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跳广场舞的阿姨,都在时间的河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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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跳广场舞的阿姨,都在时间的河里叹息

笔者又一灵魂画作

我小时候,并不知道广场舞。

我奶奶是居民腰鼓队队员,小时候,我们会排在马路两旁,看她们打马而过。

她们喜庆如同少女,戴着惊人的假发和妆容,仿佛一群软乎乎的糕点。

她们兴高采烈,锣鼓声天,仿佛黄河改道从这里流淌,天上落下来一片雷电。

她们队伍整齐,从东头跳到西头,引来一群大爷抽着烟、瞅着眼。

但那不是广场舞。

我的妈妈,当初停薪留职,从蜀地走向沿海,那时候,她是火锅店小队长,每个早晨,她们把录音机的电源插到隔壁银行裸露出来的免费插座上,排好队伍,便开始跳企业员工操。

我的母亲,朝气蓬勃,初升起的太阳润色她的媚眼,她的红唇,她随着跳动左摇右摆的长发。

我的母亲,永远是队伍里最活泼、最惊艳的那一抹色彩,她吸引来客人,吸引来目光,吸引来我当初双手插口袋在马路上瞎转悠的父亲。

但那只是企业文化,依然不是广场舞。

我的父亲,曾经是走南闯北的资深小混混,在黄山的峭壁上撒过尿,在珠海商业街卖过电子游戏机,他一头爆炸头,留不起来的小胡子挂在嘴边,一双内双的小眼睛,时刻流露出狡黠的光芒。

我的父亲,曾在local舞厅里面畅游,他会两下霹雳步,偶尔挑一挑探戈,他的舞伴,在固定为我母亲之前,曾来了又去,换了还换,他的手,在那些柔软的身上游走,他的脸,往往深邃如天渊。

但我父亲,充其量只是一个年轻时候的二手黄渤,盗版孙红雷,他跳的,依然不是广场舞。

我父母退休后,他们为了陪伴我守寡的奶奶,搬到了老家的一座边陲小城。

这里偶尔刮起黄沙,那些高过PM2.5的颗粒时刻在空中漂浮,仿佛一粒粒微小的苍老灵魂,在诉说这座城在时间里流失掉的活力和青春。这里树木干枯,走在路边,时常会看见一群群巨型鸡爪,朝天空永恒地竖立着。

在这里,我独身的奶奶,我退隐归来的父母,很快找到了唯一的、可以让他们释放光彩的活动。

他们参加了每天早晨黄昏两次的社区广场舞活动。

在一个银行空阔的门口,他们的领队,一名黄姓的中年艳丽女子,会早早布置好精巧的录音机和巨大的扩音喇叭,从那里放出来的农业重金属歌曲,仿佛自带一种高频率的生命力,让人由里到外,自耳廓向耳垂皆发出一种灵魂截肢般的震颤。而那群跳舞之人,则仿佛会被那歌曲激发小宇宙,如若站在世界的中心,尽情舞动。

老实说,刚加入广场舞团队的我奶和我爸妈,是有些优越感的。毕竟他们身经百战,各自有过优秀简历,甚至,在和黄姓领队交流的时候,都有些鼻孔看人,自带高冷。

可他们马上就知道了,他们所在的社区广场舞社团,是一个多么高不可攀的组织。

第一天,我的奶奶是自己一个人去的,结果她很快败下阵来,那队员们快速舞动的节奏,精准的步伐,微妙的手势,对背景歌曲心有灵犀般的共鸣率,都让我奶奶叹为观止,这些队员还只是空地上的普通群众,而队伍最前方,站在台阶之上的,黄领队,和她的几个心腹队员,才让我奶奶看到了什么是学渣和学霸,凡人与神之间的差距。

她们的舞姿早已入了化境。她们的周身在舞动之时都放着光,仿佛弥勒浓缩在她们的发捎里,如来端坐在她们的肩膀上,观音和玉皇大帝就是她们的两张鞋垫,被她们踩着并轻轻托着她们。

短短几只舞,我那老年腰鼓队的王牌队员奶奶,仿佛一只随风飘荡的稻草人,在那整齐壮观的队伍里,手都不知道怎么摆动了。

那晚回家,我奶奶仿佛只是一个躯壳。平时,她是要吃一整只烧鸡的。

那天,她竟然只吃了两只翅膀两只腿。

看着我奶奶吃剩下的鸡胸,我的父母,沉默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奶奶穿好自己买的老年名牌大褂,戴上绣了梅花的围巾,准备出门再战,再她推门的一刻,两个巍然的身影出现在她背后,宛如两座门神。

我的曾经是企业舞蹈队领班的母亲,和迪斯科一霸的父亲,为了力挺我奶奶,也出山了。

当晚,我看见我奶奶,和两座大神,回家后,仿佛三个行尸,又剩了不少饭。

我知道,这下真的大事不妙了。

我奶奶和我父母的广场舞生涯一直持续了数日,而没有一天,他们不是满面疲惫与不甘地回到家,匆匆吃完饭,便倒头就睡的。

有时候,我起来撒尿的时候会看见他们在集体梦游,梦中的他们,仿佛练着什么武林秘籍。

这迷汁广场舞,我是真的看不透啊。

终于有一天,我玩完回到家,看见我一天不见的亲人们,仿佛苍老了许多。

看着他们如同抽大烟抽多了的干涸短路的身躯,我知道,看来,这下我必须要出山了。

我幼儿园便得过丢手绢游戏第一名,大脑灵巧身躯敏捷,小学的时候参与过足球啦啦队(因为踢不进足球队便混进了啦啦队),和一群美少女们练就了高难度转体动作和柔术,初中的时候,一直被不良少年欺负,练就了强硬的体魄和瞬间回复的能力,高中的时候,为了追女生,虽然没成功但还是练成一张超级厚脸皮,更不要提我大学的时候常年当女神的备胎,以及毕业后长期失业,自尊心等心态方面都得到了卓绝的提高。

可以说,如果我们家谁最适合跳广场舞,那,必然就是我了。

第二天,我领着一家人,走向了广场舞聚集地。我的父母、奶奶,谦卑地跟在我的后面,我知道,这场子,我必须要找回来,不然我们陈家,也就要被整个枫林院社区除名了。

那后果,不堪想象。

这一战,必须要成功。

很快,广场舞便开始了。

那一瞬间,我隐约感觉到,不远处高高在上的黄姓领班,她的眼神,曾迅速落在过我的身上。

那眼神,高冷,轻蔑,又魅惑,仿佛片刻就把我看穿,让我如同赤身裸体一般站在人堆里。

这是幻术,我对自己说,我重重咬下自己的舌头,勉强回过心神,而周围的人,第一个动作已经动了起来。

不好,我没有时间在心里感叹对手的恐怖,赶紧随着音乐放空自己,用心里的那双眼睛,去寻找,这舞步,和这音乐之间,若有若无的关联,或是气韵。

找到了,你便可以如入化境,一步登天。

这比我想象中要难上许多,我一边艰难地跟着队伍舞动,一边扫过我的父母奶奶。

果然,他们只能做到动作跟上队伍,可他们的心神,却远远不够圆润贯通。

这一次,只能靠我了。

一开始,我还不太纯熟,有时候,我还会跳错几步。

可我知道,我不能就此倒下,于是,我慢慢的,微闭上眼睛。

这么多年,我挨打的时候体会出来的那种孤独,我当备胎的时候心里生出来的脆弱,我和啦啦队美女说话她们却不理我时我脸上发出的那种炽热,此刻,种种复杂的人类情感在我的心里凝聚,它们簇拥着我,让我的灵魂,和广场舞音乐产生出一种若有若无的联系,让我的身体,和广场舞的舞步之中找到一种灵肉合一的气势,慢慢地,我的舞步从生疏,转向纯熟,仿佛有无数的灵魂,在搀扶我,依靠我,纠正我,让我的身躯,最终自己形成一个宇宙。

片刻后,我,孤独地、高傲地、视万物为无物地,舞动起来。

一支舞,两支舞,三支舞,慢慢地,我几乎感受不到了周围的人,产生出一种看不见的能量漩涡,周围的人,也纷纷避开,才能稳住心神,不被我打垮,我逐渐从队伍的最后,走上前,最后,我登上了最神圣的那个舞台(空地前面的破台阶上)。

再接下来,我感到我如同一个陀螺,慢慢地把黄姓领队周围的心腹副将们都挤下了舞台。

接下来,我知道,终极对决就要来临。

我和黄姓领队,都沉寂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面,可我们的意念却仿佛在对话。

阿生,我承认,你天赋异禀,能在短短时间里就和我并驾齐驱。可你还不知道广场舞的真谛,你赢不了我。黄姓领队扭了一下腰,对我说道。

黄领队,这可不见得,我答道,此刻我的内心仿佛已经成为了一个痴狂的退休老人,我不能再退缩。

黄领队见我不识相,竟言语间突然暧昧起来。

她露出一个天仙般的微笑(其实也就是一个中年大妈卖俏啦,不过当时她附加了自己的精神力所以还是对我很有吸引力),对我说,阿生,你到现在这个地步,应该可以感受到了吧。你知道的,做为广场舞的领队,所有队员的生命里和精神力,都会流向我们,而我们则可以永葆青春,在他们的滋养下,我们可以永远光彩照人。

原来,竟是这样,我的确在不久之前,就感觉到天地中仿佛有一股热流,在源源不断向我涌来。

原来,我竟不知不觉,吸走了周围人的生命精华。

难怪,我的亲人,竟在跳了广场舞之后,愈发憔悴。

这,不可原谅!我愤怒了,我一定要打败黄姓领队,把生命力还给小区居民们。

看我依然不为所动,黄姓领班,知道自己必须要出绝招了。很快地,她仿佛一只妖龙,在旋转的大风中舞动了起来。

我自然也不甘示弱,凝聚出一股能量,和她狠狠撞击到一起。

那一刻,仿佛天地都安静了。

再次睁开眼,我和黄姓领班,都静坐在一片白光之中。

天地里,响起一个声音。

他问道:你们说,小区广场舞的真谛,究竟是什么?

这一刻,我和黄姓领班都睁大了眼睛。

没错,我们的灵魂激发出来的巨大广场舞能量,竟是把我们带到了小区广场舞之神面前。

只要答对了它的问题,那个人,就会成为新的神!

这一刻,我们都慎重下来。

良久,黄姓领班率先开口道:

广场舞的真谛,自然,就是喜悦。我们这群退休职工,无所事事,审美又低下,而广场舞和农业重金属音乐,这种形式,正好给予了我们一个施展拳脚、放肆起舞的空间。我们操劳一生,默默奉献,从来都是做别人,却很少做自己。

在广场舞里,我们找到了一种做自己的喜悦啊。

我操,这回答,真是无懈可击,在广场舞流露出来的喜庆气氛中,黄姓领班更是加入了一种自身感悟,让广场舞和她自己,都得到了解放与升华。

我,要如何回答?

良久之后,我,流下了一滴泪水。

不,广场舞的真谛,是叹息。

诚然,每一个跳舞的人,都是喜悦的,甚至,广场舞本身,就是代表着喜悦。

可是,那是因为她们,都忘了,这份喜悦后面,深藏着叹息。

我是一个待业青年,所以我能体会她们。她们无所事事,所以跳舞,她们学不会新东西,所以跳舞,她们在时间的河水里,不愿意再往前一步,所以只能跳舞,用跳舞,来麻痹自己,麻痹时间,仿佛能从此年轻起来。

可,人,终究是要老去的啊。

又有谁,能听懂《小苹果》中间的悲伤呢?

说到这里,我幽幽地唱起《小苹果》来。

在我五音不全却又如泣如诉的歌声里,我知道,这一刻,我这一步险棋,没有输。

一瞬间,我和黄姓领班回到了原地。

我们,都已面容含笑,同时泪流满面。

在那个瞬间,我们知道,我们都输了。

又或者说,我们都没有输。

我们,明悟了。

每一个广场舞者,都是鲜活的,独立的。

只要,你能蕴育出属于自己的舞步。

那天之后,我和黄姓领班,成为了小区广场舞的两大领舞。

我们的步法,一个充满喜庆,一个略带忧郁,我们被合称为:忧欢派对。

嗯,我们这个组合只成立了一个星期。那一天,我正和黄姓领班领舞,后面有个大爷看着我,吐槽道:你一个年轻小伙子大老爷们是不是家里蹲啊,整天不干正事老在这里跳舞,有意思吗?

被大爷这么一说,我借口跳广场舞不找工作在家里啃老这个事情,终于还是被我爸妈奶奶发现了。

嗯,于是,接下来,人才市场,我的下一处征途,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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