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只有过两三次坐MK或者YASAKA机场送迎车的待遇。后来枕书就不给我订了，也不太支持我坐HARUKA，理由听着也无可辩驳：
“你要锻炼在这里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倒电车。特别是在不买特急券的情况下，迅速经济地倒电车。”
上周四下午，抵达关西机场，就在她的指导下，从南海电车倒御堂筋线，再倒京阪，来到了熟悉的出町柳。枕书称颂京阪：“我最喜欢京阪了。おけいはん，特别嗲对不对！而且京阪特急不要特急券，好感动！”
跟她看了黄昏，吃了冲绳料理，去了钱汤。“半个小时后，门口见！”结果她明明五十分钟后才出来……空间的切换也造成了时间感的朦胧。走在凉风幽静的北白川畔，一瞬间以为自己一直住在这里。
第二天，她有课，一早打发我去高山寺。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就是，“你一定喜欢，那里很漂亮”。行程攻略是：
从家门口坐203，到北野白梅町下车，然后寻找北野站，换乘“高雄京北线”，到“栂之尾”下来就到了。
“很好找的，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她说。
我问：“我也可以像你以前那样，骑自行车去吗？”
她慎重地拒绝了：“不行，不放心，那个路，很多飙车党。更重要的是，我的小苔还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记得小绿吗？就是因为被我骑多了山路，才过早牺牲的！”
因而就出发了。早上在附近便利店买了三个饭团揣好，顺利搭上203。头一次在五月份到京都，满目深绿浅绿。北京的绿色只有三四月可喜，之后就暗淡浑浊，敷衍得像是国营柜台营业员，只等秋天赶紧下班。京都的绿，是稻作区丰润柔美的绿色，亚洲年降水量1000毫米以上地区的绿色，底下有流动的水汽，风一吹要响起风铃声。
“高雄京北线的JR巴士很好认，风格很复古，开得非常野蛮。”枕书叮嘱道。
好的。然后就上错了车。
气氛一片祥和，不是进山的公交车
北野站的JR巴士有去栂之尾和周山的本线，有在市区绕行的环线。上车之后二十分钟，开始感觉气氛可疑。车上大半是本地的老太太。日本老年人虽然热爱远足，但往往装备齐全、精神矍铄，脖子上郑重地系着毛巾。而这趟车里的老太太们低眉顺目，洋溢着买菜回家的安详气息。
赶紧下车，换到正确的线路上。这一次果然如前所述，司机刚毅勇猛，绝不轻言减速；车身狂抖，发出武士盔甲碰撞的噪声。过了立命馆大学，车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乘客。巴士转过一个大弯，就一头扎进碧树深谷。
栂尾山，高山寺。停车的地方离里参道近，上去就是石水院，此行的重点。这个顺序显然不够讲究，赶紧从横路转去表参道的入山口，将石水院放到最后。
拿出游客应有的郑重其事，开始爬山。山道两边杉树参天，其间错落的是槭树，秋冬红叶是京都的盛景，此时也在绿的层叠里，枝叶舒展，正好承着杉树树冠漏下的日光。时已正午，游人几乎没有，在据说是织田信长那个时代的石阶上吃完两个饭团，自东向西看过金堂、佛足石、开山堂。明惠上人御庙和开山堂下的法鼓台文库都闭门谢客，看不到著名的“阿留辺幾夜宇和”石碑。
在山上走了一个几字，终于到石水院。院前日本最古的茶园，据说荣西禅师从宋朝带回茶籽，送给明惠上人。僧人觉得睡眠妨碍修行，茶叶提神，便在寺院种植。每年五月中旬采茶，此时刚刚采收完毕，倒是园中的绣球花开得正好。
进石水院，看了著名的鸟兽人物戏画摹本、善财童子像、明惠上人日日摩挲的木雕子犬。鸟兽戏画之后三卷多少有些俗套，可惜真迹也并不在这里。茶室的浅池里居然有十几尾小鲵，浮在空明之中。在南缘的廊上坐了一会，面向清泷川的幽谷，时间在举目的一瞬变得细碎悠长，不知晚之将至。
新绿可爱
出来时给枕书买了子犬的玩偶，据说抚摸可以使心情愉悦，鸟兽戏画的帆布包，画的一只兔子打猴子。早上出门时她查的回程时间，是下午4点39分。此刻离返程不到一个钟头，神护寺尚未去过。
山下的路标指示，步行到神护寺要22分钟，决定沿清泷川狂奔。沿途过几座朱红色桥，高雄山上最后几辆载着游人的车下来，再无其他行人。十分钟，到了参道入口。沿途茶社也都闭门，道边有据说是空海大师当砚台用过的巨石，紫藤还有残花。终于到山门，门口的姑娘已经开了水龙，正逆着夕光冲洗台阶，大概也没有想到还有不速之客，赶紧擦了手，去卖票的小间。
进去匆匆看过钟楼、金堂，下了台阶，准备看完大师堂就下山，忽然又想起没有拜过药师如来。又掉头回去，在国宝佛像前拜过。其他都来不及细看，一路狂奔，过了桥，脱力般爬上公路。万幸回程的巴士暂时还没有来。
等她下了院生会，相携去百万遍某条巷子里的店吃饭。走到门前，她看到石臼里养的花枝，很赞赏：“真好！这次是生花。上回我来吃，他们用了造花，我说‘如果是生花就好啦’，店主人说‘对不起’，没想到真的用生花了！”
掀帘进门，即有精干热情的店员迎上来，上二楼，但凭她点了一通。“还有笋吃！”她双眼亮晶晶，“笋！我以为早没了，虽然时节晚了，但你好歹尝尝。”又听她跟店主人聊了一通，只有笑眯眯的一句话听懂了，“这个人，他不懂日语”。我立刻微笑示意。
笋与山椒若叶非常美味，又喝了一点酒，吃了据说是当晚店里的招牌菜、北海道来的鱼。“京都没什么好鱼，你且尝尝。”她谦抑的口吻里全是“本地人”的姿态，并立刻领悟到这点，笑说：“在你面前装本地人的感觉非常不错。”
饱食，愉快。去她研究室取了东西，缓缓散步回家。
“想看松先生吗？”她问。
“好啊。”远远的，深沉巍峨的树影，我吸了一口气，“想不到有那么大。”
“嫉妒吧？”
“岂敢，岂敢，心怀敬畏……”
她就笑，拉我去池边紫藤花架下坐了，看鲤鱼。这里是她以前写过的：
“夜里在花下小坐，池中鲤鱼曳尾而来，看见它们冰凉的脊背缓缓扰动月影。有一株修剪得极端正的巨大老松，仲春，旧松针落满地，风一吹，扑簌簌落不停，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常见人在树下扫除。有月亮的晚上，在树下抬头张望，微茫清光落满身，冰雪般浸透全身。”
凉风满怀，水边有黄菖蒲，树影重叠。她又笑：“我明白了，心情愉快的时候，很难看到清冷寂美的风景。实在抱歉，现在眼前的好像没有我描述得那么好看。”
我帮她开脱：“有月亮的晚上，倒映在水里，应该很不错……”
她笑着站起来：“有蚊子。要不要去看看我的梅友？”
又一阵曲折小路。据说有猫，她叫了半天，没看到，见到了梅树，结了细小的梅子。回去路上，遇到一只猫。她高兴了：“松侣，梅友，猫咪，都教你见着了。”
第二天和她去拍照片。因为新剪的很短的头发，被笑说像和尚。第一套衣服的中途，她就很小声地问：“你说我们现在退掉第二套还来得及吗？”面面相觑。结果还是非常敬业地完成了整个活动。庆幸没有选外景。虽然五月的山里，实在是很美。
每个姿势都非常程式化，十分套路。核心是我扬眉得意，她低眉羞涩。摄影师说：“微笑，微笑，非常好！来，亲密地聊聊天的样子。”就听见她带着平常我看不到的非常婉顺的笑容，嘿嘿嘿轻声说：“最可恶江户儒学那套男尊女卑的核心价值观，不过你要好好受用，这种顺从与谦卑的份额，都在今日用完啦。”
黄昏，终于出得写真馆，二人俱饿得魂飞魄散，奔去看马上要关门的猫展。路过锦市场，她激动：“其实我从没自己来过！”吃了鸡蛋卷、鳗鱼饭，买了各种泡菜，她主动先让我吃，并把多的那份儿给我，我非常惶恐，且听她笑：“还在顺从与谦卑的余韵里，待会儿就没了，吃吧！”继续奔赴猫展。
看完展览，去买戒指。在偌大商场逡巡，最后停在某处柜台，被店员惊喜地指出，你们现在的戒指，就是我们家的耶。原来是四年去过的那家，以为枕书特意找来，但并不是。她对这方面的品牌毫无鉴赏、记忆能力，很诧异：“这么多年，我居然品位毫无变化？”
晚上和老师在竹内栖凤的旧邸吃饭。老师说，上次你来，带你去爬了意想不到的雪山，后来一直觉得不好意思……
她笑：“您当时说，去散散步，我就跟他讲，老师约我们去散步呀！哪知道，是雪山！”
我道：“下次我一定装备齐全，跟您去爬山。”
老师非常淡定：“那个——不能叫雪山，在我看，就是散步嘛，哈哈哈。”
喝了非常甘美的山田锦酒。
“来吧，秋天我们带两只帐篷，一起去鸭川上游露营。”老师说。
“非常好！”枕书说，“不如早点把猫也带来。”
老师开始介绍北山一带的房子如何不错，向往。
饭毕，散步园中，她指我们看虎耳草，又说：“大文字草，也很可爱的，好像是虎耳草的亲属。”
第一次看了寂无一人的高台寺、八坂神社，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只觉得到处都很好看。
次日返京，置身昏热空间，又仿佛没有过这场周末之行似的。故匆忙记录，惜久不作文，殊难描摹。枕书常说，心情愉快时，很难用力体会深沉美好的东西，亦难有情绪作文。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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