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圃的三种时间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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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一个学期的理论课,全是围绕着时间。其实这件事情过于深奥,我等智商略显捉急。但总免不了激动和受启发,于是琢磨着用这套方法写点什么。正好想起总去、总说艺圃,却从没系统整理过思绪,于是写了这么篇论文不像论文散文不像散文的东西,权当留作纪念吧。

微观尺度——行停之间,青山与“我”

艺圃主景,一山一池一水阁。“人造物”延光阁与“自然物”主山,两者隔水相望, zyh老师称之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审美重点在其“可望而不可即”的观赏自然之态度。我想到的则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互相观望,也是一种人与自然的对话方式。以阁观山,动静两宜,以山观阁,同样布置精心。一行一停间,“青山”与“我”的美彼此辉映,在两种时间的微观尺度上徐徐展开。

所谓停,指向的是眼观的即时性,是将园子切割出一节节的时间片段来体验。

所谓行,指向的是身体的延时性,用脚丈量,用一段连绵的时间将园子缓缓呈现。

山与阁的彼此观赏,皆有丰富的时间尺度,山上设亭为停,山下布桥为行,阁内沿窗而停,阁外檐下而行。

以山看阁,阁为观景,却也自成一景,流露出的,是一种从容的态度。青山便有千种风情,我只用最简单的几何形应对,极简的手法四两拨千斤,其暗含的胆气与淡然的态度,应该也是园主人的人生智慧。我在第一次看到时实在被震撼的无话可说,这样的襟怀气魄,古来又有几人有?

如此小面积的园,宜整不宜碎,过多操作反使空间逼仄,不如化繁就简,才朴拙平和,得尽古意。但如此大而整的体量,如何才能使水面仍显开阔,而不对其造成压迫感呢?延光阁檐口向水面压的极低,水中承重结构后退,底座抬离水面,整个水阁如同失了重量,飘于水上,一压一抬间消隐了原本巨大的体量。若夏日,面水窗扇和后院门扇全开,空间更是一层层透过来,视觉的通透感便将体量进一步消解了。

这里说到瞬时性的又一感受,多重叠加。眼前的水,阁中的人,阁后的院,院中的花,花后的堂,多个原本离散的场景消除了距离,被同时拉至眼前,产生出一种抽离于日常的趣味感。这种距离感的消除当是得益于控制过的平视视角,和水阁漫长的水平立面弱化了透视,但这种空间相互渗透,本就是中国式空间的一种特征,当一进进院落在纵深方向展开,也会得到类似的场景。这种隔着一层甚至层层空间望向对象的观景方式,自有一种意在言外的诗意或者隔山打牛式太极拳法的意味。

当人在山下桥上行走,这多重叠和的场景便开始错动,各自生动起来,如果用透明性的理论来阅读也是一种有趣的体验。阁后院中的牡丹透过重重空间露出影子,似乎未至而先睹,撩动看景人寻花的思绪,当真正行至阁后院落,桥上的记忆与当下再次叠合,一丛花便多出许多意趣。这种此时与彼时的不断切换,也是此园之所以百游不厌,方寸间意味无穷的一种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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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太帅,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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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空间交叠

以阁观山,则檐下行观最妙。沿阁北檐下小廊缓行,窗外之景便被框在异常窄长的连续条窗内呈现,这样狭长的比例得益于檐口的压低,是刻意为之。西边进入廊下的那道狭窄的门洞,冬天时甚至需要侧身通过,也许就是对即将到来的以身体观景的提示。当我从西向东走过,窗外山水向我次第展开,我忽然理解了园林与书画观赏方式的根本一致,这根本就是古人看手卷的方式——用自己的手一点点展开画卷,让身体与对象直接关联,观赏于是成为一种最私密的体验。只不过看画用手,而赏园则用脚步。而同时,惊艳到我的还有景与画的瞬间转换,框景之所以可以直接变景为画,是因为窗的高度隐藏了地面,从而断开了人与景的连系,而使景立刻独立为欣赏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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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从檐下走过

中观尺度——四时日月,自然的投射

若说山与阁之间是一种自然与人的对峙和遥望,那园林是人对自然的一种观望吗?似乎不是,园更像是自然的一种投射。

浴鸥院外的那片斜墙,极高的一片,空空如也。下挖一个小小的圆形门洞,巨大的对比令人惊艳。因为那神来之笔的一折,折出来的曼妙角度,因为巨大的留白隐含的禅意,也因为墙前古树落下的一墙树影。初见艺圃时,白墙被污渍和爬藤掩盖,我很费解它至少六米的高度是为何。几年前艺圃修整,墙被重新粉白,我才惊觉它是树影的画纸。艺圃曾是文震亨的私园,查阅《长物志》可知文震亨记有“(前垣)有取薜荔根瘗墙下,洒鱼腥水于墙上引蔓者,虽有幽致,然不如粉壁为佳。”重新粉白后的高墙也许更符合园主人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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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墙为纸,影为画

《浮生六记》里有一段,叙述沈复邀友人月下同坐,“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友人便“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视花影如人影,别是一番月下之趣,芸娘甚宝之。这种对“影”的审美由来有之,这并不是对自然的直接审美,其对象其实是转换过的自然。这是一种典型的文人雅趣。这样的用景方式园中比比皆是,不只是影,透漏窗而过的芭蕉片段,哑巴院顶滤下的天光,书房外被高墙刻意裁下的四角天空,其实都是一种自然的投射。是将裁剪过滤过的自然投射到“园”的载体上。它是人工物,同时也随四时日月而变化,是浓缩觉醒后的自然。在时间的中观尺度上,园林可以被阅读的有很多。

关于自然的投射,更明确的应该是花木的栽植配置——不仅通过植物个体表达,更通过个体与其生长环境一体化强化渲染。就如同一丛竹为馎饦斋小院的灵魂,一本牡丹是殿春簃的源起。花木,总是自然在园里最直接的投射,也是人和自然最柔软的连结,很容易成为情之所倚,撩人思绪。那句“最撩人春色是今年”,那些纷纷朔朔的情欲,那些惊艳过后的痛彻心扉,莫不是源于一场“不在梅边在柳边”的投射,并最终投射到了人心。我们心底与自然的血脉相连,因为园子而惊醒,无论是深重情意,还是山川胸怀,亦或追索求道。至此,园终于指向了人的精神与自然的连结,这个终极问题,始终是士大夫从未遗忘的追索,是园之源起,园之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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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投射

宏观尺度——Building memory

记忆不止存在于大脑,身体也会记忆,如同我们不必思考就能行走。而空间是盛装生活的容器,也是身体的延伸。它的形态状态,都忠实的记录着我们的生活,是可以被阅读的记忆。

艺圃的记忆痕迹最清晰的是在书斋。

这里果然是文人住的地方,小小的面积居然有四个书斋。

艺圃的馎饦斋,是我最喜欢呆的地方。往往一坐就能坐一下午。这里好像满满的都是读书的记忆,让人不由自主地沉下心。

它位于整个园子的一角,格外安静。三面高墙围出一个前院,瘦高的空间,极致的简洁,围合出一个寂静的仿佛隔离于世界之外的空间。院子里石板铺地,只在墙角栽一丛竹子,置一块湖石。最简单的砖砌护栏,全无雕饰的柱础、柱身,一点高差分开廊上下,一扇狭小的门洞通向外界。书斋门板皆可开启或拆卸,坐在书斋的桌前,仿佛几百年时光不曾流转,当年的主人就在我的位置,案前一本书,笔下一行字,一抬眼,门外竹影斑驳,时光如水漫地。

这里是读书的氛围,它排除掉了一切外界消息,只留下主人自己。它提炼了宇宙,只保留本质,有光,有天空,有风,有一丛竹子。于是它独立于漫漫时光之外。坐在廊下的时候,风过竹叶飒飒声响,心是空的,也是满的。它敦促你清空思绪,然后思考很多。这是园主人的读书记忆,是他读书方式的完整保留,任岁月淘淘,仍鲜艳如昔。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是殿春簃里的小书斋。同样小小的尺度,却完全是不同的味道。窗外的是牡丹,书桌靠着窗下,右手边就是漫漫春光。不同于竹子的寂静不变,殿春簃的院子是随着四季一刻不停在流转着,那种沉浸于自然世界中的心情,是一种欢喜的沉醉态度,相悖于艺圃的空与静,网师园是热闹的。但书中的心,未尝与这种“热闹”相悖,求道有很多方式,缘法各不同。

园,是一段建造起来的记忆。又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沉淀成为生命最生动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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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难度比较大,于是图过于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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