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入|葫芦的美在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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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作第一年,我非常年轻,有年轻采集员都有的困扰。

如果不是遇到可有先生,恐怕我早就退出了。他是我第十三位客户,之前十二位,让我觉得自己不是采集员的料。

那次任务地址在滨湖一栋大房子里,是别墅,很气派,但是荒凉。

从墙缝和门板里长出脂肪草,浓密,下垂,让房子看起来很丰满。我当时摘下一根,放在鼻子底下,用来平息当时的情绪。

初出茅庐的我,紧张得可笑,像灰狗一样沮丧。

门铃是坏的,敲门没有反应。门没锁,推开门,里面昏暗,如果不是身后大白天的太阳跟进来,你会以为是半夜。我叫了几声有没有人,有人应,听不清在哪里。适应光线后,我跟着声音推开一道房门。里面有光,在蜡烛上。逐渐,房间里能看清。

中央有一张超大的床,蜡烛在床头柜上发抖。靠近蜡烛的床沿,躺着一具骷髅样的身体,他全身赤裸,只在腰上搭了一条布。皮囊下面,分不清是骨头在动,还是光线在动。

毫无疑问,他就是我的第十三位客户。

我问了声好,把工具箱放在蜡烛边,取出采集单核对信息,问他是不是可有先生。他回答是的声音比身体听起来强壮很多。我又核对其他几个问题,他一一作答,意识清醒。我不敢看他,只想尽快完成任务,移开了蜡烛,腾出地方。

他主动找我说话。先是称赞我,说我体型匀称,接着炫耀他的房子多么多么大,他如何如何有钱。我只点头,不搭话。他继续说小时候的苦日子,他从没穿过两件以上衣服,饿了吃自己的手指皮,等等。

依照教科书,我先进行采集预处理程序,一直不搭话。直到他说自己以前当过烧炉工,有一个秘密。

大概是出于对秘密的自然反应,我转头问什么秘密。我们对视,立刻我就后悔了,并且羞愧,想躲开眼睛。却发现他像是点着了一样,甚至有错觉,他能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实际上,他没动,只是加大了嗓门,说别看他现在这样,当年,他身强力壮,像我一样。我上当了。当你表现出兴趣后,就不能再装冷漠,只好看着他。他回忆在田埂上跳沟,回忆能扛三麻袋沙子,诸如此类。我打断他,问烧炉工什么秘密。他问我知不知道焚化炉从入口到火口有多远。我摇头不知。他说整整三米。又问我可知道为什么那么远。不知道。他说根本没必要那么远,除非,里面有机关。

焚炉通道里装了闸刀。他把手抬起来,看样子想模拟闸刀,但没力气,落了下去。咔嚓咔嚓,他用嘴模拟。每次烧死人,外头死人的家里人不会听到咔嚓,只有烧炉工能听到。来一个咔嚓,再来一个咔嚓。死人塞进入口,轮子把它滚到中坎,闸刀咔嚓一声。然后,没头的死人进到火里,烧成灰。而死人头,落到一个洞里。他说,这个秘密没人知道。

我继续采集预处理,没反驳那不是秘密的秘密。他继续说,因为这个秘密,得了巨大回报。我笑出声,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作为回报,实在是巨大。他让我别不信。

他干了五年烧炉工,因为保守秘密,得到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后来不干了,买了滨湖房子,不到一个礼拜,又落实了个老婆。说到这儿,腰上的布给顶起来。他回忆老婆,屁股大象那样,奶子原子弹那样,捏起来跟吃棉花糖那样。他有钱到可以天天睡在床上,什么都不干,只干老婆,就能过下半辈子。我说但是。他打断我,沉醉在和老婆的洞房夜,说那天晚上干得数不清,他一辈子没那么快活过。他花了大价钱在老婆身上,特地挑了个最肥的,她比一座山还大,抱不过来。大才好,他说。房子,大,电视,大,床,大,镜子,大,老婆,更大。干完了他们看电视,把房子里所有的灯都开开,吊灯,地灯,床头灯,镜子灯,比白天还亮。

我四周看看,没电视,一盏灯都没有。那床确实够大,躺十个他没问题。他把手伸到布下面。我问为什么变成这样。问题就出在这老婆身上。

一开始都好,干完,不满意了。她的指甲油难看,粉的,跟死人一样。她还学电视广告上的女的,趴在床上把小腿翘起来。她屁股亮晶晶的,好多青春痘,诸如此类。总之,好多毛病出来了。那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她的唠叨。

当时,干完第一次,他闭眼睛回味。听到她说,开那么多灯浪费电。他没理她。她又说,从小穷惯的人过不惯有钱人的日子。他火了,使劲踹她一脚。她一边说疼,一边给踹出骚劲儿,俩人又开干了。第二次他扶着那对亮晶晶的屁股一阵捣鼓,累趴了。好在干的时候她不唠叨。一停下,他想歇会儿,她又唠叨起来。如此,唠叨、踹她、干、趴下,唠叨、踹他、干、趴下。那晚直到天亮,他喘得不行,天花板都要塌了。

唠叨老婆多讨人嫌。当时没结婚的我,也能理解,甚至同情。这怎么忍下去。他说就是忍不下去。

为揪她这个毛病,一个字,揍。还得下重手。揍轻了,她一点儿都不怕,以为你是想跟她亲热,像老虎磨牙那样磨你。要使劲揍,用皮带,往她阴肉上抽,让她知道厉害。她嘴硬,抽成那样,死不承认自己唠叨,硬说没说过那些话。后来直接抽嘴,抽嘴她知道疼,又哭又喊,抽到后来她说要离婚。离可以,退钱。后来,她终于怕了,承认不该唠叨,不该说不该说的话。

暴力还是能解决问题,我说。他说屌,抽完还是唠叨。你一次比一次抽得重,她一次比一次认错快,一次比一次更唠叨。

久而久之,他觉得不对。他老婆不像嘴硬的人。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她真的没说,是他自己出了问题。他回想那些话,声音确实是老婆的声音,但从没亲眼看她开口。她唠叨时,多半趁他闭着眼睛,或者背着身子。而且细听,声音跟她平时说话有一点点不一样,有些发飘。他用链子把她锁在一间屋子里。不行,还是唠叨。她的声音使劲从房间里钻出来,有时候,她睡着了,嘴巴不动,也能唠叨。吃不香睡不安,他只好找人帮忙。

他去找苗瞎子。苗瞎子是算命先生,他儿子死的时候,是他烧的。瞎子很有一套。

果然,苗瞎子听他讲完就知道了。是幻听。瞎子说他小时候一定很穷,突然有了钱,很容易产生葫芦效应。他吃了一惊,他没提过自己从小过苦日子,也没说自己有钱。

这点很容易推断,我说。

葫芦效应。可有不明白那是什么,他当时没问。他猜想是因为葫芦中间有个细腰。他更关心为什么自己有幻听,瞎子说是一种叫超我的东西在跟他说话。他不懂,瞎子打比方,每个人从出生就在脑子养了两条狗,母狗负责管着公狗,不给它闹事,它们生下第三条狗,成了人自己。可有还是不懂,以为母狗就是他老婆。不是,瞎子说是他自己。他说可有当时一定特别喜欢性交和打人。可有觉得瞎子神了,一眼就看透。他又问为什么是他老婆的声音,瞎子也能解释,说是两条狗的冲突映射到老婆身上,再反弹到他的听觉神经。他服了,跪求苗瞎子救他。瞎子说不难,治疗十次就行。一次一千块,先交三次。钱不是问题,他甩出五千。瞎子说他们有缘,如果他儿子还在,跟他一样大,本来他准备把家产都留给儿子的。熟人打了八折,然后他的白眼睛开始流脓。可有没敢说他儿子咔嚓给剁了脑袋。这是秘密,不能说。

去找苗瞎子看了四次,没用。声音还在,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瞎子说他没打开,没松开链子。他看出他有秘密,说秘密在压迫他。但是,可有不能说。

他很苦恼,进退不得。我表示理解。他说我年纪轻轻不会理解,他哪里知道,我同样进退不得。我常常觉得工作得毫无意义,觉得恶心,想逃走,但你让我真不干,却又难下决心。说不清什么在阻碍我,或诱惑我。前几次任务时,总有个声音在说:跑吧,跑吧。不知道那是不是幻听,不知道我是不是也遭遇葫芦效应。

可有相信,只有说出秘密才能治好幻听。他去查了当年的保密合同,看有什么条款可以绕开。没找到。最后一页有双方签字,他是甲方。乙方签字很潦草,认不清。旁边有电话号码,很清楚。他打过去问,对方姓胡,同意来他家谈判。

姓胡。我猜是胡主任,很多年前,他负责这块业务。

谈判时,来了三个人。一个中年人带头,还有两个小年轻,一个胖子一个瘦子。我问那中年人什么样。平头,迷彩服。

没错,就是胡主任。那一胖一瘦的手下,我想不出是谁。可有认出那个姓胡的,当年就是跟他签保密合同,讲了一堆权利和义务,装闸刀的也是他。姓胡的好像不认识他,跟两个手下在房子里看来看去,像贼一样。这让他很生气,但有求于他们,不好发火,耐心地把自己的情况跟胡主任讲了,问保密合同能不能作废。胡主任说瞎子鬼扯,是骗钱。他提出要看看他老婆。老婆锁在房间里,当时,可有能听到老婆在说话。他问三人有没有听到什么,他们都摇头。于是可有说老婆出门不在家,他觉得他们另有目的。三人围起来说话,很小声,除了胖子。胖子说他一定浪费了很多电,浪费电就是浪费生命。这跟他老婆说的那套很像。他来火了,责怪他们在别人家里说悄悄话不地道。胡主任道歉,说正商量要不要帮他解决问题。我很好奇,他们怎么能解决。可有当时也好奇。胡主任说这种现象他们见过很多案例。可有问怎么治。胡主任说用“治”这个字不对。因为不是病,用“解决”才对。那个胖子说,要彻底解决。说到这儿,可有闭上眼睛停了会儿,说那个胖子非常讨厌,跟他老婆说话一样的讨厌。他忍了很久,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接着,胡主任掏出证件牌,问可有知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当年签的是什么合同,死人头都去哪儿了。可有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他看到证件上写着,AI能源。姓名,胡一刀。部门,采集部。职务,采集员。很久以前,我们公司确实主做死人生意。采集部负责和可有先生这类烧炉工打交道,签保密合同,维护采集通道。在我当时,胡主任已是部门大领导,不再干那类具体事务。接着,就像在公司里给我们上课一样,胡主任给他讲解生命起源,生命意义,以及生命的不同形态。虽然可有记忆零碎,语句混乱,我能还原出胡主任当时侃侃而谈的模样。

烧炉工当然听不懂那些。就连我这样高学历的,听了很多遍的,也不完全懂。

可有说当时他根本没留意胡主任在说什么,因为那个胖子在唠叨,像念经一样。大概是因为太讨厌了,所以能记得清楚,可有几乎能背出来,并且背了:人工智能是新能源,AI是人工智能,人脑是人工智能,人脑里面神经元,几万亿个神经元,人脑会发电,人死了神经元不死,是人工智能的新能源,会思考,有情感,无污染且环保,AI能源公司,新能源,智能计算力,AI能源,未来…这是公司宣传词的一部分,大部分没变,我也背过。

他忍不住了,叫胖子闭嘴。胖子说他什么也没说。胡主任和瘦子作证,胖子确实什么都没说。

又是幻听。胡主任说那不是幻听,跟他老婆一个道理,是死人的声音,是另一种生命的声音。可有不相信,觉得那是鬼扯,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鬼。胡主任说不是鬼,是智能能源。

智能能源,胡主任一直跟我们灌输,说那是另一种生命形态,我不能理解。从没见过,所以难以想象。我一直认为那是公司的洗脑词,出于降低员工罪恶感的目的。经常,我们私下里会笑话,从没见过的生命形态,等我们死了才能看到。每次,采集员提着人头带回去,完成一次任务,自己像是死了一次。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流眼泪,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睡着,是活的还是死的。

胡主任继续解释,那些声音来自焚化炉剁掉的死人头,它们变成另一种生命,在电缆里生活。我们公司的核心业务就是构建超级神经元网络,生产电力和计算力。当时已经有几亿颗大脑。那些大脑残存了生前意识,所以有说话的欲望。可有很害怕,问为什么它们要找他说话。胡主任说死人大脑的意识简陋,丧失个性,区别不出生前自我,从而孤独,只能通过交汇点互相连接。可有就是交汇点,它们认识他,是经他手烧掉的。可有不信,说那是他老婆和那个胖子在说话。胡主任给出解释:智能能源作为另一种生命形态,有表达声音,形状和情感的需求,其本身没有器官,也就没有载体,只能借助其他载体定向传播。对发声而言,脂肪是最佳共振源。所以,脂肪丰富的身体是它们最佳发声载体。

这个解释让可有信服。他明白了,跟他说话的是房子里的电,借他老婆的肥肉,那个胖子的肥肉,在跟他讲话。

有一次我在公司图书馆查阅资料,看到一项统计数字,一个烧炉工平均一年烧534.8具尸体。可有烧了五年,两千多个孤独的智能能源找他说话。怪不得他很绝望。胡主任安慰他,说要学会和智能能源相处,因为它们很孤独。接着,他说出真实目的。

按照胡主任说的,我们公司当时已经研发出活人技术,将逐渐淘汰死人大脑。因为重新激活神经元的成本太高,而产能太低。当时,活人大脑的保鲜技术日趋成熟,一头活人大脑可以生产出一千倍死人大脑的电力。公司将开拓新业务线,采集部计划扩大规模。所以,他带来新合同,问可有先生是否愿意受聘,担任采集员。

可有拒绝了,他不想工作,只想别听见那些鬼话。胡主任说那不可能。如果不想听,只有一个方法最彻底,把自己的大脑加入我公司网络,我们愿意收购他的大脑。可有拒绝了。

那么,我好奇为什么现在他同意了。他说他在床上躺了太久,也想了很久。

那天之后,他砍了老婆的头,烧了她,头卖给我们,拆了房子里所有带电的东西,不跟任何胖子来往,不跟有脂肪的人来往,从此他清净了。他清净了很久,有时候还挺想老婆的。他常常想起跟他说话的电,在电线里活着,也不错。

他不说话了,闭上眼睛,等我采集。我长久地看着他,他身体在蜡烛光里发抖,肋骨随着他的呼吸,凸起或隐藏。嘴角凹陷了皱纹,或是在笑。蜡烛噼啪作响,我想起小时候的一天夜里,我在雪地里行走,早晨遇见第一堆火,我跌倒在火堆旁,听见火噼啪,纯净。

工具在床头柜摆放整齐。

我拾起锯子,稳定并且熟练。按照预处理步骤,再检查一遍螺丝,弹一声钢条,震动频率在合理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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