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刀与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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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代宗师》这个“不忘”,在两年后“响儿”果真回来了。

1.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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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的雨中打斗段落不妨和《黑客帝国3》做个类比。“雨”可以有千变万化的含义。《一代宗师》中,此时的叶问处于人生的“春天”,万事皆如意,这场雨中打斗,正是叶问春风得意时,亦隐含着危机降至、人生道路开始变得泥泞之意。其后,叶问与家人分别在大雨中,走上离乡背井的过客之路。密集的雨点如同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扎在观者的眼前(3D版加强了这个效果,雨滴非常锋利)。看似绵柔多情的雨滴,代替了厮杀的鲜血,后文宫二、马三火车站打斗段落,用飘散的棉絮代替血浆, 体现的是当时武林的规矩和克制,如果此时运用暴力美学的手法,便破坏了影片的意境和武林的真意。

《黑客帝国3》的雨中打斗段落做得非常漂亮,用“雨”来表现东方的“气”,视觉上呈现出的虽然是西方动作片的一贯套路,但是多了一层东方内涵。“雨”成了一种传递无形的“气”和“力”的媒介。《一代宗师》的“雨”是克制的,又是锋利的;《黑客帝国》的雨是表现媒介,是“气”的视觉化呈现。前者可以关联到当时武林的境况和宗师们的处境,后者增加了打斗的难度和精彩程度。

2.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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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的设计是这次看才察觉到妙处。小小金屋里藏着大江湖,也象征着武林的黄昏。所有人在金屋中都罩上了一层黄昏的颜色,无论是切磋、争斗、遗憾、爱慕……“金屋”是乱世中武林的避难所,在金屋里还留着最后一点侠之意气。“黄昏”是叶问的主要颜色,“黑白”是宫二的主要颜色。叶问心中的武林是一个世界,即便那是末世;宫二心中的武林是一个家,即便那个家名存实亡。他们都是面临着末路的人。宫二的“黑白”让她始终锐利如刀,叶问则如同天上的星辰,在远处看着这个世界。“黄昏”固然充满忧伤遗憾,同样也金碧辉煌,气势动人。

“金屋夜宴”段落,宫二身上的黑白和周围的红粉佳人格格不入,有一个镜头是从一位阿姑的视角出发打量宫二,宫二身体微微僵硬,眼神执拗,带有强烈的禁欲气质。那些阿姑神色各异。这个镜头已经昭示了宫二的结局——必然会走出一条偏离世俗的道路。叶问于她,是走入世界的一扇门,她又执拗地关上了这扇门。宫二的“黑白”与叶问的“黄昏”交替出现,又时常被包裹在黄昏之中。末世中裸露在外的刀锋,定会被时间无情地腐蚀。所以宫宝森会说,刀的真意不在于劈杀,在于藏。劈杀,是一种执拗,更是一种慢性的自我毁灭。宫二的“黑白”是藏不住的,叶问的“黄昏”不可能成为她的刀鞘。

此幅构图像是《最后的晚餐》,实际上,也是宫二和叶问人生中最后的正式的晚餐。流落异乡之后,二人的相见总是带着遗憾。金屋夜宴后,二人开始惺惺相惜,所以这是多么华丽美好的一餐,也是武林的黄昏中,最后的盛宴。

3.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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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二的“黑白”与叶问的“黄昏”是分不开的,只有在彻底的白山黑水之中,她的“黑白”才能干脆彻底。宫二心中的武林便是如此黑白分明,一旦身处异乡,她的武林便不复存在。这是一个自我毁灭型的悲剧人物。当她走出宫宝森为她布下的天地后,便无法立足。

火车站复仇段落里,宫二和马三身上都沾满了“黄昏”的颜色,二人其实有共通之处。他们都是裸露在外的刀锋,失去了宫宝森这枚刀鞘,注定都要在乱世中生锈腐朽。叶问之所以得到宫宝森的赞赏,是因为他既有刀锋,又懂得藏锋。宫二和马三相信的是“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就是这个“进”,像火车一样看起来无所畏惧的“进”,让他们必须活在厮杀中,不问生活,不顾身后。宫二和马三都不是领悟了“老猿挂印回首望”的人,他们眼前只有黑白、输赢、结果,一回头,便会看到自己的无力和困惑,所以,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只是路越走越远,就越不敢回头,就越不肯承认悔恨始终多过乐趣。

其实黄昏之中,哪能那么容易分清黑白,不过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以为争的是一口气,其实不过是个面子问题。宫二和马三都活成了面子,他们的“气”,不是点灯的那口气,而是面子上的那点气,一点输赢的气,渐渐也就丢掉了“我”,丢掉了那一点点的“真”。宫二的孑然一身也是为自己圈起一个安全的天地,在那里她不必面对众生,不必礼让世俗,而是安心做一个父亲的小女儿。

有人活成了面子,有人活成了里子。无论怎么活,末路黄昏中,都是悲剧。

4.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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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问更像一个旁观者,一个故事的讲述者。注意到一个细节,在佛山时,叶问与人交手很少损坏公物,点到为止。到了香港,一切都变了,叶问像一个笼中人(见武馆段落,油腻的玻璃窗和栏杆,形成一个笼子的观感),不得不适应新的生存法则。金楼里,马三对待切磋对手狠辣凶残,视结果如同生死般意义重大;叶问四两拨千斤,即便面对宫二的屡屡冒犯也都保持君子风度;香港武馆里,叶问困惑了,也发生了改变,穿了西装,成了过客,再没有身后身。

叶问面对新的境遇,没有像宫二一样彻底斩断后路,他选择了继续行走。如果说“莫在一思进”,叶问是真正地在“进”,宫二和马三为了那些面子上的事早就“停”了。所以世事就是这么有趣,你以为劈杀是前进,实际是“停”,你以为隐忍是退让,实际是“进”。所谓“面子”,不过是想不明白这一对辩证法,“里子”则是懂得藏,藏才能保证刀锋的锐利,不被腐蚀。叶问说,他心中的武林是个世界,也就是“众生”。《一代宗师》纪录片中王家卫也说,他理解的宗师,是一种传承。叶问对咏春的“传承”乃是真正的进。

这里还要说到题材的策划问题。曾经和人讲,策划不外乎一个“选择”。对叶问这个题材,既可以开发出《叶问》,也可以开发出《一代宗师》。这个“选择”的问题,不妨用徐皓峰的这段话作为解释:

“武侠片历史上大多数影片的性质和现今大片一样,不是叙事电影,是晚会。晚会没有价值观,只有口号。‘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和‘给您拜年了’性质一样。一个故事的核心是辨析价值观,一个晚会的核心是凑场面和凑名角。”

《一代宗师》并不是一个读者文本,它借用了“功夫”的类型元素,讲的是“工夫”,也就是时间。叶问的时间是传承和前进,宫二的时间是报仇和悔恨,其他“宗师”的时间是消耗和磨损。咏春身上的时间感在于从叶问到李小龙、从佛山到世界各地,无数的个体的点之间连接成很大的一个面,不止是一条孤立的时间线,而是形成了一种运动,这种运动感就是“工夫”的最好诠释。叶问走的轨迹,是“工夫”;宫二走的轨迹,是“功夫”。“工夫”超越了自己、天地,连结起众生,这便是叶问可以被称为一代宗师的原因。

三张合影(全家福、中华武士会、叶问与弟子),叶问从自己,走到天地,走到众生。这,就是工夫,就是时间。

宗师,不是师傅,而是传承。在传承中,最困难的是和时间过招。

5.消失的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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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二的痴和迷,让她断绝与众生的来往。逃到香港的那些昔日宗师,失去了往日生存的天地,自然要泯然于众生。丁连山说叶问“来晚了”,正是在感叹往日天地不复存在,武林宗师都沦为市井草民。

武林的黄昏中,往日呼风唤雨的宗师们逃到异乡为生存挣扎。影片中反复出现暗街上的“狗”,有点“丧家之犬”的隐喻。一线天如是,丁连山如是。他们隐没在更大的江湖之中,辉煌不再,只有跟着下沉的夕阳一起回首往事,感叹人生。说到丁连山,这一定是一个藏得最深的人,3D版中,他的台词,是对“消失的武林”的判词。那些是非对错都是假的,只有每个人心中的武林才是真的。所以,那些恩恩怨怨算什么,所谓的“武林”又算什么?只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只有“人世间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只有“我”才是真的。最后还有一段丁连山拉二胡,他真的活成了“我”,“武林”消失了,“我”永远都在。他真正活在了众生之中,而不是武林之中,走出了虚妄的天地,也就真正看到了众生。联想到赵本山最近的境遇,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所以武林消失了吗?没有,因为它从未真实存在,存在过的是“我”,而不是武林。没有真实存在过的东西,自然会随风而逝。

6.刀与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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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徐皓峰的一本书,看了它也就看懂了《一代宗师》的一多半。正如前文所述,宫二、马三还有许多“宗师”,他们是刀;叶问是遥望众生的星辰,是行走在“工夫”中的修行者。徐皓峰笔下的武林不是晚会,是“礼”;《一代宗师》里最大的人物鸿沟不是家仇国恨,而是礼崩乐坏,这才是人们最大的恐惧。叶问扛了过去,宫二就没能扛过去;咏春扛了过去,整个武林普遍来看就没扛过去。这是对“传承”最大的挑战,既是革命,也是毁灭。

所以《一代宗师》必然不只是一部“功夫片”这么简单,其中有中国人最深的恐惧——变化,更有对所谓“价值观”问题的追问。“价值观”不是一把道德标尺,而是一种生活状态,和意识形态、国家制度都无关。用电影里的台词说,这就是一口气,存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

而这口气,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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