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古惑仔

豆瓣一刻 豆瓣:西门不庆 114℃ 评论

大飞年轻时,喜欢呆在录像厅里。那时候,港片像潮水一般涌进来。从黄飞鸿到古惑仔,大飞喜欢得不得了。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山鸡。山鸡虽然不像郑浩南那样帅气,但一头霸气的黄发,让人沉迷。大飞学着他的模样,染了一头黄毛,招摇过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录像厅被扫了次黄,大飞来不及跑,被堵在门口。哥们都很机智,翻窗出去了。一楼小矮房,翻个窗还不容易?大飞有得是机会,可当时录像厅还有个人,是位姑娘。黯淡的厅里,也看不清模样。大飞只是觉得女人都不跑,他跑,像什么样?

公安很快就把他们给揪住了,一把电筒照来照去。公安凶,气势上黑云压城城欲摧。大飞心里免不了后悔,应该跟哥们一块翻窗的。要风度,害死人哟。最不值当的还是看了个烂电影,什么豪乳叶玉卿啊,看了大半部电影,什么都没瞧见,嘴巴里都淡出鸟来了。

公安说,小黄毛,你叫什么?

大飞一阵错愕,嘴里不知道应答。

公安一掌拍到他的脑袋里,大飞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小黄毛是在叫他。

大飞说,我叫大飞。

公安说,看黄色录像带可不是开玩笑的,可要蹲上大半个月。

大飞说,屁咧,奶子都没有瞧见,还黄色电影。

公安又拍了他一脑袋,声音清脆。大飞不敢说话了,老老实实地呆着,看着公安去审问那位姑娘。姑娘的模样算是看清楚了,清清瘦瘦,脸上倒是一点儿也看不出紧张来,反而挂着若有若无的讥笑。公安见了是姑娘,脸上也是一阵惊诧,嘀咕了一句:姑娘不学好,儿子生得早。

大飞可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偷笑。那姑娘横来一眼,大飞装作没有看见。

公安对待姑娘的态度,可没有对他那么恶劣,温柔了许多。

公安说,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朱蔷薇。

公安望了望姑娘,又掂量了一番,好像是在掂量着怎么用词。公安说,你知道你在看黄色录像吗?

朱蔷薇说,我在看《红玫瑰与白玫瑰》。

公安皱了皱眉头,不明白。朱蔷薇说,是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张爱玲是谁?公安求助似的望着大飞。大飞茫然,他只想看女人的奶子。公安看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便在屋子里搜索了一阵,拿了几盒录像带,就走了。像是遗忘一件物品似的,把他们留在了录像厅里。天大的好事,大飞心里乐啊,想要跟姑娘好好聊一聊。可朱蔷薇早就出了录像厅,走远了。

起飞了,所有的一切都起飞了。街尾的电影院倒塌了,转眼间成为了第一家酒楼;又黑又厚的录像带消失了,转眼间变成了光碟;街边的理发师傅不见了,转眼间一片发廊出现了。女人坐在里面,整天无所事事,可生意竟然好得很,男人们也都爱去。自行车被淘汰了,满街跑的是摩托车。各种各样的摩托车,像鱼一样穿梭在街道上,喇叭声一直嘀嘀地叫。声音尖锐又细长,高兴又热闹。

大飞搞到一部摩托,八成新。红色的车身,喜庆。马达声温顺,高兴。加速度飞快,喜欢。大飞骑着摩托车在街上穿梭,开心。不想干什么,就想多逛逛。逛着逛着,就到了一家音像店,想要买个碟,排遣夜晚寂寞。正好朱蔷薇在里面挑着唱片,大飞见了,心里欢快,上前打个招呼。

朱蔷薇不理。

大飞的一头黄毛凑过去,整张脸横在她的面前,大声说,你不记得我啦?

大飞说,是我啊,大飞,那晚跟你一起被公安揪住了的啊。

音像店里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定定地望着两人。朱蔷薇脸一阵红一阵白,瞥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叫这么大声干嘛。

大飞呵呵地笑着,看着她在挑选唱片。从周华健一直翻到谢霆锋。谢霆锋披着一头长发,黑色皮衣,斜斜地跨着一把电吉他,酷!朱蔷薇白了他一眼,放下谢霆锋,出去了。她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厌烦,但大飞就是脸皮厚,不在乎。他拿起谢霆锋,付了钱,追了出去。

朱蔷薇说,你跟着我干嘛?

大飞说,我送你东西。

大飞把谢霆锋送到朱蔷薇的跟前。

朱蔷薇看了看,说,我不要。

大飞说,我又没有恶意。

朱蔷薇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收下了。心里的警戒线也慢慢地松了,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大飞见了,心里乐开了花。两人先是去了钟记肉丸店,又去了凉粉店,最后到了烈士亭里一起喝汽水,看天色慢慢暗下来。

当时,朱蔷薇正在荧光一中读高三。每天得上十几个小时的课,每周也只有周日下午才能从学校里出来。周日的下课铃声响了,她从学校出来,搭上公交车或者叫上一辆摩的,飞到荧光街上来。逛,逛到身上的压力都消散了,逛到整个人都疲惫了,才会回学校去。

大飞把朱蔷薇送回了学校。

回到宿舍里,朱蔷薇拆了唱片。包装袋下面还有一张海报,谢霆锋真帅,帅得有棱有角,像模像样。把他贴在床上的墙壁上,他的一双闪着亮光的眼眸,深情地注视着她。躺在床上,望着他,心里便起了无限的温柔。

宿舍里没有人有CD机,只能把碟子拿到学校广播站里去。好在广播站里的播音是她的学弟学妹——以前她也是广播站里的成员呢,只不过升了高三,没有时间,便退了下来。

谢霆锋撕开嗓子在唱,因为爱,所以爱。

好听,好听到整颗心都融化了。

但渐渐地就有人发现不对了。为什么老是那个黄毛送你回来?他是你的男朋友吗?朱蔷薇微蹙着眉头,说,怎么可能,他只是我的朋友而已。“而已”两个字强调的特别清楚,生怕别人不懂她的意思似的。但效果并不好,大家见了他送她回来,脸上总是露出心知肚明似的笑容。

朱蔷薇心里堵着气。

大飞说,你有事?

朱蔷薇欲言又止,终于说出口了,以后我们还是少点见面吧。

大飞睁着一对大圆眼睛,说,凭什么啊?

朱蔷薇说,我很快就要考试啦。

蝴蝶帮成立的时候,草率得很。大飞、铁头、坦克、摩托和老狗聚在烈士亭里,商量对策怎么对付“洪兴”。郑浩南和山鸡的帮派啊,怎么就这样糟蹋了呢?大飞每每想起“洪兴”这个名字被人捷足先登,便心痛不已。“洪兴”在那段时间确实是红火,一夜之间,就成为荧光街里的最大的帮派。不过,他们再怎么凶,也只能在学校里嚣张,收收低年级学生的保护费。

大飞辍学在家有一段时间了,是混社会的,不是学生。学校帮派之间的规矩约束不了他,但坦克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学生,要遵守规则。有一天,“洪兴”收保护费竟然收到坦克身上来了。

大飞说,这绝对不能忍,吃了豹子胆了他们。

坦克说,就是,也不看看爷是谁的人。

大飞听到坦克这句话,心里很受用,决定为坦克出头。但出头得有名,没有名儿不好弄。“洪兴”已经被人截胡了,“东星”又不能用。脑子有病才想当坏人的!于是,只好另起炉灶,别出心裁地起了个名,叫做蝴蝶帮。大飞是龙头,是帮主,另设副帮主两名,堂主香主若干。他们五人是蝴蝶帮的元老,权势最重。

收小弟倒是快,坦克在学校里的影响力大。第一次帮派大会,一下子来了三十多个人,把粮所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的——大多都是刚上初中的小男孩,嘴角还在张着几根稀疏的胡子。当然也有几个小女孩,站在一旁,好奇又紧张地望着。大飞爬上木材堆里,挺直了腰杆,俯瞰众人。不用一年,蝴蝶帮就可以称霸全镇。当时,大飞是这样想的。

那时候,天气已经进入凉秋。大飞骑着摩托车在街上晃荡,心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车开向哪里。他的摩托车一直在突突地响着,车声震醒了所有人。等到太阳下山,月亮上来了,大飞才发现自己身边围着一群人。

是洪兴的人。他们揪住了大飞的头发,把他从摩托车里拖了下来。

大飞说,你敢!

自从蝴蝶帮成立之后,洪兴也开始吸收社会上的人员。社会闲杂人等的战斗力比学生可不知道高了多少档次。他们真敢下手啊,拿着西瓜刀就往人头上劈,拿着铁棍就敢往人头上抡,也不怕打死人。好在揪住大飞的那群人手里没有带兵器,不然大飞可能非死即残。。

大飞说,江湖中人,给个面子。

对方不理,照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

大飞说,好,你有种!有种再打一巴掌。

对方有种,果然再打了他一巴掌。

大飞不敢再说话了。随着对方的拳脚像雨点般的打在身上,他开始想着蝴蝶帮和洪兴的恩怨的由来了。好像是他们先开始勒索坦克的,又好像是坦克抢了他们某个堂主的女朋友。反正是说不清,道不明。

这仇是结定了!谁叫大飞当时的心情不好呢。

6月份,朱蔷薇高考。她一走进考场,心底里就气馁了几分。她打开试卷,什么也看不懂。考完之后,她觉得整个夏天都充满了空虚与绝望。在度过漫长的等待之后,成绩出来了,果然没有奇迹。成绩堪堪只能读个技校。昨天还是一名烂漫的学生,今天就要为自己以后的生计忧愁。整个夏天,她都处于那种既恐惧又茫然的情绪当中。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此时,家里的电话铃声却不安又紧促地响起来了。朱蔷薇拿起话筒,那边传来了一个疲倦又熟悉的声音。

在冬天里,大飞就像是一个怪物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几乎不容分说地,把她拉上了摩托车。那时的大飞,睁着一双疲倦又可怕的眼睛,衣衫上渗着血迹。血就像是花一样,盛开在他的后背上。摩托车一直沿着公路飞驰,朱蔷薇心里害怕,想要呼救,喉咙里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摩托车飞过一座座石桥,掠过一丛丛竹林,拐了弯,终于停了下来。朱蔷薇发现他们停在了河边上,河水静默无声地流淌着。大飞下了车,跑到河岸洗了脸,朱蔷薇看着他跪在岸边的身影,忽然觉得很伤感。

朱蔷薇不由问道,你怎么啦。

大飞转过身来,望着她,说,跟人闹了点矛盾。

朱蔷薇不语。大飞也不响。两人沉默地站立在河边,天地变得空旷,风声开始在耳边回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飞忽然说道,我是来见你一面的。

朱蔷薇大吃一惊,大飞话里的凝重感,让她猝不及防。她慌张了,不知道回答什么,只好淡淡地“哦”了一声。

大飞说,我要走了,以后不能来看你了。

后来,朱蔷薇回到学校里,才断断续续地从大家的口中得知,荧光街发生了大规模的械斗。两伙人拿着铁棍、西瓜刀之类的武器,在旧电影院后边的工地里,砍砍杀杀。

好像死了几个人。

死了谁?

不知道。

好像有几个伤得很重,都住到中心医院了。

公安开始追捕这群古惑仔,好在大飞跑得快,不然怎么也得在牢房里蹲上十来年呢。

朱蔷薇沉默了一会儿,启口道,你现在在哪儿啊?

大飞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考得怎么样啦?

朱蔷薇故作轻松地说,考得不好,我准备去打工咯。

大飞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说,你可以再考一次。

朱蔷薇复读的县一中,是整个县最好的学校。学校在县城里,复读的择校费贵得很。学校也早早地开了学——几乎没有任何暑期。她刚踏进县一中时,不免战战兢兢,看着本校的学生,有说有笑地从身边走过,心里更是充溢着失败的味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的。走进新教室,望着一片白色的校服,校服里的脑袋都沉在课桌上面,在拼命地苦读。

她投入到这复读大军中去了。教室的氛围压抑得让人愤怒,但她已经没有时间生闷气了——所有的时间都得用在学习上。数学不好,赶紧拿着黄冈的试卷来联系。英语不好,赶紧暗天暗日地背单词背语法。没有一刻是在歇息的,连去食堂里吃饭也是行军打仗一样,跑着过去的。

好在每周日下午有半天的假期。那时候,大飞就会打电话到她的宿舍里。她开始跟大飞诉说学习的辛苦。

大飞说,坚持下去就好啦。

她开始跟大飞诉说自己的笨拙,每次月考出来,成绩就那么一丁点儿分。

大飞说,不是还有几个月才高考嘛,时间还多着呢。

她开始深陷沮丧之中,没有任何信心。

大飞说,不是一直有进步嘛。

渐渐地,大飞的形象温柔了起来,那个凶狠而又不知好歹的人,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开始像一朵洁净的云朵,浮在朱蔷薇的心中。同寝室的同学,见她每周雷打不动的一封电话,勾起了一颗八卦的心。

她们说,蔷薇是谁啊?

朱蔷薇说,一个朋友。

她们兴奋地说,是男朋友吗?

朱蔷薇低了头,笑了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嗯,不算,是个好朋友。

她们一阵窃笑,朱蔷薇不由羞红了脸。

从秋到冬,再从春到夏,朱蔷薇熬过最艰辛的时刻。当她再次踏进高考考场的时候,心情不再像是第一次那样茫然,打开试卷后也不会像上一次那样慌张无措。

出成绩那天的傍晚,大飞打来了电话。

朱蔷薇说,我考上大学啦。

大飞说,真的吗,恭喜恭喜!

想着他一年以来的鼓励,朱蔷薇眼睛不禁有些湿润。她深呼吸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低地地喊了一句,喂。

大飞低低地应道,嗯。

终于,她却轻轻地吐了一句,谢谢。

暑假很快就过去。朱蔷薇离开了家,坐着火车,顺着铁轨,一直来到城市里。她看见了来来往往的人群,看见了高楼大厦,看见了学校的大门。眼前的事物,一切都是那么地新鲜。

大学的生活,就像是一阵风。拂过了大一,很快就到了大二。在第一个学期,大飞还经常往她宿舍里打电话——那时候,手机还不常见,校园里拥有手机的人,还属于凤毛麟角。两人像以往那样聊天。

朱蔷薇说,我们学校的图书馆真是大,有好几万本书,看都看不完呢。

朱蔷薇说,振保和娇蕊最后在公车里见到了呢。

大飞忽然问道,他们是谁呢。

朱蔷薇叫道,是《红玫瑰与白玫瑰》啊!

大飞一阵尴尬,假装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是玫瑰花啊!

朱蔷薇觉得气闷,挂了电话。

大飞这才想起来了,当年他们被公安揪住,好像看得就是这部电影。

两人打电话的时间,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短了。时代这辆列车开始突飞猛进,手机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几乎是人手一只。朱蔷薇用奖学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诺基亚6300。那时,她正在读大三,毕业日益迫近。她再也不是刚进大学时的懵懂新生,而是面临着就业压力的准毕业生。

她把自己的号码告诉了大飞。

大飞听了,说,嗯,我记住了。

但她却再也没有接到过大飞的电话。

大飞拼命地开着摩托车,河湾在快速后退,公路两旁的田野在飞速地消失。白色的公路伸向了远方,然后隐没在群山之中。他的心脏,打了鼓,快速地跳着。他很害怕,整个人都在发抖。迎面吹来的风,刮掉了眼泪。他只记得自己拿着一根铁棍,往那个人身上一敲——本来只是想敲到他的手臂上,却不知怎么地就敲到了他的头上。那个人惨叫一声,像烂泥一样摔倒在地。他在地上滚来滚去,惨叫不已。血从他的脑袋里喷了出来,红红地一片。染红了,眼前一切都是鲜血。几乎所有参加械斗的人都停止了动作,愣住了神,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那个人。大飞的心,就像被人揪住了,时间似乎停滞了。那个人在翻来覆去,可动作为什么这么慢呢?为什么听不见他的叫声,滚动地身躯却那么地清晰明了?那个人猛地抽搐了一下,渐渐地不动了!

突然,有人惊恐地尖叫一声,死人啦,死人啦!

大飞吓得丢掉手里的铁棍,飞也似在跑!跑!跳上自己的摩托车,慌慌张张地扭车钥匙,摩托顺着斜坡,一直滑下去。背后有一群声音,一群凶猛地声音。大飞扭头一看,一群人张牙舞爪地追了过来。他把油门越加越大,摩托车终于把人群远远地甩在身后。

大飞开着摩托车,沿着白色的公路,一路前行。到了县城里,心里还是不安稳,但囊中已经羞涩,于是卖掉了摩托车。他揣着钱,坐着中巴车,摇摇晃晃到了城里。城里是高楼,城里是大厦,城里是车水马龙。

他要吃饭,要喝水,要生活,先是走到餐馆里。老板看他一头黄毛,脸蛋像是蛋花,长得丑,不收。大飞只好跑到了建筑工地里,帮人搬砖,挑水泥,拉钢条。大太阳底下晒着,脸上的汗水就像是泪水一样,止不住。一大早起来,到工地里忙活,忙到晚上,整个人的骨头都在喀拉喀拉地响,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晚上躺在工棚里,远处的车声传来,河边的风声传来,大飞脑海中便闪现出往日的时光。那时候多么地自由,多么地飞扬,时间像是永远都没有尽头。开着摩托车在荧光街上晃荡,晃荡到凉粉店里去,晃荡到桌球店里去,晃荡到烈士亭里去抽烟。

6月的时候,他已经融入到工地的环境中去。正值炎热的夜晚,工友们三五成群,到附近的大排档里看录像。工棚里没有电视机,到大排档里看电视时工人们日常的娱乐活动。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新闻,老板坐在一旁看着。大飞过去一看,原来正在讲高考的事情。大飞见了,心里不由一惊,想起了朱蔷薇。工友们袒胸露乳,笑嘻嘻地坐着,他们冲着老板喊道,老板,放电影啊,新闻看个鸟哦。

老板站起身来,放了个录像。大飞抽着烟,眼睛虽然盯着电视,心思却全无。一部电影播放完了,讲得是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脑子里一团糊,乱七八糟的。夜晚,他回到工棚里,躺在床上却怎么睡也睡不着。朱蔷薇的影子浮上脑海,清晰又明亮。

大飞最终还是联系上朱蔷薇,话筒里的声音,在嘟嘟地响着。他的心脏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大飞心里满了害怕,又无限渴望——嘟嘟声漫长得让人煎熬,他几乎要挂掉电话了。

话筒那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柔软的声音。

是她的声音。大飞的泪水瞬间就落了下来。滚烫的泪水,止不住。大飞生怕别人店老板瞧见了,赶紧伸手去抹。一直压抑在心底里的苦涩,泄闸而出。

大飞就此开始每周日固定时间给朱蔷薇打电话——有时候,他只是想要听听她的声音。两个深处困境的人,仿佛是在茫茫的雪地里,相互携扶着前行。

家乡传来的消息,那个人并没有死,只是头部受了重伤,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他一出院,就发疯似的在找大飞,试图复仇。不幸中的万幸是,大飞再也不用担心公安抓他去枪毙。

大飞算是逃脱了死罪。

将近年底,工友们渐渐回家,工地一片冷清。大飞知道“洪兴”那群人心狠手辣,回家过年被他们捉住,不死也要半残。他一个人住在工地里,城市的灯光闪耀,照亮了天空。大路上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年夜时,天色刚暗,大街上便炸开了一团团的烟花,如蛇似龙,游走在明亮又遥远的半空中。大飞坐在屋顶上,点了烟。冷风吹来,心情寂寥。

大飞从屋顶下来,抽着烟,走在空旷的路上,想要寻找一部电话。在大年夜里,工地附近的餐馆都关了门。他沿着灰色的公路直走,瞧见了远处的加油站,还亮着灯光。他走了过去,加油站里空无一人,只有隐隐约约的电视声传来。大飞循着声音过去,原来一名五十岁上下加油工正在屋子里看电视。

大飞站在门口,低低地叫了声。

加油工人打量一番大飞,说,加油啊。

大飞说,不,不,我来向你借电话。

加油工眉头一皱,说,打电话你到公共电话亭里去。

大飞说,我会付你钱的。

加油工说,打到哪里啊?

大飞说出了自己家乡的名字。

加油工说,长途要多收钱啊。

大飞能有什么意见?他走进了屋子里,来到电话机前,掏出口袋里的纸片。离校时,朱蔷薇给了他家里的号码。大飞细细地看了一遍,才抓起话筒,摁下了号码。话筒里传来呼叫声了——大飞在身体在微微颤抖了。

接通了。灌进他耳朵里的是一个宽厚的男声。大飞脑海忽然一片空白,嘴巴里说不出话来了。

那人又问,喂,喂,谁啊。

大飞回过神来,慌忙地说,我我找朱蔷薇。

话筒里传来朱蔷薇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话筒里就传来朱蔷薇的声音。大飞慌乱的心,安定了下来。

大飞说,新年快乐。

朱蔷薇说,你也快乐。

大飞说,学业有成。

朱蔷薇说,事业顺利。

朱蔷薇果然是学业有成,高考成绩一出来,她热泪盈眶——超过了一本线十几分。但大飞的事业却没有起色——相反,几乎陷入了绝望中。有个人从外架上掉了下来,当场吐了一大滩血,人还没有送到医院,气就断了。包工头一见出了事故,一夜之间走得无踪无影。一大批工人聚在工地上,沸沸腾腾——每个人都欠着好几个月的工资呢。大伙儿心里都冒着火气。

大家闹腾了好些日子,工资也没有到手。人心散了,但日子还要过。

两人再次相见,是在多年之后的医院里。那时,朱蔷薇已经毕业三年,在母校县第一中学当一名语文老师。怀了孕的她,在丈夫的陪同下,到医院里去做检查。两人坐在休息区里,静静地等待着。大堂里满是病人和家属,天花板的吊扇一直在呼呼地转着。

白色的长廊,人们进进出出。忽然,一张熟悉却又模糊的脸出现在朱蔷薇的眼前。他看起来像是四十岁了,面孔黝黑,脸上满是褶子。他手里拿着药,一瘸一拐地往医院大门走去。

朱蔷薇忽然站起来,喊了一句,大飞。

那人楞了一下,扭头望向了朱蔷薇。

朱蔷薇离开了座位,走到那人的面前,问,你是大飞吗?

那人摇了摇头,一声不响,朝医院大门走去。

朱蔷薇仍不死心,追了上去,问道,你脚怎么啦?

那人加快了脚步,出了医院大门。

朱蔷薇的丈夫跑了过来,一脸懵然地问,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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