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侧过去一点。对,对,再稍微过来一些。好,很好。就这样,别动。”
她还没碰到过这样的客人。
做这行总会遇到各种奇怪的人,本来嘛,在列车上招妓已经是为了刺激。所以遇上奇怪的客人概率就更高。对她们来说,奇怪当然不是好事。虽然给的钱多,有时候,对方提出的要求的确是连她们的底线都要跌破。
所以当这个男人要她穿上一身,这算是什么服装?总之对她来说是极为陌生的,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穿的那种衣服。穿上就像个异国小姐。电影里似的。
一开始她找错了车厢,多耽搁了一些时间。男人还计较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表示从现在才开始计时,他才停止嘟囔。
反正不是个大方的人。住二等车厢嘛。四个人一间,还好另外三张床铺都是空的。大概是觉得讨了个大便宜,男人才想到要招妓。
男人看上去不年轻了,但是也不算老。凭她多年对客人的判断经验,她估摸男人四十左右,只是看上去会比实际年龄年轻一点。和他的打扮有关系,虽然旧了,但好歹是件衬衫。灯芯绒长裤,这个天气穿灯芯绒长裤?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床上散乱放着好几本书。哦,读书人。读书人真不好,他们总是不行。
男人让她维持这个坐在窗边的姿势,然后陷入沉思。他坐在对面床,离她远远的。
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做?
虽然有冷气,可谁受得了这个?里一层外一层。她穿过各种情趣服装,倒是没穿过裹得这么严实的。她的汗很快流下来了。
“喂,别动啊。”
她从刚刚换下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擦额上的汗。
“我付了钱。”
她把纸巾揉成一团,弯腰找垃圾桶。
男人才想起来她听不见。
“简直倒霉,他们怎么选了你来做这个。还这么贵。”
妓女站了起来,开始把他好不容易帮她穿上的衣服脱下来。他赶紧做手势制止,一边在手机上写,停下!
妓女也在手机上写,还要穿到什么时候?
等我找到灵感。
什么?
写出小说。
我不懂。
我是个作家。
神经病。妓女在心里写。这人一定是不行。妓女自信掌握了足够的撩拨技术,精挑细选的SM皮衣是她所有出场服装里最受男人欢迎的。——如果她懒得花什么心思,出场方式就总是这样。拉开车厢门,不等对方开口客套就脱掉外衣。然后身体这副画面就足以让对方闭嘴进入下一步环节。
这么做的好处是她也不必开口说话。
经常是全程结束她都不用开口说话。这意味着她得足够聪明,猜中对方的心思,不等对方开口就主动进入服务环节。她的沉默会被视为一种职业操守,毕竟这是列车,谁也不想因为发出奇怪的声响而被打扰。有时男人们会忘了他们身处何处,她的沉默就成了一道刺激他们不断挑战的关口。
操得她叫出来。
他们都这么想。
于是老鸨惊奇地发现她在列车上竟然颇受欢迎,价格能翻一倍之后,她就几乎只是在列车上接活了。本来么,她条件只能算一般,虽然聋哑这个身份能让不少客人感到新鲜,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她接收不到他们对于快感的反应,就很难像别的妓女那样迅速调整自己的技巧,因而回头客总是很少。所以倒不如安排在列车上,这里的一切都是一次性的。连同嫖客。
然而这个SM的开场在作家这里失效了。准确的说,他受到的惊吓要远远大过惊喜。
“谁让你自作主张穿这个的?!”作家紧接着感到愤怒。
“脱下来!”
“你听不懂?”
“还愣着?”
“我到底要说几遍啊?”
妓女终于明白对方是让她脱了这身衣服。虽然开场有些沮丧,不过能直接进入下个环节也不算失败。直到作家扔过来那身奇装异服,命令她穿上,她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一时两人都因无法沟通而僵持在那里。
作家只好拨通了老鸨的电话。
“怎么回事?”
“听不见?……聋哑人?”
“开头怎么不说清楚呢?!”
“当然要重新算钱!”
作家打完电话,发现妓女已经全身赤裸,在床上摆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姿势。而那身衣服,对方动也没动。他压下怒火,用手机打字,请把这身衣服穿上。
车厢外有人路过,被车厢内奇怪的声音吸引,推开门凑进去脑袋一看,发现作家在艰难地帮妓女穿上那身十九世纪俄式宫廷裙装。哼哧哼哧喘气。
“你谁?”
“呃,不好意思。请问这个车厢有没有一个大概这么高、不到四十岁、长得还蛮帅的男人?可能背着一把吉他之类的。”
“这车厢就我一个,”作家手松了下来,“你觉得我像你要找的人吗?”
“对不起,打扰了。”对方把头缩了回去,关上车厢门。
作家继续帮妓女穿上那身紧身服,他对妓女的体重很不满意。
车厢门突然又被拉开,“那你们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
“没有。”
“不好意思。”对方突然又想起来,“我刚说的不准,也没有那么帅,比我稍微差点。”
作家用眼神告诉了他。
“好吧。呃,你们继续。”男人终于退了出去。
作家感到沮丧。
但那时的沮丧只是持续了一瞬间,他就重新努力帮妓女穿上了衣服。不像现在——
“算了。”作家坐了下来。
妓女的衣服脱了一半,不知道现在应该穿上还是脱下。
作家发现他的计划完全失败了,指望通过人为还原小说场景去体验安娜·卡列尼娜自杀前的心路历程,就此写出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就的那些作品。完全,失败了。
“脱了吧。”
这次妓女很容易就明白了作家的意思,也许她没明白,只是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她脱下了那身衣服,裹上了来时穿的外套。然后缩在床角。
作家正沉浸在巨大而封闭的沮丧中,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
妓女也很沮丧。按理说她不应该沮丧。不行的客人总是有很多。——他们总会把希望寄托在专业人士身上,他们将此视为一种求医问诊,以此确认问题的确不是出在老婆、女友或是情人身上。有些人甚至会带着老婆一起来,为了向对方证明,你看,我的确是行的。那么,亲爱的,你是不是该更新一下技术了?
那些老婆总是会佯作大方,甚至诚心观察求教。但下一次,男人们就会偷偷前来,真的不是我的问题,在她那儿我就是硬不起来。他们会暗中观察妓女的反应,看她们对不会将此当做一种恭维接受下来。
所以不到最后一刻,她们绝对不能沮丧。她们得想尽一切办法让男人,至少是看上去还行。
但她此刻就已经沮丧了。两个人像这样陷入自己的情绪坐了不知多久,作家突然不经意地一抬头,天哪,他愣住了。他被一个妓女赤身露体裹挟在沮丧中的画面震惊了。
“我想到了!”
什么?
“去他的托尔斯泰。”
什么?
作家从床上跳下来。
“我就知道我是属于歌德的!”
嗯?妓女也抬起头,慢慢从沮丧中被唤醒。她以为男人终于来了兴致,于是把大腿从外套中伸出来,职业性地准备搔首弄姿。
但。
“别!”
作家扶住她的腿,把那条大长腿硬是塞回了外套里。
“保持住。”作家在混乱中摸索到手机,打字:像刚刚那样,别动。
傻逼。妓女在心里骂道,她觉得自己快崩溃了,赶紧瞄了眼手机,还好,只剩下一个小时了。
作家掏出纸笔,下笔飞快,写着什么。
但这种情况只维持了三分钟。
他凝神苦思盯着妓女看的时候,慢慢占了大半。
妓女感到自己全身都快僵硬了。她试着把腿再次伸直,发现作家这次没有制止,然后才发现作家睡着了。
醒醒。
作家被妓女摇醒,她手机伸在自己面前:只剩半小时了,还做吗?
作家苦笑了一下。
你多大了?
十八。
看着不像。
其实是十六。
作家笑了。妓女从对面换到他旁边坐下。
你是干啥的?
我是个作家。刚刚不是说了吗。
这是个职业?
算是吧。
你住在哪个城市?
我就住这儿。
这儿?
对,列车上。
为什么?
因为我要写一个关于列车的小说。
不住在这儿你就没法写?
对。
为什么?
这很难解释。有些人不住在列车上也能写出小说,但我不行。
你为什么一定要写那个小说?
我也不知道。
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吧。
那你要买票吗?
作家噗嗤笑了。妓女也笑了。挺好看。作家突然感到一阵冲动,他凑上去吻了妓女。然后停下来,看着她,颇有些不好意思。
妓女非常惊讶,她愣了一下,然后低头飞快地在手机上打字,拿起来给作家看:
只剩十五分钟了,还做吗?
作家想都没想,脱掉了她的外衣。
逼近最后三分钟的时候,作家在急速的动作中突然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充盈的创造力,他看着妓女闭着眼睛的脸,她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宝贝,我,我,我找到写作的秘诀啦——”
作家感到一阵虚脱。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