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6 季常规赛第一个周末之后，拉塞尔 - 威斯布鲁克场均 40.5 分。

大他八个月的斯蒂芬 - 库里，场均 39.3 分。

他俩都是从九米之外，威胁篮筐的。

半场进攻时，威少爷总在离篮筐九米开外停住脚步，压低重心，拍球。因为他需要空间起步加速。从九米外一起步，闪电般一步到三分线，再跨出两大步，他就到篮筐了——这期间，他根本不知道减速为何物。

半场进攻时，库里很少起速。他运球高高低低，紧紧慢慢，仿佛在跟篮球玩游戏。他的突破从来不靠速度，而靠背后运球、胯下运球、变向、节奏变化，忽慢忽快的闪动，细密的步伐，撤步、急停、晃动，跳投——比如，从九米外投三分。

威少爷的跳投是地道的双动作投篮（2-motion-shooting），起跳到最高点，身体绷直，球出手。在人群里，他如此强行拔出空间，对手总会觉得“你怎么能在一瞬间蹦这么高？”。

库里的投篮则更接近单动作投篮（1-motion-shooting），几乎都不怎么跳，只是找到空间，或者后撤一步，一推，嗖，球就出去了，一点也不高，但是，“你怎么这么快就把球推出去？”

威少爷每次得手之后，怒吼，挥拳，找人撞胸，骂骂咧咧。

库里每次得手之后，一脸“没啥意外呀”，然后吐一吐牙套。

常规赛开始第三天，对阵魔术，第四节剩半节，雷霆 96 比 103 落后。此时，威少爷得了 23 分。

然后：

威少爷持球，找到坎特掩护，突破，一个大幅度的晃左突右欧洲步上篮，个人第 25 分。

威少爷持球，右手运球突破，换左手变向，突破上篮，29 分，加罚。

威少爷持球突破到禁区边缘，滞空，整理身型上篮，31 分。

比赛剩 3 秒，雷霆 114 比 117 落后。威少爷接球起跑，一过中场，起手就投。球进哨响。117 比 117 平。逼入加时。威少爷 34 分。

加时开始，威少爷绕过亚当斯掩护，双腿如火箭般绷起，急停跳投：36 分。

威少爷找亚当斯掩护，右手运球突入三分线，一个 in and out 横晃假动作，再原路突破上篮，38 分，加罚。

第一个加时末尾，威少爷急停跳投。43 分。魔术所有替补在他起速的瞬间就挺直了身体，仿佛看见鲨鱼张开大嘴扑将过来。

第二个加时，威少爷人群里起跳，左手点进前场篮板，然后是运球绕亚当斯掩护，急停中投。47 分，最后，全场 48 分。

一天之后，库里得了 53 分。本来一切还好好的，他似乎也没想怎么着。只是在第一节面对安东尼 - 戴维斯，童心突起似的，投了个 9.4 米外的三分球，投进了，笑个不停；之后又来了个追身三分，投进了，下意识地玩了玩牙套。第二节，被戈登压得太紧，随手一个背后运球突破，来了个抛射，而已。显然他没想犯罪。

但第三节，安东尼 - 戴维斯后场运球推进到前场，一个三分球，鹈鹕 70 比 67 领先。当时，库里大概觉得：

“在我面前投三分，你认真的吗？”

之后，新奥尔良人只好看着屠杀发生了。

叫掩护，逼得戴维斯换防，起手三分球。个人第 18 分。

叫掩护，逼得巴比特换防，起手三分球。个人第 23 分。

叫掩护，没等戴维斯出来，起手三分，个人第 26 分。

叫掩护，背后运球晃空，突破，面对戴维斯的换防，后仰跳投，28 分。

抄球，两个左右变向运球晃走霍勒迪，上篮，30 分。

右翼晃了两晃，起手三分球。33 分。

反击中面对巴比特，一个“克劳福德式背后换手运球上篮”，35 分。

再一个上篮之后，是一个追身晃动后打四分。投进了，他高兴地拍地板。

第三节，他得了 28 分。

最扯的是第四节剩 2 分钟时，他又逼到巴比特换防了。巴比特的表情，就像面对一个电锯杀人魔似的，步步后退，满脸恐惧。库里在 9 米开外起手，巴比特伸左手遮盖，然后回身，高举起双手，仿佛当年阿里纳斯那个动作，只是巴比特这意思是：

“我拦住他了！！！！”

然后……球直入篮筐，库里第 51 分。

我反复拉了三遍回放，看着巴比特的动作。镜头没拍到他的表情，只是，他刚才还“我防住他了”的双手高举，立刻放下了；他抬头盯着篮筐，后退了一步，仿佛不敢相信似的，然后转身，朝前场疲惫无力地跑去。

一副信仰刚被抽走了的感觉。

嗯，这就是威少爷与库里的不同之处。威少爷启动的瞬间，对方会有种“我们拦不住他”的绝望感。

而库里，你总会有种“我拦住他了”的错觉，然后下一秒就是“啥？！！？！”

一个细节。

威少爷职业生涯场均 21.2 分，库里场均 21.1 分。如果论单赛季，则威少爷上季场均 28.1 分得分王，库里最高的一季不过场均 24 分。但威少爷只有一次单场 50+。库里，三场。以及，类似于库里这样单节 28 分的猝然爆发，威少爷也不多。

你可以说，库里是兴之所至，兴致到了便跳出壕沟一顿扫射。

威少爷是一夜无休，吭哧吭哧反复穿刺，通宵达旦。

当然也和风格有关。

入行之初，他俩都不是纯组织后卫。库里有全套小技巧，但在 NBA 级别的对抗下使不出；威少爷在 NBA 级别的对抗下照样龙精虎猛，但他没什么招。

然后，许多年过去了。

库里的投篮一直都有，过去这两年，他日益圆熟的，恰好是持球技巧：球感、节奏变化、应付夹击、晃动后的投篮。

让他真正不可阻挡的，是他从一个“百步穿杨的射手”，变成了一个“持球挡拆逼出换防后百步穿杨”的射手。后者使他真正摆脱了历史上伟大射手们担当副手的宿命。

在此前，伟大射手们做的，也无非是“跑动，找出机会投篮”，而库里在 2015 年总决赛做的，史无前例：“依靠射手的持球威胁，吸引对方夹击，让队友得益”——于是有了伊戈达拉得到总决赛 MVP 的那些空位三分球。

也是这种持球技巧，让他成为了“面对防守高难度投篮命中”的 20 英尺之外第一人。

威少爷的招式，则是一点点添加起来的。2010 年季后赛首轮，湖人用一招“科比防威斯布鲁克，撤后一步逼他投篮”，搞定了雷霆。2011 年西部决赛，因为他的退防不力、视野狭窄，布鲁克斯教练甚至半场都不用他，让梅诺主控。2012 年，他基本靠一招“加速突破穿越掩护急停跳投”，在总决赛第四场得到 43 分，但突破还是一条直线。

实际上，直到 2015 年春天，他纵横无敌的那连续三双的时节，依然是起速推节奏、一条直线直劈篮下，找擦板上篮点。

所以，新赛季开始，看到他的 in and out，看见他的大跨步欧洲步，罚球线过一步抛射，单节出现三次背身持球翻身突中路，加速突破中横向跳步上篮。他做这些时，并没有艾弗森、欧文、保罗那种行云流水的流畅，但他并不在节奏、快慢、四两拨千斤上面做功夫。威少爷喜欢背负更多的东西，然后劲爆给你看。想想当年千篇一律的“突破到罚球线拔起跳投”，再看他如今依然迅疾但更多花式的套路，让人仿佛看见超级赛亚人时，想到悟空不会飞要靠筋斗云的时代。

最后，他们的相似之处？

2006 年，NBA 有两个 1982 年生的后卫。一个靠苦练筋肉和三分球轰炸全联盟，一个靠游走突破拿到冠军。那是阿里纳斯和韦德。

2008 年，NBA 有两个 1985 年生的后卫在争高下：德隆和保罗。

2011 年，威少爷和罗斯似乎要成为新的对局故事了，但一年后，罗斯伤了。

2015 年了。

当然，库里和威斯布鲁克一个是 MVP，一个还没进过一阵。一个是冷澈闲雅的远射之妖，一个是炽烈凶恶的突破之魔。一个融入团队之中，知道什么时候该接管什么时候该隐身；一个则自始至终在给自己加分量，习惯背负着一切一往无前。但他们俩都生在 1988 年，他们都是 191 公分身高。当然，数据上，他们有许多相似点，但我们宁愿用最粗糙的数据来证明这点：

上季，常规赛得分 + 助攻。

联盟第一是威少爷，场均 36.7。

以下：第二哈登 34.4。

第三勒布朗 32.7。

第四库里 31.5。

威少爷和库里，都是组织后卫。

本季迄今……当然刚刚开季，但他俩在场均得分 + 助攻上，一个是 43，一个是 39。

论到当下最好的纯组织后卫，即协调全队、编织进攻、指挥局面、掌握节奏，最好的也许依然是克里斯 - 保罗，以及约翰 - 沃尔。

但在“进攻创造者”这个角色上，库里仰仗古往今来仅见的精美远射，威少爷靠着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冲刺火力，正在成为这个时代规则下——即，三分球 + 与突破为王的效率规则——之下，最两个顶尖的怪物。

还是说回他们的不同。

就在库里代表戴维森大学得到 30 分干掉乔治城大学后两小时，他和他爸爸德尔 - 库里、他妈妈松雅、他妹妹西德尔，一家人去逛马路。周围是戴维森学院的学生游行着，嚷着库里的名字，夜幕下，许多人都没认出他来。这是他习惯的少年光景。CBS 记录下了松雅的说法：库里每次投完篮，都回头看看她，因为，“许多人都跟我说我儿子打球打得好，我不知道怎么个好法，所以要去看看。”

那是他的世界，在后院跟老爸练投篮的世界，打球给老妈看的世界。这样的家庭很容易孕育出对运动充满爱意、一门心思钻研技艺的少年（乔 - 布莱恩特的儿子科比 - 布莱恩特。米凯尔 - 汤普森的儿子克雷 - 汤普森）。他永远比别人先一步预测到自己应该做什么，怎样做才能做到最精确。他在中学就预备起了在 NBA 的投篮姿势，刚进大学就考虑在 NBA 如何转型当组织后卫。

与此同时，每场比赛前，威少爷会在双手腕上绑上腕带。一个橙色腕带，用蓝色字写“KB3”，一个蓝色腕带，用橙色写“为什么不？（WHY NOT）”

在罗恩戴尔长大时，威少爷有个拜把兄弟般的哥们：克雷西 - 巴尔斯。他们约好：到大学里，还要一起当队友。虽然那会儿，这个愿望有些渺茫：巴尔斯获得了许多大学的奖学金，威少爷在高三时还默默无名。但巴尔斯觉得没关系：他相信威斯布鲁克总能获得大学篮球垂青的。

然后在某个星期六，洛杉矶西南学院的一场训练赛里，巴尔斯倒下了。他的心脏出了问题。周六稍晚，他在森迪内拉医疗中心过了世。那年，威斯布鲁克 15 岁。

他开始双倍努力的打篮球。他开始为巴尔斯的奶奶倒垃圾做家务。他在高中四年级毕业时获得了全美大学的青睐，而他去了 UCLA。实际上，UCLA 并没给威斯布鲁克奖学金，他去 UCLA，是因为当年巴尔斯曾经被 UCLA 接纳过。

“我觉得我是在用某种方式为他打球。”威斯布鲁克如是说。他要成为世上最好的球员，为了他，也为了巴尔斯。

“为什么不呢？”威斯布鲁克如是说，“这就是我对待一切质疑时的答案。”

2007 年，科里森说到那年刚大一的威斯布鲁克。他说威少爷起点很低，然而，他的训练比任何人都疯狂。早上训练时，大家都不爱跳，只有刚大二的威少爷，疯了一样抡风车扣篮。

不同的命运，最终会导向不同风格，而风格又会引导命运，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前进。

世上的确是存在这样两种截然不同，但都极为动人的，篮球风格的。库里的冷澈，威少爷的炽热。两种截然不同的、让视觉受到极大震撼的方式。

这是 2015 年秋天的，冰与火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