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大师侯孝贤:电影没什么了不起,绝不因它折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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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贤老了。

被要求站起来拍照,被要求聊他的少年时代是如何去“打架”,被要求去各种对谈活动,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侯孝贤总会给人一种无辜、可怜兮兮的感觉。这个68岁的老头看上去并不十分享受这些事情,但他也不试图反抗,他的态度似乎就是,“好啦,配合一下你们好啦”。

侯孝贤斜挎着一个双肩包,不管在哪总固定穿那件黑色的风衣,里面的T恤不是白的就是黑的,普普通通的牛仔裤和免系鞋带的球鞋,让他特别容易消失掉。即便接近他,他身上也没有那种“快来膜拜我一下啊,我是世界级大导演呢”的俨然生威的气场。

侯孝贤看人的眼神,既不温和也不严厉。不管是面对媒体,还是面对特意从台湾赶过来和他对谈的老友张大春,他的眼神都差不多是那个样子,直接望过来,既不为了让对方放松而特意变得柔软起来,也不是武侠小说中那种“眸子中放出精光来”。他看人总是硬硬的,像一块干透了啃不动的面包。

因为《刺客聂隐娘》,侯孝贤这一段时间总是在接受采访。他总是被问一些已经被问过很多遍的问题,他回答时举的几乎也是同样的例子。很难捉摸他心底到底在想什么,“这个世界好无聊?”“我怎么这么有才华?”“什么时候可以收工?”“明天去哪里跑步?”

看懂侯孝贤,最好从《刺客聂隐娘》开始。

《封面人物》68岁侯孝贤:我对人永远有兴趣(摄影/隋希 摄像/王栋 后期/董健)

贫导事人不事鬼神

看上去,侯孝贤对于神秘的东西没有多大兴趣。

裴铏的《聂隐娘》是志怪,但《刺客聂隐娘》并不是志怪电影。

在书里面,聂隐娘的后脑里可以藏一把匕首:“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孙悟空能钻到牛魔王的肚子里,聂隐娘也掌握了这门技能:“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鹿鼎记》中,韦小宝有化尸粉,聂隐娘也有:“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聂隐娘还能用纸片变成驴,不骑了就把它收到背包里,比现在的折叠自行车什么的强多了。

这些东西多好玩啊。电影《刺客聂隐娘》里都没有。

侯孝贤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没有太大兴趣。电影中道姑公主的一句话勉强可以为侯孝贤解释:“贫道事天不事鬼。”侯孝贤也是,他要拍的,并不是一部奇幻的、志怪的、从人世间跳脱出来的电影。哪怕原著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也不管。“贫导事人不事鬼神。”

李安对道教很感兴趣,徐皓峰曾经对《卧虎藏龙》做了一个解读,认为电影中其实暗含了道教中的“人元丹法”。《聂隐娘》原著里其实有丰富的道教元素,如果是李安,不知道要拍出多少暗藏机关的东西来。但是,侯孝贤对这一点并不是很感兴趣。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小说里,带走聂隐娘的是“尼”,到了电影中,却变成了“道姑”。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暗含了侯孝贤对宗教的态度?想到这一点,不由得很兴奋。

然而,侯孝贤的解释却很简单,他说,在唐朝,因为皇帝姓李,道教很兴盛,佛教就没那么兴盛了,皇室的女性归隐一般都是当道姑,而电影把聂隐娘的师傅设置为公主的身份,因此,就让她做了道姑。

镜子是电影中反复提到的,公主娘娘说了一个青鸾舞镜的故事,聂隐娘喜欢的小伙是一个磨镜少年。这个“镜子”后面总会隐藏一些什么东西吧,比如说,道教里的“镜道”。然而,侯孝贤说,只是因为原著中他就是一个磨镜的少年,所以就让他身上带着镜子,并没有真的在镜子上琢磨什么。

恩,那好吧。

侯孝贤凭借《刺客聂隐娘》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侯孝贤凭借《刺客聂隐娘》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你们怎么评论,跟我毫不相干

《刺客聂隐娘》是侯孝贤第一部在内地公映的电影,与其他来内地拍电影的香港、台湾导演一样,侯孝贤都会被问到种种感受,是否有票房压力,面对商业化与文艺片的冲突怎么办,如此等等。

侯孝贤有时候会说一些场面话,有时候,他也会真情流露。

戛纳电影节接受记者的采访,侯孝贤就表示,哎呀,找投资好难啊,这部电影投资好大啊,好有压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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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些不过是场面话而已。在谢海盟所写的《行云纪》中,经常能读到这样的例子,侯孝贤搔抓脑袋,似不甚满意:“这场戏放在这里太刻意,好像安排的一样。”

如果想出来的每场戏,都带有作用和目的,这个场景引起下一个场景的发生,下个场景又搭上下下个场景,一个连一个的,侯孝贤立刻就显得不耐烦:“太假了。”

书里还说,之前拍摄精精儿的面具,给了个特写暗示它很重要,侯孝贤看了看监视器,自嘲道:“我操,我怎么会拍出这种商业片镜头来?”

看完电影《刺客聂隐娘》,再去看这本近乎工作手记的《行云纪》,就会发现这种奇怪的做法:先是不厌其繁不遗余力地给每一个人物打造一个身世,这个人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后面一定要有充分的理由,到了电影里,却把叙事的线索给擦除掉了,留下的就像是一段段浮云,飘来飘去。

用侯孝贤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打造了很多座冰山,但却只留下浮在海面上的一点点。

考虑票房?考虑大陆观众的口味?别逗了,你们真以为侯孝贤会考虑这些东西。

在腾讯电影沙龙上,侯孝贤说,有一件事非常重要,我们一定可以坚持我们要做什么。“你们要有什么评论,跟我毫不相干。多看几遍吧,真的,而不是要去想这个电影是什么电影,根本不需要。坐在那看,就看吧,不要判断,不要用经验判断,不需要,就是去看,而不是去想这个电影是什么电影。”

在电影资料馆的映后交流活动上,结束的时候侯孝贤来了性情,夸起了《刺客聂隐娘》:“难得一次我自己看了这个片子还真好看,真的真的,我看电影很挑剔的。”

这个自信满满的侯孝贤比那个愁叹找投资难的侯孝贤,更像侯孝贤一些。

侯孝贤以拍摄文艺片见长,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侯式电影风格。

侯孝贤以拍摄文艺片见长,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侯式电影风格。

一个没有同类的人

“一个人,没有同类。”这句话快成了《刺客聂隐娘》的slogan,也快成了侯孝贤本人的slogan。

在侯孝贤身上,有一种看上去有点费解的对立统一。一面,就是上述的所谓“没有同类”,一面,侯孝贤能非常快的融入到人群中去。

侯孝贤很早就体会到这种孤独。在各种讲座中,他曾经多次提起他少年时关于偷芒果的记忆:“小时候自己爬到城隍庙边上的芒果树上偷芒果吃,在树上就明显感觉到时间和空间,感觉到一种寂寞的心情,好像都停了下来,你能感觉到你身处的时间和空间。”

到了《刺客聂隐娘》这里,这种孤独感被演绎到一个极致。这部电影里几乎没有人不是孤独的。这部电影的孤独感就和它令人压抑的沉默感一起垂落下来,重重的落在人身上。

公主是孤独的,青鸾是孤独的,道姑公主是孤独的,聂隐娘是孤独的,张震是孤独的,周韵又何尝不是孤独的。不孤独的,看上去只有桃花源的那些村民,乐呵呵的看磨镜少年磨镜。

而侯孝贤又是非常能融入人群的。拍戏的时候,他可以随便和谁就喝酒,那酒往往都是廉价的。

更重要的是,侯孝贤见不得人受苦。他总是随时有一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冲动。侯孝贤自己也说:“做任何事情,(只要)是痞子、混帐、欺负人,我绝对不放过,我就是敢说,敢跟你拼,不管当官还是什么的,不管,我不怕!”

和侯孝贤接触过的人都感叹他这一侠义的精神。谢海盟说,侯孝贤经常在台湾帮助弱势群体进行维权,麻风病人拆迁问题、台湾外籍新娘、甚至连动物被虐待等都有参与,因为媒体嫌这些事太小,报道发出来也就豆腐干那么大,但侯孝贤看到了就一定要管。

腾讯电影沙龙为侯孝贤准备了一间单独的休息间,然而,侯孝贤一脸诧异地问:“为什么要单独的休息间呢,大家在一起就好了嘛。”在侯孝贤心里,他可能觉得一间单独的休息室是对其他人的不尊重。

一个导演怎么看待人,在电影中往往是会表现出来的。在侯孝贤的电影中,基本上不会有坏人,人总是堂堂正正的。回头去看侯孝贤的这么多部电影,找不到一个变态的、阴暗的、扭曲的、分裂的角色。换言之,他的电影中只有人,而没有人渣。

《悲情城市》那样的大时代里小人物的电影,也很难找到一个坏人,大家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而已。坏的可能是时代。《最好的时光》、《恋恋风尘》这些以男女感情为淡淡的叙事线的电影更是如此,谁爱谁,谁不爱谁,都坦坦荡荡,不猥琐不矫情。

聊到这一点时,侯孝贤说,他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哪怕是一个邪恶的人,他的内心其实是怎么形成的呢?他的行为是表现在外面,但是我们要往他里面钻,我认为善才是他的本质,只是他被扭曲了。都值得同情。”

侯孝贤总是对人充满了兴趣。“我对人是永远有兴趣的,这个逃不掉,像没有这个的话,根本不可能。”

在《红气球的旅行:侯孝贤电影记录续编》中,朱天文说,侯孝贤问今村昌平:“拍电影是为了什么?”今村昌平回答:“是因为爱生活,爱与人有关的一切。”

别人怎么看侯孝贤呢,黄文英说,侯孝贤既世故又单纯,看人能看很深,但不多说,他有趣的地方是带点单纯的俗气。

影片中,舒淇饰演的聂隐娘和张震饰演的田季安都有各自的孤独。

影片中,舒淇饰演的聂隐娘和张震饰演的田季安都有各自的孤独。

不能折杀了人:电影没什么了不起

侯孝贤对人的态度当然反映到他是如何带团队的。

作为管理者的侯孝贤,管理方式似乎相当简单,一是来者不拒,二是从不开人。光从这两点看,他看上去是在做慈善,而不是在做电影。

“来者不拒”这一点,侯孝贤经常举的一个例子是,负责海外宣传的人,就是当年侯孝贤过马路的时候“捡到”的。侯孝贤过马路的时候,他突然闯过来,说自己怎样怎样,侯孝贤就说好,那你留个电话,后来就联系上了。这个人在侯孝贤的公司里就越做越厉害,《刺客聂隐娘》在戛纳宣传时,媒体方面所有的对接全是他一个人在负责。

“从不开人”这一点,例子则是李屏宾的摄影助理。侯孝贤说,他实在不喜欢那个人,但是每次都还是他过来。而侯孝贤又绝对不会去跟李屏宾说。“他有一些毛病,拍片的时候不管别人,那个皮尺不管在干嘛就撒,有时候把李屏宾气得,但是你也没办法。”

侯孝贤不喜欢开人的一个原因是,他觉得每一个人都会有用,只是有时候时机没到,不够成熟。给他们时间,慢慢的他们就厉害了。

侯孝贤不喜欢开人的另的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这样会折杀一个人,“带着伤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翻过来。”

“我感觉没什么了不起,你做(电影)这个行业没什么了不起,电影也没什么了不起,一定要(把人)怎么怎么样,没有。”

因此,侯孝贤的班底中,时间最久的跟他已经有30年了。侯孝贤经常自嘲,他的公司是“歪瓜裂枣”,什么人都有。

侯孝贤拍戏很慢,他似乎总是在从漫长的拍摄中等待正确的镜头出现的那一刻。对人他也是如此,他也是在漫长的工作中等待人开窍的一刻。有时候,你甚至会觉得,他的电影之所以拍得如此慢,是因为侯孝贤在等他的团队跟上来。

廖青松谈到侯孝贤的时候,会这样形容他的团队:“侯导拍戏很慢,所以变成大家都有点散,但都很专注。”

黄文英谈到侯孝贤,则会说,侯孝贤行事有古人之风,言谈总是点到为止,从不赘述。

侯导几乎不给演员讲戏,希望他们以最自然的状态进行表演。

侯导几乎不给演员讲戏,希望他们以最自然的状态进行表演。

打造唐朝的冰山

《刺客聂隐娘》的创作堪称是在“造一座冰山”,人物展现在电影中的,仅仅是冰山的一角。但是为了这一小角的准确,免不了要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把海面下隐而不见的大部分造出来,这一大部分,对于有洞察力的观众,可能就能够体悟出来。

《刺客聂隐娘》试图打造一座唐朝的冰山,这座冰山首先非常直接的体现侯孝贤的阅读量来。

侯孝贤说,聂隐娘是个艾斯伯格症患者(Asperger’s syndrome,简称AS,有时与高功能自闭症画上等号),这是侯孝贤看过《龙纹身的女孩》之后产生的想法。因此剧本中强调聂隐娘“说话不看人”,也表现在聂隐娘从小对马匹的痴爱。聂隐娘的另一个身份是杰森·伯恩,即《伯恩的身份》中的主角。失忆的伯恩寻找自己的身份,聂隐娘何尝又不是在寻找自己究竟为谁,以及自己在这个世界该如何定位呢。侯孝贤因为喜欢这个系列,当时还打算请该片的武术指导杰夫·依马达来给《刺客聂隐娘》当武术指导。

幼年的聂隐娘,她的来源则包括张爱玲《雷峰塔》的琵琶,古博格·博格森《天鹅之翼》的九岁小女孩,以及女作家李娟。《雷峰塔》的沈琵琶就是张爱玲自己,她在车站送别老保姆,琵琶将手绢整条都压在脸上,闷住哭声,灭火一样。这个动作几乎一模一样地被用在了《刺客聂隐娘》里。

磨镜少年的设定有两个来处,一是昆仑奴,裴铏笔下的昆仑奴,黝黑壮实,精悍而敏捷。另一个来处是,藤泽周平的《黄昏清兵卫》中的《咋咋呼呼的半平》,半平功夫并不高,但他要刺杀的人都是高手,他的办法就是以己之长,对敌之短。

聂隐娘和师傅的决战则来自五味康佑的《丧神》,书中的师傅教导徒弟,要将剑术练成抢先在意念之前的本能动作。徒弟下山的时候,师傅送行,因背后袭来,徒弟头也不回,凭本能反应一刀斩杀了师傅。

这些还都是出处而已。而在具体戏的编排上,侯孝贤和他的编剧团队更是费了大量的心思。比如,在拍元家派遣黑衣人追杀田兴、聂隐娘黄雀在后追击的这一段戏,编剧们实际工作时间花了大半月,整体耗时则超过半年。

侯孝贤对于年轻人的意见,看上去也是他自己奉行的准则。“万万不要有够了的想法,看到就拍,不要想东想西这个会用这个不会用等等,只有把东西先拍下来,将自己的冰山建构完整了,才决定露在水上的部分,则无论露出的是有多少,脉络与逻辑都能非常完整。”

因此,《刺客聂隐娘》从44万英尺胶片浓缩到107分钟。

侯孝贤的冰山还体现在,他追求真实几乎到了一种洁癖的程度。

比如,侯孝贤拒绝在录音间混音,觉得那样的音效太假,他非要在现场收音。但在现代环境下收古装片的音效,困难重重,如飞机引擎,飙车声都会带来极大的干扰。

侯孝贤除了反对录音间混音,还不太想做特效。比如,鸟群惊起掠过湖面这样的镜头,如果用特效,容易得多,但要拍真鸟,便很难等。等了半天,侯孝贤实在无奈,便用上海腔喊:“你们飞起来,我付你们每个一百块人民币。”后来侯孝贤又加价到三百、五百。

侯孝贤追求的真实,很重要的是,不要去演。这当然会和大陆的“演技派”不和。大陆的演员往往会愿意去演,不演反而慌了。大家理念不一样,怎么解决?侯孝贤的做法就是,假意让对方试戏,实际上是在实拍,“正面近拍只是在哄他,到时候用的是侧拍的画面,只用他的声音当OS。”

当年拍《悲情城市》,侯孝贤用的是同样的招数。陈松勇也有表演动作一大堆的问题,侯孝贤假意让他试戏实则实拍,看他满屋子走来走去,嘴里唠叨着对白,自然极了。

侯孝贤可能爱死了这种听上去有点无奈又有点无赖的偷拍手法。拍磨镜一场,剧组请妻夫木聪与群众演员就位来调整机位,妻夫木聪和小孩玩起来,放松下来的妇女老人们开始闲话家常。这时,工作人员都很有默契地退出去,彼此眼光示意保持肃静以便现场收音。这组镜头偷拍下来后,侯孝贤惊呼“太热闹了!这种生活的感觉谁也演不来!”

拍“大僚抚拍睡梦中的小儿”这场戏,《刺客聂隐娘》的美术黄文英透露,当时小孩睡着后抱回拍摄现场总容易被惊醒,次日侯孝贤就直接让小孩在场景的卧榻上玩,直到他玩累了,真的睡着了,剧组再开机拍摄。

《刺客聂隐娘》采用传统的胶片拍摄,呈现了难以名状的视觉之美。

《刺客聂隐娘》采用传统的胶片拍摄,呈现了难以名状的视觉之美。

男有刚强女性烈

年纪越大,侯孝贤对女性越感兴趣。

他的早期作品,抛开《就是溜溜的她》这种特别早的几部不说,《风柜来的人》、《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恋恋风尘》、《悲情城市》、《戏梦人生》,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女性所占的篇幅并不算大。而到了《好男好女》之后,女性的占比开始大幅增加。而《刺客聂隐娘》则是一部完全以女性为主角的电影。

从女性的角色设置来看,早期电影中的女性,基本上都是比较传统比较隐忍的性格,而到了《好男好女》之后,女性的角色开始变得强大和独立起来,这种强大和独立到了《刺客聂隐娘》这里则走到了一个巅峰。

侯孝贤对女性的认识有一个变化的过程。朱天文说:“侯孝贤早年对女性的印象是从老婆、妈妈和姐姐而来,很传统、很隐忍的女性,后来慢慢有《好男好女》、《海上花》和《千禧曼波》,他对女性的印象开始慢慢转变。”

早年间侯孝贤电影中那种“很传统、很隐忍”的女性,代表人物就是《悲情城市》中“梁朝伟”的妻子辛树芬。谈到她时,疲惫的侯孝贤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夸她说:“坚毅、内敛、传统,太完美了。她应该是追求为妻子的。”

侯孝贤为什么会对女性越来越感兴趣,他自己说,这是因为女性在吸引他。他经常提到的一句话就是“男有刚强女性烈”,这个“烈”字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侯孝贤想拍的又何止一个聂隐娘,他最想拍的,是“合肥四姐妹”,“在大家族里面,她们的妈妈怎么处理妈妈之间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每个女儿都有一个女佣,从小到大跟着她们,她的个性会影响这个女儿,然后就慢慢慢慢发展到怎么支持这个家。”

《好男好女》之后,女性在侯孝贤电影中的占比开始大幅增加。

《好男好女》之后,女性在侯孝贤电影中的占比开始大幅增加。

那三道射过来的目光

这样的侯孝贤,之所以能成为侯孝贤,自然不是生来如此。

在这个大导演的过往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当小流氓的那段岁月。侯孝贤自己也常常“炫耀”打架的“技术过硬”,“往往一出手对方眼睛就花了”。“你打过一次大的,所有周遭的人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然而,侯孝贤在少年时代,不仅打架,他还爱看电影。他把电影院墙上的铁丝网剪开,爬进去看电影。还在地上拣撕掉的票根,拼起来混进去看。

童年时代,给侯孝贤留下深刻印象是三个眼光。一个是妈妈得了喉癌从医院回来,由于姐姐管不住他,侯孝贤在家里乱花钱,妈妈整理东西的时候,侯孝贤问她在干吗,妈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的意思是责备。

第二道目光,父亲去世,棺材边有人在唱圣歌,侯孝贤哭了,哥哥回头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也会哭啊,你坏到这个程度也会哭啊。

第三个目光,祖母去世。当时家里只有侯孝贤和弟弟照顾祖母。有一天侯孝贤看到蚂蚁爬到祖母身上,才知道她过世了。收尸人来帮助处理,他掀开祖母的身体,发现身上已经流出了血水,他看了侯孝贤一眼。意思是说,你们怎么这么不孝啊。

之后的侯孝贤,就开始是大家很熟悉的侯孝贤,先当推销员卖电子计算机,后来给李行导演当场记,接着写剧本,拍了几部票房大卖的商业片,然后,然后就变成了拍文艺片,经常拿奖,文艺青年必修课侯孝贤了。

回头看侯孝贤的电影,以及他对人的态度,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这三道目光的存在。或远或近,若隐若现。

《最好的时光》是侯孝贤导演与舒淇张震首部合作的影片。

《最好的时光》是侯孝贤导演与舒淇张震首部合作的影片。

对话:和我合作过的演员,之后都好会演戏腾讯娱乐:小说里这位刺客叫“聂隐娘”,您觉得她为什么要姓聂?

侯孝贤:我感觉这个名字有趣,聂是三个耳朵嘛。我的设定是,她在高处,潜伏在大僚庭院的树上,眼睛闭着,听着所有人活动的声音。听声音听得差不多就直接跳下去。
但是这个没法拍。舒淇恐高,我不知道她恐高,她也不说。就硬跳,每次都惨叫,完全没有姿势了。后来没有办法,就取消了这个设计。

腾讯娱乐:这部电影最打动人的是什么呢?

侯孝贤:就是一个人的孤独,她是一个刺客,但是她杀不了人。虽然被训练成刺客,但是她的同理心太强,她注定是当不了刺客的一个刺客。

腾讯娱乐:您不太愿意让演员试戏。

侯孝贤:我从来都是直接拍,从不试戏。而且我也不建议他们多准备。因为这样的话,在演戏的那一刻他们的专注就不够。让他们专注,我的方式是,一遍遍重来,而且不告诉他们什么。这样的话,他们就没有什么仰仗,就只能面对自己。和我合作过的演员,之后都好会演戏,或许因此。
《刺客聂隐娘》这里,直接是用胶片拍摄,所有的东西都是真的,都要花钱,这个也会迫使演员去专注。

腾讯娱乐:小说里有丰富的道教元素,如磨镜少年,道教里就有镜道这么一说。

侯孝贤:道教喜欢镜子,是他们进入深山的时候,他们背后,挂一个镜子,防邪恶的东西,像照妖镜一样。是有这个,我们都查过。但在这部电影中,镜子的用意就是他是一个磨镜少年,他的工作就磨镜,他身上有这个镜子而已,并没有太多琢磨什么。

腾讯娱乐:感觉您现在对女性题材更感兴趣。

侯孝贤:男演员还没找到。张震算一个,但目前他的限制还在,我只想看看能不能让他敞开,把门打开需要时间。以前像梁朝伟这个很特别很厉害,但现在这种男演员不多了。阮经天有一阵子我感觉他不错,但他太嘻哈了一点。可能大陆有好的男演员,但我碰到的不多。
我通常是这样,先有演员,哪怕他(她)不是职业演员,再根据他(她)来设定角色。你不要设定角色之后再去找,有时候找不到。

腾讯娱乐:您是反工业的吗?

侯孝贤:不是反工业,是没有工业。台湾电影有什么工业?有长期在培养人吗?有大公司在招考吗?早就中断了,早就没了。市场不够大,电影工业就没办法建立。
大陆市场够大,有机会建立工业。这个工业一建起来,我告诉你,我们的电影就厉害了。绝对的。但这个还需要时间。

腾讯娱乐:台湾工业不好,为什么不考虑来大陆拍戏呢?

侯孝贤:拍唐朝很容易,因为谁也不知道唐朝是个啥。但假使我要拍大陆的现代戏,我该怎么办?一定不准确的。父母跟子女之间,男女之间,该怎么讲话,这不是我能掌握的。这个你掌握不了,你拍什么?
为什么要准确?因为这是最简单的,哪儿有比依循现实更简单的?我在法国拍戏都是真实路线,房子找到这里,附近的小学在这里,好,这个小孩就在这里念书,他每天要经过几条路可以回家,清清楚楚。

腾讯娱乐:您刚才说的现实的依循,让我想到了李安对您的评价,他说您的电影是有洁癖的。

侯孝贤:是啊,所谓洁癖就是限制啊。限制其实就是无限,坦白讲,你在被限制的这个空间里,思考的是什么,是深入,是往深处走。

腾讯娱乐:辛树芬,后来您和她有联系吗?

侯孝贤:前年有回来,我们见了面。她演完《悲情城市》就嫁人了,她嫁给她小学六年级的同学。她同学后来去美国了,她们小学毕业后一直有通信。
我找到辛树芬的时候,她高三要毕业了。我一路跟,跟好久,想让她来演戏,从一个戏院跟上去,上路过桥一直跟,把身份证给她看。后来终于拍成了。
她的个性真的很难逢,坚毅、内敛、传统,太完美了。当时应该追她当妻子。

腾讯娱乐:不过当时您结婚了。

侯孝贤:废话。小孩都好大了。

腾讯娱乐:您在乎您孩子怎么看您的作品吗?

侯孝贤:我不会管。她对我的片子爱理不理的,她对我的电影没兴趣。我们倒是会交流,电影的结构啊,这方面谈的比较多。但是她自己要走什么路,我真是一点都不会勉强的。

腾讯娱乐:不希望她参与您的电影吗?

侯孝贤:随便,爱来来,不来不来,无所谓。她反而很自由,我也不知道她每天干嘛,她还是在做电影的没错啦。

腾讯娱乐:有运动的习惯吗?

侯孝贤:年轻的时候我是足球校队,碰到一米八几的前锋,怎么追也追不上,我速度很快啊,但怎么追也追不上。后来我想算了。
我住天母,旁边就是山。以前有一位外甥住我那,他每天爬山去上大学,有一次我就去陪他走,喘得不行,那时候我不到40岁。从那时候我就开始走路,附近都走遍了,现在都成习惯了,不运动感觉很怪。不然你凭啥拍戏,站两个小时就累了,对吧。
我现在68,体力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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