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图|尼泊尔归来

豆瓣一刻 豆瓣:喵公子小明 285℃ 评论

2015年4月23日,我再入尼泊尔,去奔赴一个去年许下的诺言。

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在这里教英文,与一群贫民窟的孩子朝夕相处,临行前跟他们许诺第二年会再回去。

“你要是不来,我们可就把你忘了。”三年级的Jiwan小先生如是说。

“我平生最怕忘却,”这话说了他也不明白,所以只在心里用中文默默地想,“所以无论如何也会回来见你啊。”

于是,4月23日星期四,我带上黄公子一起,再度踏上了那片熟悉的土地。到的时候近下午两点,去市区办好电话卡再回到位于巴德岗(Bhaktapur)的住处已近四点,迫不及待地想去去年教书的地方跟学生们打个照面,转念想到他们该很快就要放学了,拖延心思顿起——先休息一下,明天再去好了。

这样一个犹豫,让我此番终究没有见到他们。

当天下午,带着黄公子在巴德岗杜巴广场逛了逛,黄公子笑言仿佛走在中世纪的市场里,处处是摆卖铜器和布匹的摊位,鱼贩与客人议价,鞋匠敲打着新鞋,当地女人穿着艳丽的纱丽窈窕走过,街巷里一派热闹。轻车熟路地把黄公子带到曾经熟识的一家陶器店里介绍给店主小哥,适逢他们一个节日,小哥热情地把我俩带到他家作客、一起吃了些当地的食物,宾主尽欢。

次日本是星期五,被告知学校因节日放假,于是带着黄公子去加都最繁华的泰米尔(Thamel)地区走了一遭,把我熟悉的地方一一介绍给他,梦中花园,爱尔兰酒吧,常常去换钱的中国餐厅……彼时泰米尔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洗去空中弥漫的灰尘,难得一派清鲜,空气中浮动的香薰味道仿佛也沾染了雨意……一切都美好极了,处处写满了俗世的安稳与幸福,让人熟悉又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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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哥家里一起吃节日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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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巴广场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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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的泰米尔地区,去年我曾与一个姑娘在此参加当地人的节日庆典

4月25日,星期六,学校放假,得以继续休整,与尼泊尔志愿者协会(Nepal Volunteer Council)两位负责人一起用过了早餐,拿到了去年曾用过的英文教材,闲聊过后,Mahesh先生前往加都市区处理事务,Keshab先生回自己房里回复各国志愿者的申请邮件,我与黄公子也回到我的房间备课,准备明天去学校与孩子们碰面(尼泊尔学校每周只休周六一天,周日上课)。一切平静而平常,我想象着明天我出现在学校,那些孩子会用什么样的姿态迎接我的归来,是笑着跟我击掌,叽叽喳喳蹦到我身上,还是撅着嘴嘟囔着说这个讨厌的老师怎么又回来了……而我呢,我要回他们微笑和拥抱,告诉他们我对他们的想念,然后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寻找我最喜欢的那个孩子,不动声色地抱一抱他……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震动自地上传来,屋瓦窣窣,玻璃窗发出细碎的响声,我与黄公子愕然对视,然后迅速意识到了什么:“地震。”

黄公子怔了片刻:“啊?”

“地震!”我一把抓起他往外跑去,黄公子反应过来,快步跟上,一边吩咐我:“去卫生间!”

当时我们寄宿的房子共有四层(在尼泊尔算是非常高的楼房了),天台上加盖了一个小房间,用一个小小的铁旋梯连接,是厨房的所在。我的房间在二楼,出门左手边不远处是通往底层的楼梯,右手边就是卫生间,传说中躲避地震的最佳场所,隐约记得专家说是因为其结构特殊承重能力强云云。

我与黄公子踉踉跄跄出得门去,跑进卫生间一看,顿时明白了理论联系实际的真理——哪来的什么特殊结构,这栋房子要塌,这简陋搭就的卫生间一定第一个塌掉。黄公子低声叹了一句“我嬲”,连忙推着我改道向楼下跑去。彼时震感已越来越强,之前墙瓦窸窸窣窣的响声渐渐轰然,间杂着清晰的崩裂之声,听在耳中真算得上是意夺神骇、心折骨惊。

我俩快步下楼时地震来到了最强阶段,脚下地面仿佛水波,分不清是左右摇晃还是上下起伏,我俩须得扶着墙才能站稳,一路狼狈地逃窜到楼下,却发现大门紧锁!——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住处的大门平日里都是锁着的,进出都需要摁门铃,厨师会赶来开门。而此时握有大门钥匙的厨师正待在第五层的厨房里……

我心里暗叹着吾命休矣吾命休矣,正与黄公子四处寻找藏身之地,那来势汹汹的震动却在此时倏地停止了。

四下重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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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住的房子

过了好一会儿,Keshab先生和厨师一家四口才陆续下楼来,互相问候过后,才得知这栋楼最顶层的厨房受损严重,一面墙震塌了,天台上两个500升的储水缸也震得裂开了,满地都是水;而Keshab先生前一天下午查出气胸,地震发生时他因为胸痛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打算平静而淡然地迎接自己一生的终结。

厨师先生打开了大门,我们一行人到住处旁边一所学校的操场上站定,住在附近的居民也陆续来到空阔的操场上,不一会儿就聚集了十人左右,大家都惊魂甫定,各自拿出手机试图联系亲友、上网查找相关消息,却发现信号微弱得几乎无法使用,只好拿出收音机或开启手机的收音功能。我和黄公子听不懂尼泊尔语,只得在一旁静候。在大约半小时的时间里经历了两次不大不小的余震,待情况稍有好转,我俩便出门到街上巡视了一圈,果见周围居民都聚集到了室外空旷处,所有人都不明情况,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地讨论和互相问候,都在试图联系远方的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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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后人们都不敢再待在室内

我和黄公子走出了六七百米,见我们所在村庄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建筑物损毁,只有一些或大或小的裂纹,一两栋正在修建的房子被震落了几块砖头。彼时我俩都尚未意识到这场地震的严重性,还嬉笑着感叹此番经历的刺激,直到傍晚各方消息渐次涌来,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时尼泊尔媒体报道的地震等级是7.8,而国媒报的是8.1,无论如何,其严重程度都超过我们的想象。到晚上时,已陆续收到已知的不完全伤亡统计,隐约记得一个印度姑娘告诉我死亡人数已有721,伤者1200多。到那时才真正有了一种沉重感,如此这场地震不再是一场自己侥幸未死的刺激体验,有死亡加诸其上了……

晚饭时分,志愿者协会的另一位负责人Manoj先生自博卡拉(Pokhara)归来,说自己在回来路上遭遇了地震,眼睁睁看着沿山公路一侧巨石滚落,一侧所有房屋一幢幢垮塌,公路变得像海浪一样起伏,长途汽车无法行进,车内满是乘客的尖叫嚎哭……“像是世界末日一样。”一向淡看生死的Manoj先生这次似乎吓得不轻,话音刚落,又一波余震袭来,只持续了短短三四秒,震感并不强烈,Manoj却仿佛惊弓之鸟,惊惶四顾:“来了,来了!”

当晚我们一行人搬了椅子,在屋里靠近大门的地方围坐到午夜,没有了以往饭桌旁轻松愉快的聊天,所有人都表情凝重地听着收音机,偶尔给我和小黄翻译一些重要的信息:余震持续袭来,死亡人数持续增加,政府宣布所有学校停课7天(后来追加到14天),强烈建议所有居民待在室外空阔地带……到此时手机开始有了些许信号,我与黄公子各自与家里取得了联系,安抚他们不要担心;另一方面,得知早上出发去加德满都的Mahesh先生也平安无事,但地震中摩托车撞到了什么地方,车坏了,加都地区很多公路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Mahesh先生被困在了加都,索性捋袖子加入了当地一支临时组建的救灾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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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围坐在门边

到了夜里12点,Keshab先生让我和黄公子到离大门最近的一个房间里睡觉,他们一行人仍坐在门口椅子上,盖着厚厚的毛毯,面色凝重地听着广播。

我和黄公子都已困顿不堪,到房间里倒头便睡着了,约摸睡了两个小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厨师先生九岁的儿子进来,说政府预测凌晨两点到三点会有一波强烈的余震。于是,一行人各自抱着毛毯,睡意朦胧地再度来到学校操场边上。早先见过的几个邻居现在都已等在那里,除此之外,又多出了三五个生面孔。

是夜月明星稀,天高野阔,一派静谧祥和的图景,而人群却被惊惶与不安牢牢笼罩,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这是一场会死人的灾难,而没有人知道死神何时过境,会不会在这个地区略一驻足并带走什么人。

我在极度的困倦之中裹着毯子席地而卧,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之中忽觉一阵山摇地动,警惕心忽起,立时全完清醒过来,人群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又随着余震的远去而渐渐平静。我看了看手机,所剩电量已不多,仍没有信号,黄公子带的一万六千毫安移动充的电源指示灯停留在25%。我开始担忧。尼泊尔本就常常停电,据我过往经验估计,每天平均断电至少6小时,而现在,自地震发生起就已断电,不知道将持续到什么时候。另一方面,屋内自来水已经断绝,所剩水源只有屋子旁边一口井里的些许余水,以及院子里一个1000公升的巨型储水罐,但里面所剩的似乎也不多。至此进入了水电源断绝、坐吃山空的窘境。

翌日,聚集到操场的人越来越多。小小的操场边儿上有一个约摸四十平米、平日里供孩子们上室内体育课的空屋,只一层,瓦楞的屋顶,三面是砖墙,一面留了一个巨大的门洞,出入十分方便,哪怕十多二十人一齐涌出,也不会有所阻障。因此,这一天所有人都在这间屋里暂时安身,躲避室外炎热的日光,每每余震来袭时,便一齐涌到屋外操场上。

傍晚时分,志愿者协会两位负责人自外面查探情况归来,带回一张帐篷布,于是我与黄公子协助厨师先生到附近林子里找了些木头、搭了个简易的帐篷。此后五天,我们一行人便在这个帐篷底“安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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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公子在搭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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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从游戏里学来,说夜里佩戴鲜花和生火能增加信念值,于是乎…

这几天中,越来越多的人到操场旁的屋子里暂时安身,一个会说英语的姑娘告诉我,好多人都是从很远很远的村子里跋涉而来,他们的村子整个毁掉了,食物和贵重物品被埋在瓦砾堆里,无处可去,只好带着能够找到的所有物资四处寻找安身之地……这几天中,我们经历过各方各面的困扰,也经历过让人动容的温情。由于地震后道路损毁,公交车停运,而志愿者协会总共只有两辆摩托车,其中一辆和Mahesh先生一起被困在加都,只剩下一辆供另外两位负责人每日出行去学校和各寄宿家庭确认安全情况。我与黄公子只能每天留在帐篷里,顾忌断电,不敢玩手机或pad,亦无心看书,几乎是枯坐度日;另一方面,我们能找到的所有餐厅和蔬果市场都暂时关闭,家中除去一开始囤的一些土豆豆角和茄子,只剩下在小商店买到的一些饼干和方便面,只能以此度日;而前面提到的那个储水罐,也贡献出来供所有人一起使用。但在这几天中,我们享用过陌生阿妈泡的珍贵的热腾腾的奶茶,得到过陌生老爷爷“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告诉我们,我们会尽量想办法”的许诺,受到一群不认识的孩子热情邀请一起玩游戏,还曾遇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说附近有户人家有一个小型发电机,可以帮我们把手机拿去充电……我向来最易感动于陌生人之间的善意与温情,着实感慨良多。

记得震后某一天我与黄公子偷偷跑出去,到约摸两公里外的巴德岗杜巴广场去看了一眼,前些天仿佛中世纪集市一般的古城如今已面目全非,我第一次看到以往每天熙熙攘攘的街道空无一人,所有店门紧闭,只剩一地瓦砾与碎砖,偶尔能看见搬着行李往外迁移的居民。古老的居民楼倒塌了,庄严的庙宇毁坏了,前些天走过的巷子已堆满断木碎砖……而那位陶器店小哥的屋子,也随着众多居民楼化为一片断壁残垣,我和黄公子到他那已经毁坏大半的店里去看过,又在附近四处寻找,终究没有见着他。此时想起前些天在小哥家中的时光,想起他慈祥的爷爷和失明的奶奶,想起在那栋一百多年老房子楼顶眺望整个杜巴广场的光景,恍恍然有烂柯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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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的杜巴广场,与两天前天差地别,陶器店小哥一家生死未明

这几天我曾多次向Keshab先生提出希望到学校去看一看孩子们(学生们都住在学校附近的贫民窟),都被K先生婉拒了,追问原因,K先生说震后第一天他便去了学校,确认孩子们都安全无事,都和家人一起待在田间的简易帐篷里,可当他踏进帐篷的时候,认识他的孩子都飞快地逃跑了。“他们不愿意我看到他们可怜兮兮地待在帐篷里,”K先生说,“我也是灾民,我也每天住在帐篷里,和他们一样,但他们不明白。”所以,最终也只在某一天坐在K先生的摩托车后座上,从学校所在的Lokanthali地区驶过,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些孩子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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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照片,学校的孩子们

待了8天之后,因着一些特殊的原因,终于还是决定回国,给孩子们留了几幅水彩画和一封信,托K先生以后带去学校,与两位负责人洒泪作别,带着无尽的愧怍与遗憾,登上了回国的航班……就这样把他们留在艰难的时光里自己扬长而去,真是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回国后听妈妈说起国内的新闻报道,尼泊尔十多二十座世遗建筑都在地震中损毁,又听她与她的朋友都在慨叹不知这个国家什么时候才能从这样一场劫难中恢复元气,每每心痛难抑……而这一切的心情都让我觉得自己可耻,因为这所有的心痛与鼻酸,来自于一个可笑的逃兵。

……且言尽于此。

只愿灾难早日平息,愿神祇赐福于那一方美丽的土地,那里雪山环绕,那里人民善良,那里物资贫瘠而信仰丰饶。愿死者去往他们梦想的那个国度,生者长享那一片星光灿烂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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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我与志愿者协会负责人Keshab先生仍保持着联系,最近与其他志愿者商量过,打算为尼泊尔那边筹集一点善款,现正在申请账号、撰写文案,届时相告,还请各位多多帮助多多支持(团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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