛。那时候年轻,喜欢传奇,喜欢英雄,喜欢强烈的转折和痛彻心扉的悲剧。喝不多少就困了。大概说了些胡话,词不达意。或者根本也没有什么意。大概说了要相见,相见时应该活得像一个昂扬的手势。总之我们得说点什么,把空白填起来,把这一天标出来,把今天擦出亮来,便于日后辨识。当然,目的达到了,我至今还记得那是夏天的夜晚,学校紫藤回廊里还挺清爽(为什么大学里总爱种紫藤?),其间有一个男生过来提醒我们,两个女生不要喝得太晚。为了造气氛,我把酒瓶子狠狠摔碎在他的面前,让他吃了一惊,达到了我要的效果。小舟倒很正常,跟人客客气气道了谢,说别介意她喝多了。于是我立刻意识到自己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醉。我现在坐在这里想,为什么不请他过来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呢?最坏又能发生什么呢?我们守身如玉,像保护自己的眼球似的保护胸部,这是不对的,毫无意义。

女作家夏绿蒂·勃朗特为了塑造简·爱孤绝桀骜的形象,早早地将海伦·彭斯杀死在罗沃德学校。迄今为止这本书被多次改编为电影,每一次改编,海伦·彭斯都要和简·爱在同一张床上死去一次。这个逆来顺受、软弱无力的海伦是勃朗特专门从简·爱身上撕扯下去的。简爱必须刚强、勇敢、包含抗争的勇力,似乎这才是面对生活应有的态度。每读至此都心有不忍。勃朗特为了成全一个简·爱,几乎摧毁了她身边的一切活物。里德舅妈死了,表哥死了,海伦死了,阁楼上的疯女人死了,罗切斯特瞎了,连那个远在马德里的叔叔也是为了留遗产给她而专门死掉了。放过海伦吧。当简·爱从爱的浪尖上被罗切斯特先生和疯女人合力抛至虚空处时,请让她落在海伦的身边吧,哪怕庸俗、平淡、无奇、缺乏炫目的戏剧冲突,也请这样做。

各有家庭,见面就不那么容易。再见时,总是彼此发生了过不去的高槛。最近一次是在不久之前,我去火车站接她,一起坐车回家,放下行李喝口水,就去市场买菜准备中午饭。走着聊天,突然就崩溃了,站在路中间失声痛哭。小舟一言不发站在我身边,像是做错了事。那时候真希望她像海伦·彭斯一样已经死去了,双手插进喉管把摆脱不掉的疼痛撕出来,抛向任何活人都会太怵目惊心,太夸张,太戏剧化,只有坟墓会把一切都吞进去,再把你的尊严还给你。小舟就那么站着,我也就突然冷静了。抹抹脸,看看左右,也就回家了。

我家没有飘窗,所有窗户都做的又大又宽。西窗美极了,看得到漂亮的日落,南面是大落地窗,窗下面有一条河,河上是平整的桥,窗前放了宽大的椅子,可以把腿蜷进去。而北窗则对着别人家的层层叠叠的窗口,关了灯可以放心的偷窥他人的生活。这是好房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飘窗。在内心里,始终都是那个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的人,安全,明亮,隔绝人世,哪怕一会儿。需要深呼吸,收拾好表情,不轻慢自己,不烦扰他人。得知地球、太阳系、乃至的渺小,只能感到更加岌岌可危,而确认世界上还有一个小舟在,那种安心,就像在十一月寒风呼啸的阴雨天里,终于找到了那间小小的餐厅,于是轻轻从书架上找到那本尤伊克的《英国鸟类史》,小心翼翼攀上窗台,收起鞋子,拉上绯红色的厚厚的窗幔,默不作声。哪怕片刻之后就会有一双大手撕开帷幔将人抓回尘嚣,可是还有这一刻,可以藏身其中,谁也不必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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